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雪呵氣凝霜，醉來擁被挑燈夜讀，一卷未畢眼澀頭脹。正昏沉間忽覺搖搖欲跌，猛一掙扎，抬眼望去已是置身一葉扁舟之上。
一輪皎白滿月將湖水照得冷冷清清，月光湖色靜得分分明明，不生一絲漣漪，不生一絲聲響。天地之大，恍如唯有一舟而已，光陰流轉(zhuǎn)，萬物變幻如白云蒼狗，只有這一舟靜靜逆水而上。
這葉扁舟不是欸乃一聲驚醒江水櫓聲清脆的水鄉(xiāng)烏蓬，也不是槳聲燈影中擊碎翠玉瓊脂的秦淮畫舫，它是未等猿聲驚啼便已無聲飛度重山的踏浪輕舟。
竹篙一撐，扁舟箭般滑行，推開氳氤水面的淺淺薄霧，熨平籠罩耳邊的細(xì)細(xì)風(fēng)聲，滑過魚蝦嬉戲的浪底沙，滑過水鳥夜棲的白芷汀，滑過臨湖照水的如煙林，滑過天邊淺淺一抹遠(yuǎn)山，滑過天上輕若蟬翼幾片浮云，在時光里靜靜地滑行，迎著歲月溯流而上。
這湖畔小城內(nèi)有一佛音寺，供奉的是大慈大悲慈航普度的觀世音。住持白石乃凈土祖庭廬山東林寺剃度出家，精修十余年受具足戒后拿了衣缽戒牒云游參學(xué)，往十方叢林掛單深造 。
這一日行至佛音寺，只見天王殿護(hù)法韋陀雙手合十，降魔杵橫置胸前，心頭微微一動正要參拜。一清秀沙彌已從寺內(nèi)快步而來，稱住持如炬早有感應(yīng)師兄要來，囑我來寺前相迎。
沙彌引至大殿頂禮觀世音菩薩之時，白石忽覺心有感應(yīng)，只見觀世音菩薩靈光四射，佛音繞耳，無數(shù)天女?dāng)S下繽紛花雨，剎那間便入地證了果位，低頭略思已知此生由來，不由悲欣交加。
去客堂行完掛單事宜，徑自往方丈室而來。甫一會面，住持如炬便指著座下清秀沙彌對白石言道，你我一體，無需多言，此子不悟，菩薩座下童子，入世練心卻沉迷欲界，幾經(jīng)輪回不得醒悟。童子為你我添油撥芯多年，也算結(jié)下莫大善緣，你我佛前立誓先后入世接引童子回歸南海。我已接引童子數(shù)世而未得，接下來有勞白石師兄了。
白石行禮道，白石省得，師兄安心去吧，日后菩薩殿前相會。
如炬召集僧眾行安單升座儀式，交接寺內(nèi)各項雜務(wù)。在僧眾前將佛音寺托付白石，寺內(nèi)僧眾俱苦修之士，聞訊皆默然不語。如炬見眾人皆無異議，口稱善哉，遂只身往南海而去。
這一年二月十九，觀世音誕辰，白石做完早課
抬眼細(xì)觀不悟，只見他正襟危坐似笑非笑，一股喜色按耐不住直沖靈臺，暗嘆道不悟果然沉迷已深，不得已要下虎狼藥矣。
佛音寺近十年間頗靈驗，求子孫綿延，求平災(zāi)度厄，求克疾去病，凡此種種，有求必應(yīng)。由此香火日盛，每月十九滿城婦孺都要來佛音寺進(jìn)香。不悟打小的玩伴思依今日便要隨母親來寺里敬香禮佛。
不悟未出家前是歇家，祖上是疍民，土語稱游艇子，自幼隨著父母日夜在船上討生活，打來新鮮魚生，便往城內(nèi)販賣。不悟長得清秀，頗具人緣，跟去城內(nèi)老主顧家送魚生時，主家看不悟如此人才卻淪落賤民，不由心生憐惜，往往便多給幾個銅子。久而久之，送魚這差事就由不悟獨自擔(dān)當(dāng)了。
