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連睫毛都數得清清楚楚！”《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上映后，這些描述不斷讓我想起《美麗新世界》里的體感電影——未來的銀幕上，主角負責在地毯上全程打滾兒，讓你的皮膚感受上等波絲羊毛地毯的每一根纖維。
逼真的觀感會破壞電影敘事嗎？編輯部兵分兩路，約見了兩個科幻圈學術男——他們一個被拽出電影院，一個被請出論文堆，在同一時間、針對120幀技術進行了一場視角相當、觀點神似的隔空對談。
我們以為這會是一場激烈的辯論，但他們不但沒打起來，反而和和氣氣地達成了共識。
以及，我們真的沒事先串通好，他們也沒有。
梁清散? ? ? ? ? ? ? 對談? ? ? ? ? ? ? 鳳? 凰
Q：120幀/4K/3D”對于電影這門藝術來說，有沒有必要？
梁清散
實話說，在聽到“120幀/4K/3D”的時候，我的內心是直接抵觸的。我不是一個反技術的人，但對于電影直到今天還在不斷地在技術上苦苦掙扎前進，實在是有些不以為然。甚至于在前幾天還在深夜討論了起來關于電影還需不需要技術革新的問題。
多年前，《阿凡達》因為3D技術，在驚艷了觀眾的同時，給電影廠商以及影院有了新的漲價賺錢手段，讓人多少對3D電影有了一定的厭惡（主要是那些偽3D電影），現(xiàn)在又來了什么技術革新，實在讓人警惕。何苦再折騰技術？還不如把發(fā)展技術來應對藝術內容這個棒交給下一位選手“游戲”就好了。
大概我就是抱著如此的心態(tài)花了將近三百塊錢去看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然而，對，在這里必須出現(xiàn)了轉折，然而，當我看完電影之后，有些觀點確確實實被改變了。
觀點因為在使用之后有所改變，并不稀奇。在不久前，我還寫過關于VR設備對游戲的重大意義的文章，但當我真的把索尼PS平臺上第一批VR游戲都玩過一遍之后，認為至少現(xiàn)階段的游戲敘事手法和游戲語言，都無法適應VR這個全新的設備，到底VR游戲該是什么樣，恐怕并不是解放現(xiàn)在的游戲束縛，而是要探一條或者比較新的路出來了。同樣，“120幀/4K/3D”這種新技術對于電影這門藝術來說有沒有必要？恐怕真的是有必要的，或者最保守地說確實是一條可以繼續(xù)走下去的路。
鳳凰
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曾說，新媒介都會吞吃舊媒介。新、舊技術更替初期場面尷尬的原因是，新技術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應用方式。李安在《比利·林恩》里選擇最簡單的故事、最簡單的拍攝方式，就在于實驗120幀這種技術。
為何說120幀電影值得討論？因為李安的目的并不在于120幀技術革新，而在于他想突破3D電影如今面臨的局面——安德烈·巴贊在《“完整電影”的神話》里早已構想過聲音、色彩、氣味俱全的立體電影。3D電影出現(xiàn)于上世紀20年代，在50年代蓬勃發(fā)展一段時間后重歸衰落。
目前，只有中國的院線大規(guī)模配備3D放映技術，大量美國院線依舊是膠片影院，而世界范圍內，3D電影至今都沒有新的突破。所以李安試圖把120幀跟3D結合，挽救3D技術，同時和VR、AR競爭，而其的根本目的，是在于挽救電影院在世界范圍內的縮水。電影院這種公共空間一旦消失，還是挺恐怖的事情。雖然還沒看過電影，但我猜想他在試圖做到這點。
Q：120幀技術會給觀眾帶來怎樣的心理體驗？
梁清散
