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若水
我和老公,跨省婚姻,結婚幾年后將房子買在離當初工作城市1個小時車程的娘家小城,因此,雖是遠嫁,未曾離開。
我見證了娘家親人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而公婆家關系簡單,又因時常通話,也算見證者吧。
冥冥之中,我嬸和婆婆似乎有種關聯。這隔山阻水的兩個女人一生只見過一次面——婆婆去我們老家商量訂婚時,但她們在生病時長、臥床被誰照顧、病重入院出院,包括去世都有很多的相似或交疊,讓我不由得想記錄。
2024年11月20號下午,我嬸因多 器 官衰 竭去世, 19天后婆婆也因多 器 官衰 竭,油盡燈枯去世。
我嬸58歲第一次中風,出院后她的狀態還不錯,看不出大病初愈的虛弱或中風后遺癥,從背影看就像一個閑庭信步的老人。之后卻一次比一次嚴重,走路拖著腳,胳膊向里彎得像蒯(kuai)籃子,嘴歪眼斜等,去世前兩年更是晝夜昏睡,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最終多器官衰竭。從生病到去世共10個春秋。
我婆婆年輕時身體就不好,遺傳了老外婆的一種老病“氣裹寒”(現在的中西醫很少聽說,因此多年尋醫問藥收效甚微)。自我結婚起,每年春節,半夜我常被她的咳嗽聲或走路聲聒醒。那種似乎要咳出內臟的嗽聲拉長了尾音,一陣接著一陣,末了還要吐口粘液。她夜里身體不爽、睡不安時就會起身在客廳里走,腳底擦著地,一圈又一圈。
2014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冷,而婆婆那邊各家各戶卻沒有置辦取暖設備的習慣。冬天,婆婆的老病會加重,一天到晚半臥床榻。那天午后,公公去外面轉悠,婆婆反鎖了大門和衣臥床,公公回來,左喊右喊,扯著嗓門都叫不開門。那時候老院墻低,公公找人翻墻而入,卻發現婆婆沒了知覺。村人開著三輪車拉著去鎮醫院搶救。村里土路顛簸不平,婆婆在震晃中竟然有了體征,重新活過,但從此臥床時間更長了。因為長期臥床,腸胃消化能力弱,她飯量更小了。久臥傷氣,她的經絡也是愈加不通,身體腫脹難捱,夜里睡得更加不安。聽我公公講,入院前一段時間,每隔十來分鐘,當她覺得腫脹難受,便喊公公抱著換個地方繼續躺或臥,如此反復,最后熬干了筋血,多器官衰竭去世。2014年到2024年底,也是受罪10年。
再說這兩個女人被照顧的情況吧。
少年夫妻老來伴,夫妻走到最后,總是離開有先后。被照顧的那個,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那個,未必是有福之人。就像我嬸和婆婆,看似常年被照顧,但絕對不是享福,而是活受罪。
我嬸年輕時生了2個兒子,在注重傳 宗接 代的農村被不少婦女羨慕“會生養”。兩個兒子結婚后,在離老家不遠的兩個小城安家置戶。我嬸身體出問題后,各有工作要忙、小家要養的兩個兒子沒有工夫真正照顧過她一天的吃喝拉撒,遑論兒媳。我嬸最后兩年完全癱瘓,靠著鼻胃管維生、掛著尿袋排泄、依賴氣切出痰,如同植物人一樣被叔叔翻來倒去。從始至終,只有叔叔——嬸的丈夫在照顧。
現代社會很多情況讓人身不由己。想守在老家,長期守在老人身邊盡孝實屬不易。我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孩子要養。
婆婆沒上過學,連自己名字都不識,她這一輩子除了老實巴交的丈夫下崗后,去南方某城市撿垃圾供養兒子上學外,一輩子很少離開她生活的農村。婆婆半臥床時,公公給她洗衣做飯、打掃庭院,朝夕陪她。生命后期,婆婆基本臥床。為生存為生活也為發展,我與老公分居兩個城市,老公獨身在外嘗遍心酸,我帶著兩個女兒,像極了單親媽媽。婆婆的女兒因原生家庭經濟緊張,只念完小學便外出打工。他們夫妻倆這些年的辛苦不在話下。
孩子大了,終歸有自己的小家要過,養老陪伴還是老伴更靠譜。
再說生病住院出院這一檔。
2024年11月11號我將兩個女兒托付給七旬過半的爸媽,去省醫做肌瘤消融術,老公從外地趕來陪我。
住院第二天,公公打電話說婆婆發燒,正在村里門 診 輸 液。老公身心難安,一天好幾個電話問詢婆婆病情。四天后我出院,婆婆發燒還在斷續,老公心急如焚趕回家,次日便安排婆婆住院。
