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搬新家了,朱歆把自己的房子出租給了一個陪讀家庭。那家人孩子在附近的外國語小學上學,夫妻看著都很清爽隨和。
沒多久,朱歆收到女主人發來的微信圖片,“小朱啊,你有張照片落在這里了。”朱歆一看,是她在廣州穿著酒紅刺繡,土得掉渣的裙子和沈逸程拍的那張,放在熊耳朵相框里的。照片看著還很清晰。
朱歆覺得很奇怪,明明搬得很徹底,還檢查了,怎么會有漏。她問女主人在哪里找到的,對方說是她大清潔在書架頂上發現的,積滿了灰塵,被她擦拭干凈了。
那個書架很高,也只有一個人能把照片放上去,再說他本來也是推定的嫌疑人。朱歆哼了一聲,托女主人先保管,她下次去拿。
她本想著回去拐彎抹角試探嚴海楓,讓他招供。嚴海楓自從搬了新家,變得居家了很多。他對這個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愛不釋手,有時間還很喜歡在廚房搗騰,說外面的東西吃多了不好。
朱歆看他正系著圍裙低著頭專心的攪拌鍋里的羅宋湯,想想一張舊照片而已,家里光明正大掛了好幾張大大小小的婚紗照啊。孰輕孰重還分不清,自己不能吃飽了撐的。
她幫忙裝好飯,一邊坐享其成吃著營養健康的飯菜,一邊笑話嚴海楓步入中年模式了。沒想到嚴海楓真的是服老了,感慨了句,“是啊,我都有白頭發了,孩子還沒生,是要注意養生了。”
朱歆坐在他旁邊。餐桌很大,但嚴海楓經常要給她挑魚刺剝蝦殼,所以總是并排坐著吃。她聽了這話有點難受,瞬間覺得前路茫茫,抬頭同情的看了他一下,也同情了自己一下。
她剛習慣自己不小心卡了魚刺,可以沖做飯的老公發脾氣的省心模式,突然,這個人要老了。當年她可是什么都順著沈逸程,還好沈逸程不算壞。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恃寵而驕做做女生,突然寵幸她的人要走下坡路了。
她開始莫名的心疼嚴海楓,情緒一上來,有點哽咽說,“沒事,還有我呢。”
嚴海楓奇怪的瞅了她一眼,似乎看穿她的憂慮,爽朗一笑,“你傻啊,我是說備孕。還有你,你這么大個人,自己連魚都不會吃。”
朱歆擰著的心又舒展了不少,嘟囔著,“我又不像你海邊長大,天天吃魚吃蝦,我擅長吃豬和雞嘛。”
她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在沈逸程面前總是努力賢淑溫柔乖巧,生怕被他嫌棄。可嫁給了嚴海楓,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野蠻霸道不講理不想操心的主。
沈逸程還是回來了,比說好的年底晚了幾個月,算算真的是五年。朱歆事先不知道,陸涵只叫他們夫妻出來吃飯。嚴海楓正好那個周末要帶團隊去安吉團建,朱歆自己又覺得累,便拒絕了。但陸涵一聽嚴海楓不在,反倒對朱歆說,“那正好,你一個人來,必須得來啊。好久不見了。”朱歆想上次見面還是結婚請客時吃了個飯,就同意了。
他們約的周六晚上在九六廣場的一家餐廳,陸涵發微信告訴她桌號。當服務員帶她到桌邊,她愣住了,沈逸程端坐在那里。
正是初夏,他穿了一件很有質感,干凈清爽的Polo衫,衣領得體卻又桀驁的敞著,笑意盈盈的臉還是很英俊,寸頭打理得很好,顯得精神抖擻。
