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亦舒縱橫江湖數十載,靠的不是故事,而是歷練。而那些隱在曲折情節后的只言片語,才是亦舒寶刀不老的真經。因為人還是那些人,愛還是那些愛,太陽下沒有新鮮的事。亦舒的功力在于寥寥數筆便勾勒一個故事,三兩句話已是纏綿悱惻。她以極其平淡的語調傳遞至絕望的情緒,但絕望的盡頭仍有星點光火,照亮灰暗百態,給人溫暖和開懷。
亦舒筆下的人物仿佛就在自己身邊或許就是自己,生活中你自以為很看得重很難入放得下的人、事,在她的筆下,世事洞明,過后就煙消云散了。
漫游家,心隨自然
時光|
童話里有一架天梯,要去多高多遠都可以,只要向上爬即可,但是,一步步向上的時候,下面的梯級就四處散落,換言之,只可往上,沒有回頭。
年輕時聽見這部天梯的故事只覺可笑,噫,只要往高處之路不絕,有甚么壞?
現在回想,不禁惻然,呵,沒有回頭路。
每走前一步,代價是后一步永遠失去,有時,真想再轉身同親友多說一句,已不能夠,早已生離死別。
兒童樂園時常形容時光如一節開出去的火車,轟隆轟隆,經過原野,穿過山洞,日夜不停,可恨目的地是甚么地方,人人知道,如果不在旅途中多吃多喝,娛己娛人,兼欣賞風景,簡直對不起自己。
一直覺得最好的時間永遠是現在,不少友人沉緬青春期,想她們必定有過非常光彩的少女生活。
真是,現在想起來,彼時雖一無所有,奇是奇在也不是不快樂的。
月薪港元二百六十元,寫一則七百字專欄,又兩百元,足夠零用又買漂亮衣裳。
那樣好的日子,自然也可以了。
天空|
洛杉磯的天空渾沌一片灰色,罩在市中心上空,云朵已被煙霞遮住。
香港只有不夜天,凌晨三時,天空猶自一種曖昧的暗紅色,看仔細了,是霓虹光管的反映,無月無星。
看不到清晰的天空真是一種損失,清晨的藍天白云是何等美麗,清逸的云層似康斯脫堡名畫。
烏云壯觀,雨后時時鑲著一條銀邊,橘紅色晚霞透一絲絲金光,端的迷人。
夜空怎可無星呢,一抬頭,看到蒼穹里去,寶藍色絲絨似天空,繁星點點如鉆石般閃爍,北斗星在此,獵戶座在那邊……是梵哥畫過的星夜。
風來了,一大團一大團堆積云卷起,電光霍霍,雷聲隆隆,下一場大雨,天放晴后,有一彎虹彩,看不透的天空是一種遺憾。
在英國湖區,云得米爾的上空是淺紫色的,襯地上淡黃水仙花以及碧綠湖水,一個人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樣的景色。
漸漸貪婪,希望住所居高臨下,窗大,光亮,可以坐著看到蔚藍的天空里去。
極原始的享受,不費分文。
釣魚|
你喜歡釣魚嗎,釣魚,其實不是為著釣起多重的一條魚,帶回家做晚餐吧。
是那種寧靜的情趣,與湖光山色接合的享受,無論是在春雨中坐岸邊垂釣,抑或深秋站在河中央飛出油絲去線釣,都能呼吸到大自然,那才重要。
在溫哥華,有簇新游艇出租,載客到靜寂港灣釣魚,早九晚五,每位收費才八十加元,如果整只船包下來,則三百大元正。
又可提供魚桿魚餌,每人另加十元,廉宜得不能置信,早出晚歸,陽光海風,可以想象乃天下最佳消遣之一。
自備野餐籃一只,香檳數支,靜觀藍天白云,碧波蕩漾,半日返來,人生觀當完全不同。
友人并無釣到大魚,可是他說:“兩岸百花齊放,香氣撲鼻,還有,我看到三只鹿”,有人還遇見黑熊。
怪不得姜太公釣魚要用直鉤,真是專家,洋人釣魚出動到聲納探測儀器,看魚群在水底何方,大煞風景。
不管意圖如何,總比孵在麻將臺子上更加健康有益。
樂水|
有朋自遠方來,到何處去逛?
最好是坐船,近也有近的享受,四十五分鐘港內游如何,邊敘舊邊看都市剪影,湖光山色,不亦樂乎。肚子餓了,還可在船上吃自助餐,白天、晚上,時間任選。
越來越愛水,自泳池到溪澗、湖泊、噴泉、瀑布、河流、大海,都那么叫人心曠神怡。過橋的時候,常常叫孩子們看碧綠的太平洋,襯著藍天白云,多么美麗,上天日日免費提供最佳享受。
進化論信徒相信地球最初生物自海洋孕育繁衍,見過新生兒潛泳,覺得這說法好似有點意思。
少年時最喜在霧夜坐天星小輪,不為什么,不去哪里,就在維多利亞海峽往來游蕩,挑船頭那張雙人椅坐,船外一片濃霧,意境奇妙。
試想想,星夜,與愛侶在船上談天喝香檳,憑欄看浪花在甲板下濺為薔薇色泡沫……
日后,可能忘記了對方的容貌,也許不復記憶當日的對白,可是,保證腦海對水的印象奇佳,老了之后,仍然愛海。
行山|
長途遠足是要注意裝備的,首先,高統登山鞋要松,穿兩雙厚棉襪,吸汗,以及避免磨損雙足,穿長袖長褲可防擦傷,記得帶蚊怕水以及飲用水。
還有,在天亮之際出發及回來,像做其他事一樣,量力而為,苗頭不對,知難而退。
城市人很少用盡體力,所謂累,是用腦用得心灰意懶不想移動四肢。
走那種四周圍都有參天古樹溪澗的登山徑,空氣清新如水晶,隨時有小動物來伴,走至筋疲力盡,倒在樹根下休息,真是另外一番境界,有無去到終點根本不是問題。
不要走到荒山野嶺去,注意天氣變化,避開有黑熊花豹出沒地點……都是忠告。
還有,垃圾放在背包里,像汽水罐塑膠瓶紙巾等,帶回家才扔。
還有什么需要注意?盡情享受,人類由大地孕育,故與大自然接觸,有難以形容的快樂感覺,誤墜塵網,一去三十年,至今才發覺,性本愛江山,唉,遲來的緣份。
淡忘|
一直以為,對干文藝工作的人來說,所謂忘卻,大抵是不愿記起。
直至與舊友重逢,才真正明白,過去原來可以淡忘,我所懷念的他,不是今日坐在面前的人,彼此彼此,今日的我,亦大異舊日。
闊別數載,環境變遷,所重視事與人的次序位置早已調整,話不投機,半句亦多,不必虛偽。
為著適應新生活,一定得把過去挖起丟棄,深深淺淺的傷口漸漸長了粉紅色新嫩肉,啊,痊愈了,非常珍惜,再也不愿觸動患處,忘卻的程序也就順利完成。
“你為什么退休?”“你為什么還不退下?”觀點角度如此南轅北轍,多么糟糕。
自由最可貴,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各適其式。
“好嗎”,“好好好”,看氣色,觀衣飾,心內有數,“有空常來看我們”,“好呀好呀,你幾時回來?”從前怎么會這樣客氣。
真是人隔萬重山,原應嘆息,可是不知怎地,一逕忙自己的瑣事去了,連感慨的時間都沒有。
文 /亦舒
著名華文作家
人的一生要瘋狂一次,
無論是為一個人,
一段情,一段旅途,
或一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