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1.
車子緩緩駛上鏡天大橋,他們正朝著來時的路回去。如果直接送響河回家,大可不必上大橋的,何峪風還在猶豫怎么說出“我送你回家吧”這句簡單的話。從菜館出來,響河沒有說什么就坐上了他的車,而他家在另一個方向。是她看出了什么嗎?又或許她以為他有事要去辦,可以順便把她在地鐵站放下。
響河一聲“停下”打斷了何峪風的思緒,他放慢速度,轉頭望她。而響河卻整個人趴在窗欄上,頭伸出窗外。他一邊靠邊停車,一邊朝著響河望著的方向看去。橋上幾乎沒有人,除了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背對著他們,靜靜地佇立在橋面上。從那瘦弱而孤獨的背影上,仿佛能想象她那雙長久凝望江水的瞳孔。
響河有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把手放在門把手上。除了呼嘯而過的汽車,他們三個靜止了彼此的時間,像一座永恒的雕塑。
“是我太敏感了。我總這樣。”過了一會兒,響河轉過身,正迎上何峪風關懷的眼神。她知道何峪風和她想到一塊去了。
“你真的不放心,我們就再等等。”
“走吧,反正我也不認識她。”響河看著前方,抽拉著安全帶調整著坐姿。就在此時,何峪風本能地往前挺了挺身子,滿眼驚訝,響河見他這個反應,立馬轉頭,卻只見一個人影一閃而過,就消失了。
那個女學生跳江了。
落水的聲音在呼嘯的車聲中間轉瞬即逝,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就好像這場有預謀的自殺根本不用掩飾就會被埋沒在繁忙庸碌的塵俗中。
人們總習慣于開遠光燈,把路面照得刺眼的亮,可是江水卻黑得望不透。此時的鏡天大橋,就是人間與地獄的分界。他們飛奔到橋面上的人行道,抵著護欄往下望,江水被什么力量攪動著,才那么一點時間就吞噬了一個女孩,也吞噬了她的掙扎。
或許,她本來就不想掙扎的。她要做的,就是放棄茍活于世的這份掙扎。
才喊了沒幾聲,響河就放棄了。她的喉嚨里發不出那種該配合此情此景的聲音。她該打電話給110和120,這么想著,她拿出了手機。
“我去橋下看看。”說著何峪風就一下子跑出了好遠。響河意識到了什么,沒來得及撥通電話,就卯足了勁跟在他后面,要是她反應慢一點,就追不上他了。
果然,橋下的視線要好很多。白色的校服在夜色中反光,閃爍著生命的希望。何峪風脫下了外套,正準備一頭扎進水里。
“你干什么!”響河的吼聲震住了他的身形。
“你別救她,這不關你的事,等警察來。”她口不擇言。
“等警察來,她就漂遠了。你等我幾分鐘,沒動靜就報警。”說著他還是跳了下去。
響河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竟真的乖乖地等著。她忘了跟他說,在夜里,沒有光的時候,她幾乎看不清什么東西。他讓她等什么,等一個無跡可尋的奇跡嗎?
響河一步一步走近岸邊,聽著江水翻騰的聲音。她隱約能感覺到有人浮在水面上,忽上忽下,但一會功夫又潛入了水面。
“何峪風?”她試著叫道,小心翼翼地。
“何峪風……”她又喊了一聲。
然后她更大聲地,急促地,一遍又一遍地叫著他的名字。
“何峪風!”
“何峪風!”
“何峪風!”
一聲連著一聲,她撕心裂肺地喊著,不敢停下來。
響河的聲音里滿含絕望,這讓“何峪風”三個字聽起來鬼氣重重,凄厲至極。那種一語成讖般的懊悔讓她驚恐不已,她邊喊邊想,如果她今天不去看那個女孩寫的留言就好了;如果當她和童欣去吃飯時她不刻意留意徘徊在橋上的那個女孩就好了;如果當她看見那個女孩一個人在橋上站著的時候能夠早點和她打招呼,甚至送她回家就好了……
如果,沒有那么多如果。
可是。如果,他回不來了怎么辦?