一門藝術就有一門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小說是小說的藝術，電影也就有著電影自己的藝術。一旦用串了手法，恐怕都只有失敗告終。小說化的電影，電影劇本一樣的小說，都不能說是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
120幀電影，它在一開始就是以代入感沉浸感更強為點，而真正有交互的沉浸感，這是游戲的專長和領域。就像我一開始就報以否定態(tài)度來看電影一樣，實在覺得這種技術就是要越界。然而，在看電影的過程中，確確實實有著更強的代入感和沉浸感。
卻或許因為日常的鏡頭切入而并沒有讓人有太多在意這一技術，也就是說技術剛好被隱藏在鏡頭語言之下且給鏡頭語言有所加持。當然《中場戰(zhàn)事》還是有不少動作戲的，在動作戲下，代入感變得強烈，比如說在伊拉克槍戰(zhàn)那段，那種代入感的強烈，幾乎讓我以為是在完成《合金裝備V:幻痛》中任意一個阿富汗任務。但或許因為閃回的節(jié)點恰到好處，就在技術即將越過故事強烈到讓觀眾不得不在意它時，它又一下子跑掉，隱藏到了另外的場景，另外的鏡頭語言之下。
可以說，就是這樣互相拉扯著，一直讓一項極為前衛(wèi)的技術不會喧賓奪主地搶了眼球，才使得整個觀影都變得舒服，沒有什么出戲且違和的地方。
實際上，電影語言就是不同于任何其他藝術語言，它所能承載的信息量終究不可能有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那么大。在改編時，必然要有所取舍，取少舍多同樣是必然。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讓改編電影同樣有足夠的感染力，自然是導演的能力所控。文字所表達出來的，必然要用鏡頭而非簡單的對話來表達。這時，確確實實更加的清晰、立體，也就變得更加真實，讓觀眾更加沉浸其中，更能進一步去感受鏡頭里所涵蓋的信息。用清晰增加沉浸感，用沉浸感增加鏡頭的信息承載量。
鳳凰
從24幀到120幀，幀數變革帶來的后果，從看電影的心理成因分析，會非常有趣。
人為什么能看到電影？一方面，理論界先前的主導說法是“視覺殘留”，但上一格視像殘留在視網膜上，你應該看到一堆無限重影，所以事實卻并非如此。目前，格式塔心理學把它歸因為“似動效應”，即影片的一幅幅靜態(tài)畫格，以每秒16格或24格的速度連續(xù)呈現(xiàn)，會產生似動和深度感的幻覺。
另一方面，不同文化、年齡、知識層次的人，都能理解相似性圖形和原本圖形的關聯(lián)性。不像文字這套“能指”對應“所指”的抽象編碼系統(tǒng)，任何人都能輕松掌握抽象畫與實物之間的關系——這構成我們接受電影圖像的認知科學的基礎。
既然我們感到電影和真實世界有所不同，又能立刻明白二者的對應關系，那么，當120幀讓畫面變得清晰如同實物，再跟3D結合，能不能徹底混淆真實與仿真實物之間的區(qū)別？
有可能。說不定我們真的可以做出一個全息成像、與實物毫無二致的臺燈，但目前來說，120幀無法使影像進一步逼近現(xiàn)實，因為影院里放映的電影，依舊有著限定的景框，剪輯的斷裂，近景遠景的變化，人像的放大/縮小。
Q：120幀技術會給觀眾帶來怎樣的心理體驗？
梁清散
這條路看上去的確可行有效。只要不走偏不喧賓奪主，看來120幀的技術確實可以為電影的敘事語言加持，同時用“120幀/4K/3D”的觀影效果將這種語言的效果最大限度地放大呈現(xiàn)。
不過，同樣也不能不看到這個技術的局限。其局限恐怕要在導演、演員、編劇、攝影等等一系列電影生產者一邊。由于這種藝術性的放大，對于生產者的要求也同樣極度抬高。可以說，雖然“放大鏡”是有效的，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駕馭得了的。想一想以后，如果和《阿凡達》之后的眾多偽3D電影一樣，出現(xiàn)偽120幀電影，或者說是為了120幀而120幀的電影時，該是又一場電影的災難。
