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起兮
金庸先生的書可謂是我桌頭必備書籍。每每讀來,總有一種新奇的認識讓我不覺陶醉其間。從一開始接觸的《笑傲江湖》、《神雕俠侶》,再到后來得到的《鹿鼎記》、《鴛鴦刀》、《倚天屠龍記》,讀來總是不忍釋卷,為書中愛恨情仇而或喜或狂。
接觸金庸先生的書,緣起也在一“別”。家中親屬所開書店歇業,便將所有書籍分給各家,那是正值年少輕狂,對于武打片極為追捧,便強烈要求《笑傲江湖》、《神雕俠侶》這兩本書名滿滿都是俠義風格的經典分給我,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初讀來并未體會多深,最喜歡看的只是各路高手考較武功的段落。單單只會為各位小哥的絕世武功叫好,為剿滅大惡人而快意恩仇。待得讀過三四遍時,體會又是別有一番天地。
金庸先生的文字老道樸斂,氣勢遒勁沉雄。如《笑傲江湖》中圍寺一節:
“突然之間,四下里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干甚么?”
初讀時候,我還在奇怪為何即將來臨的大戰會忽然想到小師妹。自己此行是為了救心上人,為何會想起另外一個女子,況且這女子對他已經是明確沒有男女之情,早已投入林平之的懷抱了。
直到后來,身處異地,品嘗過相思之苦才略有體會。那種感覺如同我想為你做很多事情來挽留你,但即使我做的再多也沒有意義。我能做的事情,只有在平常想一想你,告訴你天冷加衣。自此一別,良久不見。我依然記掛著你。
唐朝有詩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原是放妻協議中一句,此處借用來慨嘆金庸先生的對于感情把握的獨到功力,如復仇一節:
“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尸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平之、岳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后,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婦趕去?
再琢磨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沖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甚么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話?
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里,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鳴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干么?”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甚么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恕我為了保持文章連貫性而連續引用了一大段文字。這里是離岳靈珊逝世之時不遠的極端對話。追蹤暗地里保護林岳夫婦緣起是癡情的令狐沖放心不下他倆。后面對話雖然是站在任盈盈的角度聽來,但依舊能感受到岳靈珊對林平之一往情深,還有林平之的險惡之心。
成親本是相愛之果,卻被林平之拿來做保護自己生命的屏障,其行為著實令人不齒。從小便是福威鏢局的公子哥,一直是乘肥馬,衣輕裘。一夕風云變幻,落至如此境地令人扼腕嘆息。后文為了報的身世大仇,不惜自宮來修煉武功。金庸先生此著安排極妙,寥寥數筆便將前文林平之何以武功大進,性格大變交待的清清楚楚。同時又暗含了一個伏筆,當他并不是真的喜愛岳靈珊,后者知道了這么多秘辛又是如何?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侍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里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甚么?”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甚么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么?”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后,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
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余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么艱難,多么違反自己的心愿,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沖要求甚么,這是最后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
霎時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愿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當身被重創,還一心不忘加害之人,足可見岳靈珊用情之深,也更顯令狐沖有情有義,令人不得不服先生用筆簡而不約。將一個重情重義甚至有點過分的男人刻畫的如此入微,使得許多人深有同感。我愛你,就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大概這就是訣別前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