城內(nèi)有家絲行，絲行東家有兩大好，一好讀書，尤喜詩經(jīng)，老來得女連夜翻書，翻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拍案大喜道，有女來依有女來思，遂取名思依。二好魚膾，嗜魚如命無魚不歡，雖不是太平年景，到處兵荒馬亂，生意不如承平時節(jié)，但還是舍不下魚膾，專門請個擅切魚生的廚子，隔幾日便要吃一次切成紙薄的魚膾，用的也需是不悟當(dāng)天送來剛出水頂新鮮的活魚。
不悟幾年前便隨父親往絲行送魚，一來二去便認(rèn)得了思依，后來每次來絲行送魚生時，總要捎帶一兜新鮮菱角或白嫩蓮子，送完魚生便悄悄走進(jìn)后院，思依早已等在院內(nèi)，見不悟進(jìn)來，接了菱角蓮子，叫聲哥哥一把拉了便跑。
初時不悟和思依年齒尚幼，雖天天在一起撒潑玩鬧，絲行眾人卻也只當(dāng)思依多個玩伴而已。思依足不出戶，雖有兄長但俱已成年，不悟是父母獨生，整日里船上打滾，都沒個童年玩伴，兩人年紀(jì)相差無幾，見著了分外親熱，絲行老爺又疼幼女，也就由著兩人平日里一塊玩耍，二人雖年齒漸長，絲行眾人卻早見怪不怪。
思依纏著不悟說些每日湖里船上的新鮮事，不悟也是口才便給，靜靜的湖面給他說得驚風(fēng)駭浪，湖底精怪水妖無數(shù)，說到驚險處思依瞠目結(jié)舌連連撫心不由得為不悟捏把汗。
寒來暑往，思依早慧，一門心思漸漸往不悟身上去了，但慧心內(nèi)結(jié)，誰也沒發(fā)現(xiàn)端倪。不悟來得更勤，即使不送魚生，每日里也要尋個由頭跑來會會思依。若是見著了思依那回家必是喜笑顏開，若是未見著那整日便愁眉不展。
如此再三，不悟母親終察覺有異，晚飯時小心試探:絲行家小姐人才如何？
不悟心里裝著思依的樣子，笑著比手畫腳地向母親描述思依的樣子脾性。
母親看著已是半大小子的不悟，小心地說道，思依小姐雖待人親善，我兒卻不可忘記自身身份。
不悟伶俐，聽罷楞了半響，垂頭在湖邊悶坐一夜，打定主意不再去尋思依，連替絲行送魚生都推給父親。
這主意一定，便有月許不曾去見思依，天天只顧著在湖里打魚網(wǎng)蝦，但畢竟少年情竇初開一往而不能止，到了后來，收起漁網(wǎng)來，看了這網(wǎng)里魚兒也像思依，看了那網(wǎng)里蝦子也像思依，一副心思俱被這網(wǎng)網(wǎng)了去。
這一日下午左思右想實在按耐不住，兀自往湖里去采了新鮮荷葉荷花便往絲行去。到了門前，絲行張燈結(jié)彩正在宴客，打聽一番，原來浙蘇皖戰(zhàn)火又起，小城處三省交界之地，絲行做的就是三省貿(mào)易生意，如今戰(zhàn)火紛飛商路受阻，大量絲綢積壓資金周轉(zhuǎn)不得，入不敷出危在旦夕，因此絲行老爺重金托人請城內(nèi)駐軍參謀官疏通關(guān)節(jié)。
不悟悄悄溜進(jìn)后院，卻見思依正對著院里影壁悶悶不樂，眼見不悟進(jìn)來，抬眼一瞥也不搭理。不悟曉得思依生了悶氣，把荷葉往頭上一戴，便唱起疍家漁歌子來:
湖里蓮花大如籮，
三朵就滿水沱沱，
阿哥摘來贈妹坨，
千錯萬錯哥的錯。
一邊唱一邊把臉湊到思依跟前，遞上荷花，思依不接，逮住不悟胳膊死命掐了一把，恨生生地道，你還記得我啊，早把我拋至腦后了罷，這些日子是去哪里快活了？
不悟挨了掐卻如心里灌滿了蜜般，這蜜滿得從心里倒流出來，甜得張不開嘴，平常口齒流利，這會卻看著思依期期艾艾，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一顆心撲騰撲騰差點跳出胸口。