朱歆有點手足無措,心跳得很厲害。陸涵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來,你坐這里。”朱歆慌亂的在沈逸程對面坐下了,包放在膝蓋上抱著。
沈逸程大大方方的盯著她看,夸了一句,“歆歆越來越美了。”朱歆臉有點發熱,小聲說,“哪有,我都老了,有皺紋了。”沈逸程夸張的把脖子往朱歆那邊探了探,眼睛滿滿的熱情和笑意,然后像逗小孩一樣嘖嘖說,“呦,是有一點哦,不過是另一種美,叫風韻吧。”
朱歆看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狀,不知為何竟有種欣慰的感覺,跟著放松的笑了,才把包放身后。
菜上桌了,靠里的位置很幽靜。朱歆聽他們兩個絮絮叨叨的聊天,說起在美國的生活,紐約的工作;回上海打算怎么發展;吐槽上海火箭般上竄的房價;有了滴滴更打不到出租車;投資人是不是錢多得沒處花,滿大街都是共享單車還在投等等。
朱歆把信息拼湊起來,知道沈逸程剛回來,還住在酒店,不打算再回美國了,目前最大的煩惱是老媽逼他結婚生子,因為陪他媽打麻將的太太團都開始含飴弄孫,沒人陪打麻將了。
朱歆想起鑰匙,趕緊打開包包,掏出吊在米老鼠鑰匙扣上的一大串鑰匙,有她自己房子的,有新家的,有嚴海楓常開那輛車的車鑰匙,還有沈逸程家的鑰匙。她一直把它和自己的鑰匙吊在一起,生怕弄丟了,像怕弄丟了沈逸程一樣。
沈逸程一見,明白了,主動伸手把鑰匙扣拿過來,自己去解那個費勁的扣。
他的手溫熱溫熱,還出汗有點濕黏,有意無意的碰到了朱歆的手。朱歆像觸電一樣,趕緊把手放桌下。
沈逸程取下自己房子的鑰匙,把那一串還給朱歆,真誠的道了謝。然后晃了晃鑰匙,竟落寞的說了句“物是人非啊!”
吃了快兩個小時,聊也聊得七七八八了。陸涵剛當爸爸不久,便買好單要先回去。他說老婆產后很兇猛,他只要非上班時間不在家待命,老婆就得和他的父母杠上,要回去解決家庭矛盾了。
朱歆胃口不太好,沒吃什么,本想著自己也回家早點休息。沒想到沈逸程居然對陸涵說,“那你先走,我們再坐會。”朱歆只得起身給陸涵讓了位置,自己又扭扭捏捏的坐下了。
沈逸程從身旁拿出一個小硬紙袋遞給朱歆,“我和子衿送給你的結婚禮物。”朱歆很迷惑,不是分手了嗎?
沈逸程悠悠的說,“分開送的,我們分手了還是朋友,不像有些人,一言不合就拉黑。找也找不到。”朱歆有點不好意思的道了謝,暗暗贊嘆周子衿就是不同凡響,分手了也能維持好關系,自己這輩子都難以望其項背。
沈逸程接著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她送了一副耳釘,我送的戒指。”
朱歆抬起手,一邊拆禮盒一邊說,“可我沒耳洞啊!”
沈逸程哈哈一笑,“我提醒過她了,她說你可以去打幾個耳洞的。”
戒指讓人眼前一亮,簡潔的圈,上面趴著一只鏤空的蝴蝶。蝴蝶雕得很精細很生動,振翅欲飛,形狀不大不小,很清新又很典雅,適合晚會宴席。沈逸程總是很有眼光。
他鼓勵她,“戴上試試看,這種戴哪個手指都可以。我想肯定有一根手指大小合適。”然后他瞅瞅她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又自嘲了一句,“無名指就別試戴了,那是你老公的地盤。”朱歆不理會,戴在右手的食指上,大小正好。
沈逸程又瞥瞥她的婚戒,帶著些許的醋意八卦了一句,“你們感情很好吧?你以前都不喜歡戴東西,現在隨時戴著婚戒。”朱歆簡單的嗯了一聲。
