前篇
我是世上最后的陰陽師之一。
作為一個陰陽師,其實并沒有其他人想的那么驚險刺激,現在你看到的我,不過是一個老人,騎著和我一樣老朽的機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
我只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說是斬妖除魔,其實哪有這么嚴重,妖怪們無非是獸鳥蟲魚修行幾百年,能有點智慧說點人話,遠不及人類本身,偶爾像熊孩子跑到人類的群落中嚇唬嚇唬他們,也并無惡意;我的工作呢,就是找到它們,然后對它們好言相勸、恐嚇威逼。叫它們別胡鬧,一言以蔽之,孩子王。
不過現在我基本上沒生意了,人們對于這些東西早就不那么恐懼了,光怪陸離,見的太多,一個妖怪又算什么?妖怪永遠是稀少的孱弱的,而人類卻越來越壯大,也越來越無動于衷。
我只好離開繁華的地方,找一些古老簡陋的村莊,竭斯底里的做一場秀,然后私底下把那些蠢得可愛的小妖怪趕走,只為了賺口飯吃,生活不易。
我騎著蒼老的機車緩慢的行駛在遠離文明的萋萋芳草中間,找尋人類原始的恐懼,或者信仰。
在一個夏末的黃昏,我找到一個廢棄的村莊,野草叢生,落英繽紛。夕陽里我的機車金屬鏈條松垮地搖晃,我看到木制的房屋傾倒著染上金色,看到不知名的野花在瓦片上留下吻痕,看到一只鳥停留在腐朽的鋼筋路燈,看見青苔爬滿頹圮的泥墻。
我騎著機車緩緩經過這些傾頹黯淡的事物,然后我看到一棵樹,枝繁葉茂,在村莊最邊緣的地方。一樹蘋果,大多青澀,而我有些口渴了。到樹下,聽到一個弱弱的聲音:“不要碰我的蘋果樹。”
一個矮小的影子閃身我面前,沒有頭發(fā)眉毛胡子,錚亮的圓腦袋搖晃著,我尷尬地笑著:“請問,能給口水嗎?”
最后,還是看他小心翼翼的爬上樹,摘一只相對成熟的蘋果,他摘下蘋果,一邊念念有詞:“這是留給別人的,不能隨便吃的。”
作為一個妖怪,他的修為不算高,有些傻傻的,個子袖珍,吐字不清,照現在的話說,叫做蠢萌。此刻我坐在他被青苔和爬山虎覆蓋的石屋前臺階上,吹著略帶秋涼的夏風,他幫我用枯葉卷成一支香煙,深吸一口,涼意向體內蔓延。
在荒涼的石屋門前,我和一個蠢蠢的妖怪坐在一起,秋高氣爽,微熱微涼。
在他的門前有一個信箱,軍綠色被鐵銹遮擋,野花野草的枝枝蔓蔓蜿蜒盤旋,依稀可辨幾個字“妖怪先生”。而他上一次收到信,會是什么時候呢?他說他本來是個居無定所的妖怪,每到一個村莊,就修一所簡陋的房子,然后每天晚上到村莊附近嚇唬那些晚歸的孩子,走了好多路,收集了好多眼淚,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他只是重復地向前重復的過著自己漫長的生活。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不害怕他的孩子,那時還是盛夏,村莊里還留著家長里短、雞鳴狗吠。那些木頭房子每年上一次漆,隨時光亮有模樣。就是那樣一個黃昏,他正在小屋子門口閑坐著乘涼,瞇縫眼睛,哼著葉片被風摩挲的聲音;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漫不經心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扎著掃帚一樣馬尾的小女孩對他笑著,遞給他一顆汗津津的水果糖,問他,哪里是回家的路。
講到這里,他轉過頭,“可我已經忘記那條路怎么走的,走了很多遍也找不到那一扇掛了海螺風鈴的窗戶,你是人類,你比我聰明,你知道回家的路嗎?”
