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今天我們來聊一聊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吧。
提起柳宗元,我們自然會想到那首著名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據說,這首詩是柳宗元被貶到永州時寫的。人們評價這首詩“韻促而味永”。所謂“韻促”指的是這首是韻腳的“絕”、“滅”、“雪”都是入聲字,我們讀的時候要短促,不要拖;“味永”是說,這首詩表面上看只是在寫冬天里江邊垂釣的老翁,但細細體會,似乎又有一番不易用語言表達的意思在,在這蕭瑟的雪景背后,似乎隱藏著一顆寒冷孤寂的心。
我們前次提到蘇軾,說他在人生里經歷過一次大坎坷(宛如奔騰激越的長江水遇到了滟滪堆),影響了他文字的風貌。柳宗元也同樣如此——或者說,一切偉大的文學家都是如此,他若是不在生活里經歷一次“死亡”,他就深沉不下去,他就永遠只是在小情調、小傷感里徘徊,他就沒法子在文學里獲得“重生”。
柳宗元是世家子弟,祖祖輩輩都是在朝廷里做官的。小時候,柳宗元在母親盧氏的指導下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天分很高,極會寫文章,書上說他“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貝。”
這一手“璨若珠貝”使得他二十一歲(貞元九年)考取了進士——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唐朝的科舉考試,最重視“進士”這一科,每次錄取的人數很少(和柳宗元一起考中進士的,就只有三十二個人)。二十出頭就考取進士,怎么能不引起人們的注目呢。據說,這次進士考試后,皇帝問主考官員:“這次考試有沒有朝廷官員的孩子憑著關系請托考上的呀?”主考官回答,確實有個叫柳宗元的,是朝臣柳鎮的兒子。皇帝說:“啊,柳鎮呀,他是個硬骨頭,一定不會給兒子托關系、走門路的。”(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這樣好文學才華,這樣好的家族聲譽,在柳宗元面前鋪就的是一片似錦的前程。
然而,這一切卻隨著一場失敗的政治運動化為了泡影。
貞元二十一年,唐德宗病逝,王叔文、王伓等人擁立唐順宗李誦繼位,隨即點燃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革新運動。他們針對唐德宗末年的亂政,提出罷宮市、罷進奉、貶宦官、抑藩鎮等一系列切中時弊的政治主張。柳宗元說,自己當時是“暴起領事”、“進而不能止”——義無反顧地積極投身其中(我們揣測,柳宗元主要是負責草擬詔命等工作)。
這場革新運動對于挽救江河日下的唐王朝本來是有著積極意義的。可是,王叔文、柳宗元這些新進的“改革家”們太幼稚了、太心急了,他們的改革主張一面觸怒了各地手握重兵的軍閥,一面又開罪了可以左右朝局的宦官集團、守舊派大臣。這場四面樹敵的改革運動不過半年的時間就被撲滅了,參與者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擊迫害。
柳宗元,作為革新運動的“主將”,被貶到了荒涼偏遠的永州(在今天湖南、廣西交界處)做了一個不能干預地方政務的永州司馬。柳宗元在永州呆了十年,又被貶到更遠的柳州呆了五年,四十七歲的時候就在那里去世了。
政治生命的短暫,孕育了文學生命的長久。在被貶謫的十多年里,柳宗元保持了一個傳統文人(“士”)應有的骨氣和風范,寫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
譬如我們剛才提到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如果大家不會讀入聲,可以把“絕”、“滅”、“雪”這幾個字讀成短促的四聲,讀讀看,這首詩的味道如何。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不是李白筆下的“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閑”——讀作二聲,多么悠遠,多么閑適,內心是曠達的,沒有一點波瀾。而柳宗元的詩呢,有那么一股勁兒在。我們前面講過張岱筆下的雪,如果說張岱是瞇著微醺的醉眼在看雪,那柳宗元就是睜著他又圓又亮的虎目在看雪,是在逼視這漫天的大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近乎一種宣言:我正是在這里!嘿嘿,硬氣得很嘞!
今天我再來為大家介紹一篇柳宗元在永州時寫的游記——《鈷鉧潭西小丘記》。
在柳宗元之前,永州的山水并不為人們所知道。但是,經柳宗元的那顆“文心”一照——哎呀,大家還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引用過的王陽明的話:“汝未來看花時,此花與汝同寂,汝來看花,花與你同時明白起來。”——永州的山水,若沒有遇到柳宗元這位知音,將是何等的寂寥;但正是遇到了這位大文豪,不但一下子“明白起來”,而且還被注入了一種文化的意義,使它能夠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柳宗元在永州主要寫了八篇山水游記——《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被后人稱為“永州八記”。
我們此前讀過不少寫山水的詩,也讀過一點寫山水的文章——我們的古人怎么這樣鐘情于山水、總也說不夠寫不夠呢?這里面的道理有點深,我試著把我的理解說給你們聽。講道理之前,先宕開一筆,說個蘇東坡的小故事吧——
蘇軾被貶謫到惠州的時候,一次信步閑游,忽然覺得腿腳疲乏,想找個地方歇一歇,一抬頭,望見山上就是松風亭。爬上山去歇歇吧,可是自己實在是走不動了,這可怎么辦呢?蘇軾思忖了一會,忽然像是開悟了似的說:“干嘛非要到亭子里去,此時、此地、當下、在這里——難道就歇不得嘛!”這么一想,內心就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蘇軾進而想到了人生——“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nèn)么時,也不妨熟歇。”
人生就是一場“理想”與“現實”的拉鋸戰,有信念、有堅守的人往往是橫站在這兩者的中間,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煎熬。進,是理想的破滅;退,是對世俗價值的不屑——在這樣進退維谷的情況下,我們不妨暫時“放下”,尋找一方凈土,讓我們的“心”在這山川草木間得到休息——人間之外,還有自然;自然之外,還有宇宙。世事遷移,朝代更替,但美總是無盡的,生命的洪流總是無盡的。
同學們,我們讀“永州八記”,要試著從這個角度去讀,才讀得懂,悟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