定定心正待與思依分說，卻聽前院突然騷亂起來，先是傳令聲呼喝聲此起彼伏，緊接著桌椅板凳碰響成一片，亂糟糟腳步聲匆匆離去。思依使人去問，一會回來報說，蘇皖督軍孫傳芳發(fā)來戰(zhàn)書，限定時辰令司令歸順，不然刻日便要率軍攻城，卻是戰(zhàn)火已要燒到這臨湖小城了。
絲行上下也是大亂，老爺和掌柜在花廳里密議，幾個伙計滿院子亂跑傳遞消息，整個絲行人心惶惶，不悟?qū)捨苛怂家缼拙浔阋龀腔丶覀鬟f消息。
到了城門口，卻見兵卒士勇荷槍列隊，早已令民夫落下千斤石，又上了腰般粗的鐵木門栓，把城門閉死。不悟無奈便又回頭往絲行來，卻也早已閉緊了大門，繞著圍墻走了一圈無計可施。
眼見天色將黑，卻無處可去，心里暗道:苦也！苦也！今日倒沒了去處。正彷徨間，卻聽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小施主可是無處可去？
抬眼一瞧卻是個紅臉的精瘦和尚。
不悟大奇，施個禮問道，和尚怎么曉得我無處可去？
紅臉和尚雙手合十，笑瞇瞇地說，貧僧如炬，乃佛音寺住持。施主不認(rèn)得貧僧，貧僧卻見慣了施主，施主左臀可是有一柳枝狀青色胎記？
不悟聞言道:確實如此，和尚如何知道我這般私隱之事。我素強(qiáng)聞博記，只要見過一面多少年后都能認(rèn)出，你這和尚卻是面生的很哪。
如炬也不解釋，笑道:我何必框你，如今城門閉死，短日內(nèi)絕不會開放，你且隨我往佛音寺落腳罷。
不悟看如炬慈眉善目，又言之鑿鑿，也不像拐賣人口之人，便點頭應(yīng)允。
說來也怪，剛踏進(jìn)佛音寺，先前惶恐不安便消失無蹤，心里一塊大石落了地，就如游子回家一般安心。再看寺里亭臺樓閣各處殿宇，熟門熟路仿佛已在寺內(nèi)住了多年。待到參拜觀世音菩薩時，突然悲從中來，莫名紅了眼眶，仿佛流落在外多年的孩童終于又見到雙親，又悲又喜。
不悟禮畢起來擦去眼淚說道，卻是怪了，這觀世音菩薩怎地如此親切，倒似我親娘一般。如炬微笑不語。
孫督軍終于打了過來，大軍將城圍得水泄不通，不悟心里掛念城外父母，卻不得出城，往絲行去打聽思依消息，也是連吃閉門羹，在佛音寺里如坐針氈惶惶不安，每日里只聽得槍彈炮子打過來打過去，只得日日隨著如炬念佛祈禱。
寺內(nèi)來避兵禍的難民日增，堂前樹下睡倒一片，隨處飲食便溺把個佛門清凈之地弄得腌臜邋遢。如炬感念眾生受苦，也不驅(qū)趕，只命僧眾多多灑掃。
一日不悟正隨如炬施粥，寺外連滾帶爬跑來幾個乞丐兒，高聲叫喊，城破啦，城破啦，司令帶兵跑啦。
如炬吩咐知客僧關(guān)閉寺門，嚴(yán)禁出入，每日只派一兩個頭腦活絡(luò)的乞兒出去打探消息。乞丐兒回來只說孫督軍頒布了禁令，不準(zhǔn)閑雜人等上街，派出大兵整日里街上巡邏，凡有無故上街亂走的一律抓走下牢，如今這城里大白天靜得像三更半夜似的，半天都看不見一個活人。孫督軍又派兵挨家點名協(xié)響，今天破了這家門，明天又砸了那家的院，城里有家業(yè)的都人心惶惶閉門躲藏。
又過了幾日，世面漸靜，不悟掛念思依和父母，便偷偷蹩出寺門去。