中篇
我做妖怪太長時間,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名字。
其實做一個妖怪挺不容易,同類太少,辛辛苦苦幾百年,磨練點兒心智學幾句人話,就是想找個對象能說得上話,可總是被害怕總是被驅逐,妖怪們依然游離于人類生活之外。每一個妖怪都獨自活著。
我們的一位老前輩愛上過一個山賊,說了誓言流了眼淚;最后山賊漸老,容顏枯朽;受不了她永遠年輕,帶著皺紋和傷痕悄悄離去;而妖怪前輩面如桃花心卻枯萎,想念三千青絲熬成大雪紛飛,卻沒有眼角一絲皺紋。妖怪不能動情,動情則雙雙孤苦。所以我們不得不選擇寂寞,唯一的排遣也只是走進深夜里嚇唬嚇唬人類,聽一聽驚叫怒罵,終究是熱鬧的。
孤獨是作為妖怪注定的,漫長癡愚的活法。
我一直在前行,漫無目的、隨心所欲,到一個地方稍作停留,等到有些流連時,就離開。可惜我自制力不太高,遇到一個玩伴,就不想離開。
我記得那個乘涼的傍晚,有個女孩向我問路,遞給我一顆融化的水果糖。她的家在村莊最中心的地方,雜貨店在家門口,我很喜歡里面賣的一種紅豆糕,甜糯香軟。我吃到它是上次嚇唬一個小孩,他沒拿穩(wěn)掉在地上的,我慢慢地吃了好久,味道難忘。女孩的房間在小木屋的二樓,窗欞上掛著一串海螺風鈴,風吹過,泛起浪。
我沒想到女孩還會來找我,她坐在我屋前的臺階上,看著云和鳥、樹和蟲,她得了一種病,不算多嚴重,卻失去了像其他野孩子一樣瘋玩的資格,風風火火跑跑跳跳,她從來都是看客。
她告訴我她的爸爸是一位船長,半年回一次家,那串風鈴是她父親走過外國海灘收集的美麗貝殼,船長把那么多美麗的貝殼串在一起,做成風鈴,送給他的女兒。
女孩最愛講的事,是父親的信件,父親告訴她,自己的船如何遭遇暴風雨,船員們如何收起風帆,快速補上漏洞;而自己,又是怎樣在風浪中穩(wěn)定船身沉著面對······女孩講著這些信件,突然告訴我,我也應該有一個信箱,她就可以像爸爸一樣寫信了。
我學著村里家家戶戶,用木頭慢慢打磨出一個盒子,刷上綠漆,留了一塊鉅形的空白,可我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這個村莊該如何用幾行字定位在這個星球上。
她很喜歡這個郵箱,用水粉筆在空白處工工整整的寫下“妖怪先生”,她又塞進去一封信:
“妖怪先生:
你好嗎?
記得常聯系哦!”
其實是有落款的,可我總是記不住人類的名字,它們結構復雜,心思巧妙,太相似又太獨特。
我總是收到她送的信件,有時候是一顆奶糖,有時候是幾頁蠟筆畫,天空大海輪船陽光,她認為如果出太陽,船一定會平穩(wěn)溫暖。有時候也會是一朵花,放在綠油油信箱上,我會把花碾碎,做成指甲油送給她。
她給我最好的信,是一棵樹,一顆蘋果樹。她把一株孱弱的幼苗交到我手里,那是她吐在家門前的蘋果核,她說這是她和妖怪先生的樹,以后結了果子,要一起分享。
然后幼苗長成樹苗長成小樹長出第一顆果實。她吸一口煙,身姿曼妙。拍拍我達到她腰間的腦袋,說“時光荏苒”。
我不太懂。
她說她要出去看看,村莊已經空了,如果我不想走,請照顧好我倆的樹,如果我還在這兒,每天看看信箱,也許會有她寄來的包裹,里面有花有種子,桃樹柿子樹,梨樹桔子樹,我說我可以做一份水果沙拉,這是我在一頁舊報紙上看到的食品。
她笑了,長發(fā)迷亂芬芳。她說:“你永遠都是是我的妖怪,再見。”
于是我開始習慣等待,每天澆水、施肥、查看信箱,然后在臺階上靜靜等待,其實時間過得挺快;花開了,結果了,人走了,傾頹了。我也不知道會等多久,但我相信會收到一個包裹,包裹上會有她工工整整寫下的一行字,貫徹我生命的所有喜悅:
“妖怪先生,敬啟。”