她其實不喜歡天天戴個戒指。但沒辦法,嚴海楓每天都戴著婚戒。他睡覺前放在她的梳妝臺上。第二天,他換好衣服,必定會記得拿起戒指戴上,感覺神圣又莊重。有時候兩個人一起出現,一個人戴一個人不戴,很詭異,于是朱歆也就每天戴著了。
服務員把殘羹冷炙都收拾掉了,再不走也不行了。下電梯的時候,朱歆正想叫個車回去,沈逸程卻柔聲問到,“陪我去江邊走走好嗎?”朱歆無奈的點點頭,調侃了一句,“出國還真能改變人啊,你不是以前最討厭散步這種無聊的活動了嘛。”沈逸程笑而不語。
九六廣場走去江邊還有點距離。朱歆覺得走過去吃不消,提議騎共享單車去。沈逸程只得掏出手機下了個app,好在很方便。倆人就一前一后騎著車到了江邊。
那晚不是很熱,還有徐徐清風。他們兩個肩并肩慢悠悠的走著。嚴海楓打過一個電話。朱歆有點緊張,含糊的說了句和同學在一起。她告訴過嚴海楓陸涵約他們吃飯的事。
沈逸程安靜的聽完他們的對話,幽幽的說,“歆歆,你老公很愛你嘛。”
朱歆頓了頓,以牙還牙回了句,“那當然,不像某些人,老是批評我沒品位眼光差。”
沈逸程不介意這含沙射影的擠兌,徐徐的說,“不會啊,你是我這么多前任中任期最長的,我還真挺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朱歆笑了,“得了吧,估計就是你當時空虛無聊,我鉆了個空子。你是喜歡衿衿那種優秀漂亮,自信張揚的女孩子。”
“但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壓力也很大,老覺得自己很不思進取。尤其是她還會雄心勃勃的給你制定各種人生規劃,真是很崩潰的。”沈逸程感慨道。
“你們因為這個分手的嗎?”朱歆很能理解,衿衿一直是雄心壯志很拼命的。
“也不全是,還有別的問題。”沈逸程一帶而過,不想再多說。
黃浦江對面外灘的萬國群建筑燈光璀璨,連在一起流光溢彩,不時有燈壁輝煌的郵輪駛過江面。陸家嘴這邊人不太多,朱歆就和沈逸程慢慢的晃著。
朱歆心里平靜了很多。她現在覺得周子衿分手了還能和沈逸程做朋友也沒什么大不了,自己也可以做吧。她就抱著朋友的心態和他聊,講到和自己有關,她也能裝得置身事外的樣子。
沈逸程面容沒有變化,但心態確是變了。他說自己就是不安于現狀,沒有做過的事,沒有得到過的人,總是不甘心;真的做了,得到了,談不上失望,但發現也就是如此。
朱歆很少見他憂愁過,盡管這算無病呻吟,還是安慰了他,“人都是這樣不知足的,不光是你,這叫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
她走不動了,恨不得能立即倒在床上。可沈逸程還是興致正濃,她只得叫苦喊累。沒想到沈逸程居然說,“我背你吧”,還真走到她面前蹲下來。
朱歆又驚訝又窘迫,連聲拒絕。沈逸程低低的說,“就背你到路邊打車的地方。我知道你結婚了,男女授受不親。就當這是分手的擁抱可以嗎?就這一次。”
朱歆只好拿著包,趴在他背上。他走得很慢,穿過綠化帶往路邊走去。
朱歆想起了在杭州的公交車站,他也曾提出背她。她后來耿耿于懷了很久自己怎么那么傻,沒讓他背。現在終于享受到了,她卻罪惡感油然而生,不是對嚴海楓,而是覺得沈逸程走得很沉重很艱難,肯定很累。
到了路邊,他把朱歆放下來,看著朱歆在用手機叫車,欲言又止,終于還是緩緩開口了,“歆歆,那次你跟我說結婚的事。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嗎?”