沒有那么多如果!
響河踉蹌了幾步,撥通了110。
錢曉岑吃了安眠藥后不久就沉沉地睡了過去,響河在確定她不是裝睡之后關燈出了門。她走到走廊的盡頭,在房間門口徘徊許久,終于伸手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才打開。響河視線所及是一個成年男子裸露在外的腹肌,抬頭望去,何峪風正擦著頭發,浴袍松松地披在身上,還沒有系好腰帶。響河被迎進去,低著頭,面紅心跳。“身材是真心好啊”,響河在心里止不住地感嘆。這才是現代女性見到男人的正常反應啊,她深吁一口氣,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進沙發里,望著昏黃的燈光,終于有了困意。
“你先坐一會兒,我吹個頭發,很快的。”何峪風的聲音從衛生間里傳出來。
“你慢慢來,不著急。”
響河將賓館房間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什么可以用來自殺的工具,才拿著房卡出了門。來找何峪風,本是打算說幾句話就走,沒想到剛才目視他胸膛的一刻竟讓她有些晃神,自己居然不自覺地就進來了。響河把頭靠在手臂上,斜眼望著燈罩。電吹風的聲音“沙沙沙”地響,有規律地圍攏周身,像江風獵獵,吹打著響河的身軀。
接警員的聲音在響河耳邊出現,響河用力地將手機貼緊耳朵,她的手顫抖著,努力握住手機不讓它掉下來。
“喂,是110嗎,我這里有人落水,我的…我的朋友去救她,可是還沒上來……”后來想想,其實那會兒接警員更想聽的應該是準確的落水地點和時間,好讓她轉給管轄區所在的派出所,可是響河就是沒辦法一句話就把事情說清楚。
“還說自己遇事冷靜,冷靜個屁。”來賓館的路上,響河這么罵自己。
“響河,岳響河!”這時離江岸大約三四米的地方傳來叫聲,何峪風正吃力地游過來。他說話算話,帶回了那個女孩。
之后的時間里,他教響河正確的姿勢,讓她給女孩做人工呼吸,他鎮定自若,她卻手忙腳亂。女孩醒了之后,響河才想起來還有110這回事,可是女孩一下子搶過她的手機,不讓她打110也不想聯系家人。但是從她的作業本上不難知道她是哪個學校哪個班的,聯系到了學校自然就能聯系到家里。在女孩的再三懇求之下,響河只聯系了她的爸爸,而她今晚就留在賓館里哪也不去。回過頭看,女高中生的自殺包含了太多顧忌,顯得懦弱至極。
想著想著,響河就睡著了。
睡夢里,何峪風吹好了頭發從衛生間出來,走到沙發前,寵溺地望著她。
他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還說慢慢來不著急,才過多久就睡著了。救人的是我欸。”他一邊輕聲埋怨著,一邊將手臂伸進響河的后頸和膝蓋窩里,想要將她抱起來。
“睡吧。”響河感覺自己的身體將要離開沙發,騰空而起。她知道自己這是在做夢。她一邊做著夢,一邊清楚地知道這是夢。小賤人說過,在夢里知道自己做著夢說明左右腦同時在工作。可是此刻,響河反而覺得這不是夢,是真的。
她遭遇了夢魘,動彈不得。也許再過一會,何峪風就會看到自己睡著的樣子,也許,此刻他真的抱起她要把她放到床上去。響河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突然,她像沖破了枷鎖般猛地睜開眼睛,從沙發上彈跳起來。
她醒了。
她愣了一會兒,直到聽見衛生間傳來“沙沙沙”的電吹風的聲響,一切就和她進門時一樣。
明明知道是夢,為什么還要去懷疑它呢?響河問自己。
何峪風在與她垂直的沙發上坐下,夾角的直立地燈照著兩人的側顏,成了名副其實的電燈泡。
“你怎么會那些?”
“你是說救人的那套?”
