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精婆婆
01
這天可真冷,一到嚴寒的季節,天空是灰色的,呈著一片混混沌沌的氣象,整天清雪飛揚。
這寒帶地方,地域遼闊,人煙稀少,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不知道哪里是路,哪里是街道,哪里是房屋農舍,哪里是樹木莊稼,它們都在白茫茫的雪被下沉寂,沉睡著。
榮華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的小城里。
小城很簡陋,只有兩條大街,最繁華的就是兩街交匯處的十字街。十字街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和繁榮,有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等,雜亂市井。
其他的街巷里散布著豆腐攤,染坊,豆芽攤,燒餅鋪,扎紙鋪,賣麻花的,賣涼粉的。
人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破爛衣裳,人們這種生活,似乎是很苦的,但是一天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也沒什么,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長大就長大,長不大就算了。老了也沒辦法,誰不老呢?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病,病了活該!死了也就死了,誰不死呢,這都是命。
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人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哭過挖一坑把人一埋也就過了,回家照舊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他們不說,外人絕對看不出這家已經少了一個人。
02
這樣一個寒冷粗鄙的小城,榮華還是頗為歡喜的,因為小城有她的家,有她慈愛的祖父,有她快樂的后花園。
榮華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榮華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后花園很大,春夏時節,綠的樹,紅的花,還有各種時令蔬菜,園子里蜂子、蜻蜓、蝴蝶、螞蚱、飛來飛去,活蹦亂跳。
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鏟地、栽花、拔草、種蔬菜,榮華就是她的跟屁蟲,祖父干什么,榮華干什么。當然榮華主要以玩樂為主。
看見一個頂尖帶刺的小黃瓜,榮華蹦蹦跳跳地摘下來,剛吃了幾口,看見一只大蜻蜓,她又丟下黃瓜去追蜻蜓了。采一朵倭瓜花,捉一個大螞蚱,玩膩了,再跑去祖父那里胡鬧捉弄一陣。
祖父的眼睛始終是笑盈盈的,祖父喜歡小孩子,不管去到哪里,祖父的大手總是牽著榮華的小手,祖父的大手溫暖如春,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它也是溫熱的。
榮華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從小沒有什么玩伴。祖母去世后,榮華就跟著祖父學詩,祖父的屋子空著,榮華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榮華喜歡扯著嗓子,唔哩哇啦,大聲地喊詩,仿佛要把屋頂掀翻,母親嚇唬榮華:說再喊要打他,祖父則被榮華逗的合不攏嘴。
榮華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祖父總是在有客人時喊榮華念詩,客人點頭說好,祖父的眼里是滿滿的愛和滿足。
祖父去雞架放雞,榮華跟著;祖父去鴨架放鴨,榮華跟著;榮華跟著祖父,大黃狗跟著榮華,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一天又開始了。
祖父總是變著法子給榮華改善生活,掉了井里的小豬,祖父用黃泥裹起來,放在炕里燒上,等把它撕開,立刻就冒了油,那種唇齒留香的感覺,在以后的生活中再也再也沒有過。
有時候,榮華犯饞了,祖父也會抓一只鴨子,給她燒著吃,祖父總是讓榮華選嫩的,等她吃剩下了,祖父才吃。
或者在晨起,祖父領著榮華到后園去,趟著露水到苞米叢中擗一穗苞米,給她燒上。襪子、鞋,都濕了,祖父只是喚她:榮華兒,冷不冷,冷不冷?
這樣溫暖的親情,成為榮華日后漂泊無依,坎坷磨難的短暫人生中的一束光,透過陰云,越過寒流,照亮心房的每個角落,讓苦難的人生也被花蕾點綴起來。
03
榮華家是荒涼的,園子很大,破舊的房屋很多,索性租給了各式粗人,養豬的,漏粉的,拉磨的,趕車的。
家里盡是些大人,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常常不在家,除了祖父陪伴,天天見的就是老廚子和有二伯了。好想有個玩伴,好想有新鮮的事情發生呀。榮華躺在后園的蒿草從中,嘴里咬著一根草莖想。
趕車的那家新迎娶了一位團圓媳婦,惹得十里八鄉,拖家帶口的都來園子里瞧熱鬧。
榮華也拽著祖父的手去瞧熱鬧,原來并不是什么媳婦,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榮華邀請團圓媳婦去草棵間玩,小姑娘說:他們不讓!
過了沒多久,趕車的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了,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喊,不分晝夜。
據說,是因為她婆婆總會遇到不順心的事,她的手就想要打人。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舍不得打;打貓,怕把貓打丟了;打狗,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她也就只能抓過團圓媳婦打一頓了。
這些可怕的哭聲終于消停了,那家又夜夜跳起了大神。
如果這也是小小榮華盼望的新鮮事,這些未免讓人覺得可怖!