朱歆抬起頭看著他。昏黃的路燈下,沈逸程的臉很黯淡,“我一邊跟你聊天,一邊在查紐約到上海的航班。”
朱歆立即像被巨石砸中,很沉很痛,無法呼吸。
沈逸程接著慢慢的說,“說的話跟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樣。我還真的訂了一張票,想著盡快回來。當時想的不是要阻止你結婚,也不是立即跟你求婚。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是真的會回來的。我太自信,太驕傲,總覺得你真的會一直等我,會原諒我交了別的女朋友。大學我也交過很多個,我知道你也一直很喜歡我。后來我發現微信上不能給你發送信息了,本想把航班號發給你。然后我去問陸涵,他叫我別搗亂了,說你找的老公挺好。我就退了那張票。”
朱歆咬著嘴唇,一次次摁掉了滴滴司機的電話,心如刀割的聽完了這一字一句。
沈逸程長長的噓了一口氣,換了輕松一點的口吻,“其實現在這樣挺好。我看你過得很幸福。就算我當時真的回來了,恐怕也沒法給你承諾。哪怕現在,我也沒那么想結婚。陸涵說我是自私,我覺得他說得很對。所以,現在這樣其實很好。對吧?”他嘖嘖嘴巴,似乎說服了自己,也說服了朱歆。
朱歆本來就累,又聽到這些讓人痛苦懊惱卻又無能為力的自白,突然很厭倦。就像一個人好不容易接受了懸崖底部的生涯,另一個人趾高氣昂的在懸崖頂上喊,“喂,你知道嗎?我本來有一根繩索可以扔給你的,你本來可以爬上來享受陽光的。可我就是沒把繩索扔下來。”
她痛苦轉為煩躁,咬牙切齒的想沈逸程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自私鬼。正好一輛亮著空車的出租車開過來,朱歆奔過去上了車,留下沈逸程站在路燈下,拖著個長長的影子。
朱歆筋疲力盡,隨便沖了個澡就昏沉沉的睡著了。半夜起來去洗手間,她發現自己流了一點血,算了算生理期,時間不對;再一想,天旋地轉,莫非是懷孕流產了。
她趕緊打電話給嚴海楓,沒敢說什么,就說自己不舒服,可能要去醫院。實在太累了,盡管焦慮又害怕,她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當她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嚴海楓剛回來。他急切的問,“哪里不舒服?今天星期天,醫院只有急診。”朱歆一想反正瞞不住,就說了狀況,但沒敢說自己騎了自行車,還在江邊走了1個多小時。她知道嚴海楓很想當爸爸了。嚴海楓一臉嚴肅,只簡單的說了句,“那你別亂動,我抱你去車上。”
嚴海楓不放心,舍近求遠去了浦西有名的婦幼醫院。虛驚一場,確實懷孕兩個多月了,但只是有點見紅,并不是流產。嚴海楓問醫生為什么會這樣,醫生說可能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強調一定要臥床靜養,否則可能真的會流產。
回到家,朱歆趕緊去床上躺著。嚴海楓鐵青著臉說,“別再想著上班的事了,我等會把醫院的請教條給你寄到公司。”
朱歆很沮喪,小心的摸摸肚子,覺得肚子里有個小生命很神奇,又暗暗慶幸還好不是真的流產了。
她睡了一會。嚴海楓把做好的飯菜端過來,放在床頭給她吃,然后問她是要叫他媽來照顧,她媽來照顧,還是請個阿姨。朱歆想了想說“請個阿姨吧,我媽來了見我不能上班賺錢,她花你的錢會沒底氣的。”
嚴海楓一聽眉頭展開,笑了,“你想得真多。那我先請幾天假,找好阿姨再去上班。”
“你不生氣啦?”朱歆試探的問。
“我生什么氣啊,我擔心你而已,很傷身體的。”嚴海楓認真的說,隨后又一臉壞笑著贊美了一句,“你真的好厲害哦,這么快就讓我當爸爸了。”朱歆白了他一眼,順手抓起身邊的枕頭朝他扔了過去。
等沈逸程收拾好碗筷去了廚房的時候,朱歆悄悄的拿起了手機。沈逸程在申請添加她為好友。她想了想拒絕了,嘆了口氣,“我就是不如周子衿。沒法心平氣和做朋友。就做同學吧,通過班級朋友圈聯系就夠了”。然后她發了一條信息給租房子的女主人,“劉姐,那個照片幫我扔了吧,我不需要了。”
朱歆安靜的躺在床上,聽到嚴海楓在客廳打電話給家政公司請阿姨,心里很踏實很安穩。又是一年初夏,太陽剛剛好,窗外那個亮晶晶的世界似乎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