后篇
我用醫(yī)生的高檔圓珠筆簽下自己的名字,這表明我已經接受了女兒死亡的事實,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我點起煙,是焦油濃度最低的日本煙,淡淡的薄荷味,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因為該流的淚該說的話都已經在兩年的漫長陪伴中竭盡了。女兒最后的時候笑著告訴我,我做得夠多了,以后的日子我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過下去了,我摸了摸她的臉,居然如釋重負的笑了。從此以后,你也可以逃離所有的傷痛與愧疚了吧,我最善良的小女兒。
鎖上門,我背著小包離開了,就像十七歲那年離開我的村莊,我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孑然一身。出租車按了聲喇叭在我身邊停下。我坐進車里,打開手機,郵箱有十幾條未讀郵件,都是朋友同事們的問候。我不想回復,相似的客套話,相似的關心,真心或應付。我想起了一個幾乎被我遺忘的地方,這些年都在城市里,匆匆忙忙,謹慎有加。也算遇見了一些對的錯的人,離婚,工作,照顧女兒,人來人往也不算寂寞,其實想一想,仿佛到最后,所有的相識甚至生命,也無非成了幾封電子郵件,簡單得令人心碎。
我曾經擁有過一個信箱,木制的,刷墨綠的漆,我在信箱里放過幼稚的信箋,放過嬌艷的花朵,放過奶香濃郁的“大白兔”,還栽種過一棵蘋果樹,用了很漫長的等待吃到了第一顆果實……那時我有一個玩伴,可我最后騙了他,我說會回去,卻幾乎忘記。不知道那個蠢蠢的家伙是不是還在原地坐著,多少年了,他也老了吧?
“火車站”,我對司機說。
我用剩下的時間去了很多地方,遇見了很多的妖怪,有的面目猙獰,有的嬌小蠢萌,可無一例外,他們都活在群落的最邊緣,消磨著最慢長時間,有的等待有的懷念,可終歸是無可奈何的孤獨。我開始了解到,作為一個妖怪,生命太過漫長,以至于不得不接受人類的代謝興亡,不得不忍受告別和時光感,在某個角落里偷窺故人,心滿意足的循環(huán)一次又一次,茍且隱忍,輪回無盡。
我遇到一個白發(fā)女妖,整天彈著古箏,面容嫵媚憔悴,她說她的愛人是一個山賊,初見時用斧頭斬斷她的琴弦,后來離開,她還在等,面若桃花,鬢滿霜華。
我開始漸漸的想起另一個妖怪,呆呆的,丑丑的,曾經答應過一個女孩天真的允諾,曾經守著一個沒有地址的信箱,這么多年,他也忘不了嗎?可我都忘記了,忘記了好多年,以至于想起時愧疚得淚流滿面。
我這大半生,遇見了告別了,淚笑交錯的活著,而作為一個妖怪,也許告別就更深刻,他們得等,等著自己老不死也忘不掉,等著下一次輪回的痛。
我決定做一個陰陽師,去找到那些妖怪,找到那些逃避的思念的妖怪,我要告訴他們不要寂寞,我要給他們一個坐標,一個信箱,一所石頭房子,一個坐在臺階上癡癡等待的小妖怪;一棵蘋果樹,我離開的時候還沒長大,也許過去了這么多年,今已亭亭如蓋矣。
所以我親愛的妖怪,如果寂寞,請再稍稍忍耐,我來找你了,帶著許諾過的包裹,帶著和你一樣寂寞的朋友。你會遇見一個蒼老的陰陽師,騎著破舊的機車,她會在你門前的臺階上坐下,吃一口長大的蘋果,她會陪著你,從夜晚到日出,然后離開。
是的,她不得不離開,因為孤獨的妖怪,并不只有你一個。
但一定記得按時檢查信箱,我的舊鋼筆早就在包裹上寫好了遲到二十年的字:
“妖怪先生,敬啟。”
(我想這算是一個很溫暖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