住上院的那天晚上,老公拍照表達一切妥當,我卻感覺不好。就在婆婆住院那天下午,我嬸在病房的一個重要數據極不正常,叫“指 脈 氧”吧,一度降到45,而醫生說這個數值不能低于90,否則會呼 吸 衰 竭。在氧 氣供 養保持最大情況下,嬸的呼 吸 依然急 促。晚上七八點鐘,醫生建議拉回老家,以免途中咽氣。夜黑天冷,父輩們經過商量,將嬸留在醫院繼續觀察。那天晚上嬸的指脈氧依舊忽高忽低,親人們徹夜難安。次日上午辦理出院手術,嬸回到兩年未回的老家,被安置在堂屋,躺在孩子們給她買的自動病床上。
兩天后,嬸無聲無息斷了氣,那時,兒子兒媳買喪葬品,聯系后事,不在身邊。小堂弟聽到消息趕回家,撲倒在床邊痛哭“媽呀,你怎么連一會都等不了!”5天后嬸下葬,走完忙忙碌碌、受了老大罪的這一生。
嬸下葬次日,婆婆出院。雖然發燒下去了,但經絡不通導致的脹痛,醫生并無良策。
婆婆住院7天和出院在家的10天里,老公和小姑子都在身邊伺候。晚上換班輪流推著輪椅在醫院走廊上、在村里堂屋里,一圈又一圈走動著。小姑子更是發揮廚藝,換著花樣給婆婆做吃的。
長大了,責任也大了。老公有業務要處理,小姑子有工作催著,有孩子念著,眼看婆婆的狀態一天天好轉,兄妹倆一前一后出了門。離開家才一天時間,公公打來電話,婆婆去世了。
嬸與婆婆住院時間有交集,出院時間和去世都出奇得相隨。我在想,如果那個世界存在著,我嬸和婆婆會見面、會串門、會相隨。
如今,嬸與婆婆早已入土為安,她們睡眠的地方堆起了一米多高的墳塋,不久的將來會有春花夏草相伴,但人間一切其實與她們無關了。
我嬸在世生病受罪的點滴已印入我的腦海:
因為身體越來越弱,血管越來越模糊,每次輸 液 扎 針時,護士會一點點撥著、推著她的皮膚尋找她的血管,像在密林中尋找一根細針,手上找不到就在腳上找,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她會疼得身體緊縮、神經驚乍。我在旁邊看著,總會想起蔡崇達《皮囊》里寫到的父親:為了更好地照顧腦 中 風無法駕馭身體的父親,蔡崇達將自己置身于父親的殘疾與感覺,想象著自己故意摔跤駕馭不了肢體的感覺與處境。我想象著尖針一次次扎我手背的感覺,幾乎無法忍受。
嬸進過幾次重癥監護,有一次搶救,嬸緊閉的牙 齒被 器 械撬 開,牙齒損 壞,紅色滿口。真是讓人心疼。
因腦部大面 積 梗 死,嬸在生命的最后兩年無法張口咀嚼,而是借助一根鼻胃管經由鼻子插入胃部,將細膩的流食用粗大的針管推入。有時叔叔為了她的營養,將熟肉打碎,細網過濾,但往往一點細小的肉絲也會引起健康危機。這根鼻胃管最終還是不起作用了,醫生說嬸的胃壁等損壞,需要將這個鼻胃管下得更深。
嬸到后期,咳嗽功能也失去了,喉部的痰無法咳出。她又被做了 氣 切,在喉部開了口,永遠不讓它長好,以便排痰。每次去看她,幫她擦掉痰液,我的心總是揪巴著,我不敢碰她切口的周圍,怕將她弄疼。
瓊瑤阿姨的去世引發熱潮,我看了她寫的最后一本書《雪花飄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課》后,深有同感。她在去世7年前寫給家人的遺囑里千交萬代:“不論什么情況下,絕對不能插鼻 胃 管!因為如果我失去吞 咽能力,等于也失去了吃的快樂,我不要那樣活著……最后的急救措施,不管是氣切、電擊、葉克膜……這些,全部不要!幫助我沒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計讓我痛苦地活著,意義重大……”
而瓊瑤阿姨提到的靠醫療器械加工延續的生命痛楚,我嬸全占了。有時我想,如果她還清醒,她還有力量,她還有能力為自己的“善終勸”做決定,她或許早就放手自己了。
畢竟,活著的本質不是終日臥床,不是靠醫 療 器 械加工延 續自己的病 痛。正如瓊瑤阿姨寫的:“活著”的起碼條件,是要有喜怒哀樂的情緒,會愛懂愛、會笑會哭、有思想有感情、能走能動……到了這些都失去的時候,人只剩驅殼。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但我確實不希望看到親人繼續受罪,有時候好死確實比賴活好,好上多少倍。
惟愿我們在生命健康時,關照好身心,該鍛煉去鍛煉,該養生要養生,心情開闊無陰暗,生如火花般燦爛,逝如雪花般飄然落地,化塵化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