幸好比起偽3D來說，120幀并不會那么容易實現(xiàn)，成本也要高出許多。觀影成本，以現(xiàn)在的架勢來看，同樣會高出很多。
這種情況下，大概剛好又能回到我最開始的觀點上去，恰恰證明或許我對電影未來的展望并沒有太大的偏差。其展望（并不敢說是什么預言，那樣太容易被打臉）是——電影將逐漸退下大眾市場，而成為如同現(xiàn)在的戲劇、話劇之類的相對小眾化也更純粹化的藝術。
現(xiàn)在，120幀電影的出現(xiàn)，如果能進一步被更多導演所運用且運用得好，那么這樣的展望就更有可能是真正的未來了。電影變得更加精致更加藝術化更有電影本身的感染力，同時，拍攝成本更高，票價也更高，更離大眾娛樂遠去。僅僅只是想選擇爆米花式過一把癮的體驗，恐怕也更加不可能視電影為首選了。
鳳凰
120幀技術可能會在VR、AR領域更有應用前途。如果這項技術要獲得霸權，就必須直指混淆指示物與現(xiàn)實事物界限的目標，那種科幻作品構想過無數次的虛擬現(xiàn)實技術。
《2001：太空漫游》中失事的宇航員戴維·鮑曼穿越星門，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雅致的飯店套房：“所有的東西都真真實實，沒有一樣東西會在他轉個身的當兒消失……不然，也是一種設計得極盡能事的感官幻覺，讓人無從區(qū)別真實和虛幻。”
回溯到電影對真實的追求，巴贊在《攝影影像的本體論》里曾提出照相和電影的斷裂：從古埃及以來人類就一直有一種木乃伊“情結”（complex）：試圖使欲保存之物不腐敗和損耗從而“與時間抗衡”。他說，“攝影是給時間涂上香料，使時間免于自身的腐朽”，而電影保留的則是一段活生生的的時光。瑪麗蓮·夢露的動態(tài)照片，那個裙角飛揚、如此迷人、鮮活的生命，比靜態(tài)照比強大太多。影像具有古埃及君王們包裹自身、終生尋求的法力：永恒的不朽與真實。
后來我們知道，那個房間確實是高等智慧為鮑曼準備的逼真幻境，而120幀能否為人類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間屋子？可能那時，我們需要跳出電影院。
每一次新技術形成，都要使舊的技術夭折。比如無聲電影剛剛進入巔峰，就被有聲電影取代。電影技術的更迭像一盤圍棋，往里添加一項規(guī)則，全盤皆變。如今，電影最終保留的是影院這個空間，而120幀技術使影院的存在面臨挑戰(zhàn)。這就是數碼轉型帶來的最嚴峻的沖擊，它把我們拉回愛迪生公司和盧米埃爾之爭：
你是一個人帶著萬花筒觀看鎳幣電影，還是和一群人一起走進電影院？
技術是一種形式，像公路和鐵路，本質上并無高下之分，只是決定了不同的社會組織形式。單人觀影固然美好，而影院卻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種唯一的社會空間：每個人孤獨地看電影，同時又跟陌生人共享一個空間，聽到彼此的笑跟哭；無需互相交流，但又跟整個社會分享共同議題。
所以，120幀所帶來的最終問題是，我們做好告別電影院的覺悟了嗎？
??責編：高小山、船長
??頭像繪制：Yaki
??作者：
鳳凰，多年前曾堅持為科幻世界譯文版、飛奇幻世界寫短評，現(xiàn)在業(yè)余給院線片打分。可能的電影研究者，假裝的文學評論家。
梁清散：梁渣，字清散，一字負能，號棄療，北京西城區(qū)人，祖籍西單，曾旅居索家墳，現(xiàn)居西直門。寫科幻的，同時是“這輩子再也不出西直門了”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和唯一成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