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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出版了一本專著之后,經常被問兩個問題。
其一,“啊,你出了本書啊?”
這問題的潛臺詞,說實話,并不討喜,它的前半句話其實是:你只是一個普通的語文教師,不應該老老實實地在辦公室備課,安安分分地去教室講課,太太平平地參加各種學習,匆匆忙忙地去批改各種作業,然后累死累活地去教訓女兒么?出書這種事情,怎么能發生在你的身上呢?到底真的假的?
但問這話的朋友,其實都沒有惡意,只不過大家都是生活在一種存在主義稱之曰“籌劃”的前理解之中。任何問題都包含著這么一種前理解的結構。這是人們表達觀點,提出設問的背景板。比如當年二胎尚未開放之時,如果身邊有人說生了二胎,我也會馬上問:啊,你生二胎了?
而且,這潛臺詞與出書也并無矛盾,專著出版之前與之后,我的生活沒有變化,依舊是備課、講課、“學習”、批改、訓女。這個世界,包括作者在內,并不會因為出了本書而發生即時的改變。如果這本書真的是偉大的杰作,的確令世界發生了改變,那也將是幾十上百年以后才能在后人的反思中意識到;如果真的發生了肉眼可見的即時改變,那也一定與這本書沒有太直接的關系。例如,霍金無論出版了《時間簡史》與否,他都是盧卡斯數學教授。如果說這本書為霍金賺了不少錢,讓他的生活更好了,那只是因為出版商成功的炒作和人們普遍存在的對知識的好奇加上對知識的虛榮罷了。
其二,“你怎么會想起來去寫本書的?”這話大致可以有兩種解讀:
第一,自戀式解讀:認為提問者表達了一種隱藏在好奇心之下的崇拜心,潛臺詞是:我想知道一下您的心路歷程,看看可否學習一二。
第二,自嘲式解讀:別臭屁了你,不就是搞了本書么,我們只是八卦一下罷了,愛說不說。
兩種似乎都算不得“平常心”,但在自認為成就了一些什么以后,平常心的確很難維持。《生活大爆炸》里那位麻省理工畢業的宇航員,經常坐在自家的廁所里假裝接受媒體采訪,就是這種心態的失控呈現。
但是就本人而言,“怎么會想起來”這個問題,恰是值得反思的,因為本人唯有從針對此問題的解答中,才能獲得找到下一個目標的動力,才能回憶起自己最初的企望,從而認識自身。
從師的前五年時間里,我跟絕大多數的一線教師一樣,渾渾噩噩地上班,稀里糊涂地下班。花了不少力氣去掙學生的一兩個分數,應付差事般地完成一些教學以外的任務。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業余時間的娛樂可能會有些不同,家境比較貧寒的我,選擇下棋消遣,偶爾湊幾首小詩歌,寫幾篇小博客取樂。
2006年,我因故調至目前所在單位工作,結識了一位很有個性的老師。他博覽群書,腹笥充盈,周天圓輿,無所不知。不知道算恃才傲物,還是心口如一吧,經常評論同儕“長期不讀書”。當時我心有所動,突然意識到:讀書似乎是可以讓我與眾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一條個人發展的道路。
我當然早已在這條路上走了很多年了。大學且不說,從教后也從未放下過書本。我讀的沒有那位老師多,但是仗著大學里遇到好幾位學識非凡的導師,專業性和系統性卻不輸。只不過,之前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條路,是活出個性、尋覓幸福的選項。
剩下的就是讀什么的問題了,一開始這不是個問題,我學的是文獻專業,古典文獻當然是不二選擇,我當時也沒有思考過這個環節,一切似乎都是默認的。
直到2008年,我為了完成教育碩士學位的論文,在上海圖書館查閱資料,當時為了研究《課程標準》所規定的一些必修的經典篇目,查的是中國歷代是如何詮釋六藝經典的內容。偶然間,我在《文史知識》的某一期上讀到了狄爾泰介紹西方人詮釋基督經典而形成的一門學問,叫“詮釋學”。
一開始它還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大學里我多少接觸過一些西方哲學史,知道這門學問,知道幾位這方面的大師級人物,甚至隱約還記得些理論框架,但是我并不知道它竟然如此完備并且已經完成了從詮釋技藝向哲學的轉向,一個靈感瞬間在我心中核爆。語文課,不正是一個充滿教育意義的詮釋學事件么?
接著就是連續十年的閱讀。最先接觸的是當代哲學詮釋學大師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發現難以領會后,再從詮釋學的基礎,存在論讀起,于是我又讀了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發現仍然難以領會后,又去讀存在論的基本方法——現象學的有關著述,胡塞爾進入了我的視野,依舊難以領會,于是轉戰伽達默爾學術的另一基礎,狄爾泰的精神科學原理,最終還是無法融通,于是再退而求其次,讀一些中國哲學家的二手著述,比如陳嘉映的《海德格爾哲學概論》一類。中西結合,勉強自洽。
這期間我還抽空讀了一下羅素的哲學史、房龍的《寬容》等,讓自己對西方哲學有一個全盤的認知,也算有些收獲。
這些閱讀讓我發生了兩大轉變。
第一,逐漸擺脫文言文寫作的習慣,開始回歸現代漢語寫作。
第二,我念念不忘大學里導師的教誨:讀書的基本方法是質疑。我哪怕在讀祖師爺的《國故論衡》時也沒有忘記盡力去質疑,但西方體系的精嚴確實不容我貧弱的思想去挑刺兒了。矛盾斗爭的結局就是一個決心:既然找不出問題,那就反過來用人家的理論來質疑中國的語文課自己吧。
當這個決心越來越失控時,它就膨脹成:寫本書出來試試吧。他們是人,我也是人,為何他們能寫,我不能呢?
但決心畢竟不能當飯吃,瞬間的沖動是無法久遠的。我也不可能得到太多外界的助力,不加評論或善意的提醒,已經是身邊的朋友們最大的支持了。因此,真理本身的魅力才是將著述繼續下去的動力。
我從序言開始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很多在傳統學術體系里根本無法解答,甚至連問的勇氣都沒有的問題,一一被我剖析清楚。例如,語文課為什么是從認字開始教的?語文課為什么要教寫作文,為什么要教朗誦?語文課的任務是什么?語言是工具嗎?語文和數學的根本區別何在?語文課的本質屬性有哪些?語文教師是什么人?語文課是藝術嗎?回答這種問題的樂趣,絕不是振臂高呼表決心的熱血激情能取代的。它通融玄奧,靜謐悠長,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根本無須“堅持”。
毫無疑問,讀書是這一切的開端,也將是我未來找到下一個目標的必由之路。讓人幸福的道路有很多,但是,我感覺,適合個人的,可能只有一條。不過好在,一個人只要敢于反思,找到它并不難。
最后,讓我借此文完成一個對得起自己良心的聲明:對幫助過我的人表示感謝。
第一是我所在單位的領導,她是一位有原則,敢作為而又不失藝術氣質的女性,——請原諒我多少寫了幾句諛詞,但她真是唯一一個在這件事情上明確表達過支持我意思的人。這在我聽了不少善意的提醒的情況下,還是相當溫暖我心的。
第二是那些為我推薦出版社,牽線搭橋的朋友和前輩。
僅此兩者了,畢竟我不是想干什么就能有一大堆人擁護的人。且讓我用去年四月份引用的一句羅曼?羅蘭的名言來為自己和普通的一線教師加油:對于我們來說,關鍵是成為偉大,而非顯得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