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撮了一小把炒青于壸中,沸水沖凈,過濾。
父親說,茶葉一定要洗一道的。
我那時還小,不太明白于包裝精美的罐子里取出的干枯葉子為什么還要用沸水濾一道?
我以為,茶葉和餅干桶里取出的餅干是一樣的,是可以直接吃的。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的茶開始由我沖泡,每日一杯,一大杯。
我并不喝茶,卻是喜歡看茶葉在玻璃杯中曼妙展開來的身姿,看凈水被逐漸染成暖綠或是明黃。就這樣盯著看,可以看好半天。
偶有一次,喝了一小口,立即吐舌,苦得不堪。
父親的茶極濃,一般人真喝不來。
日子一久,杯上會留有茶漬,如果他出差,幾日后回來,茶漬便極重,需要用小刷子蘸了牙膏慢慢刷凈。我對于玻璃器皿干凈到剔透的癖好,大約也是從刷茶杯時養成的。
茶葉的好時光,往往分了兩段:彼時是爆青于枝頭,獵獵新綠于春風;此時是激于沸水,舒展曼妙湯色于茶壺。
我這廂洗著茶,腦子中想著那廂的自己,原以為會每日為父親沖上一壺茶水,日子就這樣過下去,直到永遠,可是,今已不能盡孝于他身旁。我昔日以為的永遠,其實不過二十載光陰罷了,扣除中間外出求學的時間,伴于他身旁的日子,滿打滿算不過六年。
時光于暗黑之中,溫柔地掠奪著,不留痕跡。
方才明白魯迅先生的一句不見經傳的名言:回頭是土。
以前一直不懂,何以回頭是土?向前也未必是金呀!況且,回頭可以看清錯,及時糾正,如何不好?如何成土?
現在,終于懂得,已經造成的后果是不可能抹去的,無論對錯,只能暗自銘記于心,以避再錯。而作為凡夫俗子,有些錯,明知不是故意,卻是身陷其中,避無可避。所以,直面向前,不必回頭。頻頻的回頭,不僅阻礙了前進的步伐,還拖累了沉重的內心,并無益處。
回頭,果然是土啊!
茶湯漸溢,斟于杯中,抿上一口,清香,舌尖微微苦。然,這苦并不長留,只于喉深處回甘片刻,消散。
我執著這杯茶水,凝思許久。想到自己此生至此時索要過的長久,無非三次:希冀伴于父母身邊的永遠,結束于婚姻;希冀遇一人白首的永遠;還有新近的一次,永遠不要離開。我想,我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隨著年齡漸增,安全感反而遞減,居然會希冀透過索要永遠來留住,這世間的可悲大抵如此,明知不可能,還要去癡念,而這癡念往往會變成執念,最后逼迫彼此斷念。塵世規律,概莫如是, 一如漸涼的茶,漸遠的心。
想起曾經認識的一個女友,她跟我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會享受當下每一個精彩與奢華,她只唯愿當下。而我,卻比她要貪心得多,心心念念總逃不過倆個字:永遠。每次被她笑言,永遠,有多遠?一個再見而已:轉身,再也不見面。當時我與她坐在橋頭堡,夏夜悶熱的風中,她手執一罐百威,喝去了一半,說著這句蝕骨又涼薄的話。我才突然發現,其實她才是真正被“永遠”擊潰的那一個。我知她,一如她手中的百威,我手中的純凈水:外在的她豪放,滿不在乎,對愛情不屑一顧,對男人只用45度,而內心卻住著一個小公主,渴望著最純粹久遠的愛人王子,360度的完美保護---她是外在百威,內在純凈水。
一壺茶喝盡,該有的念想也大抵結束。
在這春日的午間,喝上一杯熱茶,也是件舒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