果然兵災(zāi)無情，好好一座江南錦繡小城，如今殘垣斷壁，狼藉遍地，偌大個市街無半個人行走。不悟緊貼街邊低頭快步而走，一會便到了絲行。左顧右盼一番，上前輕輕敲門，聞得里面腳步聲來去，卻仍不見開門。過了半響一個熟識的伙計透過門縫低聲說道，我已稟報過老爺，老爺不讓開門。
不悟問道，今日將去湖里打魚，老爺可要新鮮魚生？思依上回托我摘湖里新鮮蓮子，是否一齊送來？伙計壓低嗓音道，莫要啰嗦，老爺吩咐不開門，更不要魚生，思依這幾日有病在身怕是不記得蓮子之事。不悟大急:思依有病？快開門讓我進(jìn)去探望。說罷砰砰敲門。
伙計怒道，你莫要胡攪蠻纏，弄出這驚天動地聲響，要惹來麻煩誰來與你收拾，快快去罷。我會與你知會思依。
不悟無奈，正欲再好言好語向伙計求情，卻見街那頭轉(zhuǎn)過一隊荷槍大兵來，暗叫一聲不好，左右四顧無處可躲，只好拔腿便跑。大兵見了，大呼小叫追將過來。雖然不悟天天打魚捕蝦身體底子甚好，到底這些日子只靠稀粥度日，肚里沒貨腳下無力，卻是始終甩不掉追兵。
跑到一處宅院墻外，見那墻破了個大洞，心里大喜，只要鉆將進(jìn)去，那宅院內(nèi)定有許多廂房小院，多轉(zhuǎn)幾個彎便可甩脫追兵。正待俯身鉆洞，只聽彭彭幾聲，卻是后面放了槍，左股一痛，頓時失了力氣，一跟斗栽倒。
幾個追兵圍了上來，一頓拳打腳踢，不悟又痛又急當(dāng)下暈了過去。其中領(lǐng)頭模樣的兵說道，也是可惜了，看這身體倒是拉去當(dāng)兵的好材料，督軍聲勢正隆，好大的江山要打，正缺兵員。這腿上吃了一槍，怕是要瘸，當(dāng)不得兵了。說罷便讓大兵架了不悟押去大牢。等大兵去的遠(yuǎn)了，街角暗處鉆出個襤褸的乞丐兒，飛也似的往佛音寺報信去了。
不悟只覺渾身滾燙，昏昏沉沉不知所處，上下左右白霧彌漫，恍惚間仿佛聽見有人對話。打起精神仔細(xì)分辨，卻好像到了一處神仙居所，高樓大廈，碧玉瓊枝，美輪美奐，正有兩奇裝異服男女對坐而談，不悟心想莫不是我死后魂魄上了天庭，趕忙側(cè)耳傾聽。
只聽得女神說道，我已老了。
男神趕忙說道，不老，不老，你在我心里永遠(yuǎn)是女神，哪怕白發(fā)蒼蒼，二十年前你是女神，如今仍是女神。
女神道:二十年前還不知你在哪個地方呢？再說我那時也不好看。
男神仙道:誰說的，你好看得緊。
女神仙道:我覺得不好看。
男神有些笨口拙舌，楞楞地道，我覺得好看。
女神不語。
不悟忍俊不住，想不到這神仙也會如此這般，最可笑這男神仙也太不會說情話，明明心里萬千愛慕，卻似個悶嘴葫蘆說不出來，難怪女神不言語。
要是我必會如此與女神說道:既然你如此謙虛，那我就實話實說，你在我心里只打得三分。
不過這三分卻非只有三分姿色的三分，也非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得三分月色的三分，這三分還是入木三分般深刻的三分，這三分更是三分喜歡七分珍惜的三分，這三分是在我心里西施貂蟬也要讓你三分的三分。
正欲出聲提點男神，卻看這女神面貌酷似思依，再看男神卻也是如自己一樣相貌，當(dāng)下大驚，突覺腿上大痛，啊地一聲醒了過來。
一老叟正執(zhí)碳火燙不悟腿上創(chuàng)口處，眼見不悟醒轉(zhuǎn)，忙道:你且忍忍，牢內(nèi)無藥，只得拿碳火替你清創(chuà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