榮華睜大眼睛看著跳大神的上躥下跳,敲鑼打鼓,唧唧歪歪,據說是在給團圓媳婦治病。
團圓媳婦總是不見好起來,且病情日日加重,她就像霜打過的葉子,越來越萎黃,越來越蔫,仿佛馬上就要從根莖上脫落。
趕車的那家花了大價錢,請來大神做最厲害的法事。
大神打著鼓,命令團圓媳婦當眾脫了衣裳,她不肯,她的婆婆抱住她,請了幾個幫忙的人,一齊上來,把她的衣裳撕掉了,一時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都難為情起來。
團圓媳婦被扔進大缸里,大缸里滿是熱水,滾燙的熱水。她在缸里叫著,跳著,逃命似的狂喊,旁邊站著的人把團圓媳婦往缸里按,舀起熱水從頭上往下淋。
后來,團圓媳婦滿身滿臉通紅,像一張紅紙,動也不動了,他們就將她從缸里撈出來,澆一陣涼水。小團圓媳婦當晚被熱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暈一次。
后來又聽團圓媳婦婆婆說,小團圓媳婦是妖怪,坊間就開始流傳,小團圓媳婦是妖怪。不久,小團圓媳婦就死了。
榮華看著這一切,很不理解,怎么一個好好的玩伴,就被捉弄死了,挖個坑埋了,人們還是歡天喜地地過日子。
04
有二伯其實就是榮華家的長工,年輕的時候就來到這個園子。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他的臉焦黑焦黑,頭頂雪白雪白,他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后邊缺了跟。
有二伯偷東西被榮華撞見過,老廚子總是拿什么什么東西又不見了,諷刺有二伯。
榮華父親打了有二伯,有二伯尋死覓活的,一天天的上演跳井、上吊的把戲,引來眾人圍觀,有二伯終是沒有自殺的勇氣的。
榮華惦念磨坊里馮歪嘴子的新鮮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蕓豆,一層黃,一層紅。祖父喜歡吃,母親喜歡吃,榮華更喜歡吃。
一到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馮歪嘴子和隔壁的王大姐好上了,偷偷生下了一個小孩,他們就住在堆放柴草的草窩里。
坊間傳言甚是難聽,各種小道消息,各種版本,把王大姐描述的很不堪。有人居然忍著冬夜嚴寒聽墻根,看看那草棚子里一家三口是怎么過的。小孩子什么時候會被凍死。
然而這貧窮的一家,其樂融融 ,滿足不了看客們獵奇的心里。孩子一天天長大,王大姐生第二個孩子時,難產死了。
看客們的心理又被大大地刺激了一下,大家覺得馮歪嘴子這回是真的算完了,扔下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馮歪嘴子很悲哀,他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他并沒有像看客們預測的那樣,要么跳井,要么自刎。他頑強而堅韌地活在小城里,活在貧窮和粗鄙里。
這個落后麻木的小城里,人們也還是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娘娘廟會。
忘不了七月十五,沿河而下的金忽忽,亮通通的白菜燈、西瓜燈、蓮花燈。
忘不了戲臺子上敲鑼打鼓震天響,戲臺子下賣涼粉的,賣糖球的,賣黏糕,賣豆腐腦的,以及招來的一大堆嗡嗡飛的蒼蠅。
忘不了這里的火燒云,變化多端,一會兒紅通通的,一會兒金燦燦的,一會兒半紫半黃,顏色諸多。
忘不了……
忘不了……
蕭紅躺在香港瑪麗亞教會醫院,生命正在一點點離她而去,小城就是生她養她的呼蘭河,走過許多繁華的城市,看過許多優美的風景,身心疲憊,傷痕累累,她終是不能忘記呼蘭河的一切,無論是這里的麻木不仁、愚昧殘忍,或者這里的市井小民、糊里糊涂,它終是真實的生活。
蕭紅微微上揚手臂,她仿佛要握住祖父溫暖的大手,祖父給取的乳名榮華,后來祖父又給改名張乃瑩。
靜靜地離去,一切都已成為回憶,只能在回憶里歡笑,只能在回憶里哭泣了。
散了,突然感覺一切都空虛了,突然感覺周圍一切都變安靜了。眼角的淚水已經涌出來,蕭紅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向所有人揮手說再見。
這就是蕭紅和她的《呼蘭河傳》。透過廢墟和荒涼,依然有零碎的溫暖和希望之光。
茅盾曾這樣評價《呼蘭河傳》: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副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季羨林稱贊:這種文字是可以代代相傳的。
忘卻不了,
難于忘卻!
滿天星光,滿屋月光,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
一個敏銳而活波的生命,在麻木的人世中,就像一朵紅花開在墻頭,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