“除了救人今天晚上難道我們折騰這么久還干其他事了?”響河側頭剛好撞見地燈的燈泡,強光直射,照得響河一臉兇相。
“大學里參加的體能訓練肯定有游泳啊,所以順便也學了一些救生技能。”
“你還知道自己不是專業的游泳運動員啊,萬一‘偷雞不成蝕把米’怎么說?”
“你這話說的,也太……我這是‘偷雞’嘛?”
“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你以前救過人嗎?沒本事逞什么英雄好漢?”
“今天就顯示出我真本事啦,看來這幾年的國家二級運動員也不是白當的嘛,實力還是在的啦。”
“你是跳高運動員,不是游泳運動員,更不是專業救生員!吹牛也吹點靠譜的行嗎?”
“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嗎?”
只這一句話就把響河所有的火氣都澆滅了。她頹喪地低下頭,意識到自己表現得過分了。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怕是一閉眼就要落下來。
何峪風起身去桌子旁拿礦泉水。他望著鏡子中的自己,若無其事撩了撩劉海,接著又擰開一瓶水喝了起來,咕嚕咕嚕的聲音在房間里分外清楚。他在等,等到響河偷偷抹去眼淚才又轉身回去。
“我忘了問你,你又不認識那個人,你怎么知道她要自殺?”
“我去吃飯前在碧城書吧里見過她。不過我那個時候還不是很確定。”
“不確定她要自殺?”
“嗯……你知道太宰治這個人嗎?”
“誰?日本人?你還認識日本人?”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怎么扯到日本人身上去了,這和她自殺有什么關系?”
“也沒什么,就是一個以自殺為目標而活著的作家。”
“什么鬼?那他死了嗎?”
“早就過世了。”
“自殺?”
“你覺得呢?”
“哎呀,你別欺負我書讀得少,一次性說清楚唄。”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錢曉岑在留言板上寫下這一句的時候,響河想到了她曾經看過的書《人間失格》。起初,她還以為這只是青春期的孩子鬧情緒時的任性作為,因為她也總是在極度沮喪的時候想過死亡的問題。但是,思考死亡和追求死亡是兩回事,尤其是當響河意識到那是屬于太宰治那般的自殺行為。
“她爸爸居然放心我們兩個陌生人陪著她,連看也不來看一下?”
“是我不讓他來的,來了可能更糟。”
“對了,她剛才死活不想讓她媽媽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爸來了的話,估計她媽媽那兒也瞞不了多久,可是,我總覺得很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爸媽……”
“這也是一個原因,但是我覺得主要因為是繼父的關系,所以”
“繼父?!不會是繼父強奸養女這種……”
“腦子進水了嗎你,如果是這樣,她還會打給她繼父?”
“哦……也對。不過,我的確是進水了嘛。”
“神經!”
“本來嘛,很多自殺的人都是因為有個不好的家庭……”
“你說,人得到怎樣一種絕望的境地,才會有勇氣去自殺呢?”
“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晚我救她是救對了。就算跳下橋的前一刻她是想死,但是她依然有求生的欲望。我在水里找到她的時候,我感覺得出來,她沒有拒絕我。她對這個世界還有依戀,這就足夠對抗她心里的絕望了。”
“你給了她希望,又會有其他東西讓她絕望。然后反反復復折磨她,讓她想生卻害怕生,想死卻不敢死。好不容易不用這么掙扎了,但就是那一瞬間作出的決定,意味著什么也沒有了。”
“萬一治愈了呢?人啊,一念之間是可能到地獄,但也可以去天堂的。”
“但愿如此吧。”
對何峪風,響河只是有選擇地吐露了些關于錢曉岑自殺的起因經過,這是響河答應她替她保守的秘密。但是作為不報警不通知媽媽的代價,她需要對響河說出一切。對一個女高中生而言,響河這樣強迫她實在是殘忍了些。在一個十八歲女生的眼里,響河無疑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偷窺狂。當她幾次痛哭失聲時,她卻冷漠無情,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
可是,這個世界何曾安慰過我們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