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么朝聞道夕死可矣,五十歲才明白生活的道理,的確有點晚,我父親五十多就已經通達圓滿壽終正寢了。
記憶中,父親最喜歡留宿耍把式的江湖藝人。父親總說他們都是可憐人,當然也可能因為父親喜歡廣交天下豪杰。我曾清楚地記得和父親交往的人里,有下鄉干部也有鄉村教師,有中醫先生也有風水大師,有賣藝的也有算卦的,有做買賣的也有討吃喝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背井離鄉。
聽人說,伯父體力健碩,可和我眼中高大強壯的父親比,他只是個瘦小老頭。直到父親過世之前,體格也是村子里同齡人中最好的。父親走路時總會擺動右面一只手臂,另一只似乎就是專門留給我的。我小時候跟班父親,只能滿把抓住父親的一根手指頭,然后被拽著走。道路寬敞的時候,我會從食指開始依次換到小指,再從小指依次換到食指,好像我的幸福永遠也數不完。路遇兇犬當道,父親用右手在地上一抓,大力一揮,那犬定會夾著尾巴撒丫子跑遠。
解放前父親在馬跑泉騎兵軍官學校當過一年司號兵。他沒有參加過任何戰斗,只對音樂感興趣。國民黨撤退時,一位軍官送給父親的一把口琴,到現在我還保留著。
我媽講給我的都是些民間故事。在陰雨連綿的日子里,父親會給我講整本的文人小說,有七俠五義和隋唐英雄的故事,也有名著小說。年輕的時候,我只有兩種幼稚的極端狀態:一是凡事都要個說法;二是凡事都無所畏懼。這種生態基因源自父親,也和我受到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社會主義勞動者不分高低貴賤的教育有關。
父親當的國民黨兵被解放,就回村務農,土改進社后兼任大隊文書。大躍進時期隊里為了給村民多留點救命口糧減少上報的種糧面積被張計開(繼任文書)舉報到公社,父親一人擔責被免職遭批判。父親遠離政治后潛心學醫,當上了持證上崗的赤腳醫生。不分早晚,父親常常為村里老小出診,我便成了父親甩不掉的尾巴。成年后,我只覺得父親不信鬼神,卻不知這只是父親這部大書的序言而已。我所做的,就是沒能來得及讀完父親就開始橫沖直撞,以致頭破血流。
父親就是文史,文史中有父親的判詞。讀詩,那么風雅頌,讀文,那么人事物?讀正史不如讀小說,因為正史太廟堂,小說才大眾。我這里所謂文史,即小說和野史。讀罷文史,內心真切告訴我,魔幻的現實是最浪漫的唯物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