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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六朝古都自古繁華,在明一代更是政治、經濟、文化之中心。既承襲了六朝之非凡氣勢,又是明代江南繁華和富麗的代表地。這里商貿發達,南北貨物聚散如云,南來北往之官員商賈川流不息。尤其是三年一度的江寧會試,大批名冠一方,才氣橫溢的各方文人士子聚聚于這座文化古城,更是增添了繁華與奢糜的景象。
自古才子皆風流,何故,風氣也。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自東晉謝公始,文人攜妓而游已是文人風流的標志,唐代的李白、白居易、元縝,宋更是風流一片,大批文章太守都是一等的嫖客。到了晚明時節,文人墨客,官宦子弟把出入秦樓楚館,縱情聲色犬馬當作時髦,更有人把此當作提升個人名氣的資本。就像當下之明星炒作誹聞一樣,有著吸引粉絲的目的。
1639年8月,冒襄又一次來到了金陵這座繁華的古都。這冒襄,江蘇如皋人氏,字辟疆。出生于富甲一方的官宦人家,受過嚴格的教育,自幼即游歷甚廣,強聞博記。詩文更是神彩飄逸。
時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貴顯。年十四,即與云間董太傅、陳征君相倡和。弱冠,與余暨陳則梁四五人,刑牲稱雁序于舊都。其人姿儀天出,神清徹膚。余常以詩贈之,目為“東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見之,有不樂為貴人婦,愿為夫子妾者無數。辟疆顧高自標置,每遇狹斜擲心賣眼,皆土苴視之。
這是明著名文學家張明弼在《冒姬董小宛傳》里對冒襄的描述,足見其風流倜儻,一表人才。
冒襄作為一個富家公子哥兒,且相貌、文才、人品皆是一流,顯赫的家世,廣闊的游歷,詩才文名的累積,以及末世的奢侈風氣的浸染,使他成為一個傲世獨立,放浪不羈的狂放才子。
這年冒襄28歲,他又一次來到了金陵以搏取功名。
金陵趕考者有福,因就在這考院之一旁,便是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回非塵境的秦淮河,各類文人墨客,才子士人在趕考之余也順便瀟灑風流一回,既釋放了成功或失敗的壓力,又體驗了人生,將來還可以寫點回憶文章,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當然這考生也分三六九等,如冒襄這樣的世家出生又條件優越的人結交者也絕非凡類。他當時的朋友圈是當時名冠天下的陳貞慧、方以知和侯方域。這三個人與冒襄一起被稱為“明末四公子”,出則忠義,入則孝悌,喜歡結交賢良,名重一方。四個大亨在一起,把酒臨風,吟詩唱和,談古論今,玩得不亦樂乎。
臉紅耳熱,心情舒暢,免不了要談談女人了,在這秦淮河邊,印飲淫淫,蘭湯滟滟,衣香滿室,身臨此景,怎不心襟搖蕩。時下這秦淮河邊,有無數詩琴棋畫皆精,才貌雙全,聲名遠揚的當紅女子,他們如數家珍,一一道來,說到精彩處,他們向冒襄推薦了一個絕色女子,她就是本文的關鍵人物——秦淮八艷之一董小宛。
董小宛,名白,字小宛,還有一字曰青蓮。小宛之成為名妓,賴于其母,她的母親陳氏是一位既漂亮又有才情的女子,但也紅顏命薄,未嫁得一個好丈夫,于是她便把所有之精力全寄托于獨女身上,七八歲月就教她讀書寫字,年十一二,神姿艷發,窈窕嬋娟,無出左右。更教其針線棋曲,甚而食譜茶經,莫不精通,明代有人家是專門有意識地培養女子,使她成為一個專門供男人喜歡的尤物,董小宛到十三四歲時已經完全出落成一個風華月貌,才情橫溢,氣質非凡的江南小家碧玉了。
當其在秦淮河畔艷幟初張時,門庭之內是熱鬧非凡,宴無虛夕,名公巨卿、達官貴人、富豪子弟絡繹不絕。
但是,今日酒席上三位公子向冒襄介紹時并不是喧嘩一時的紅妓小宛,而是她的別其一格的性情。
原來這董小宛卻是顧影自憐之人,顧其性好靜,每至幽林遠壑,多依戀不能去;若夫男女闐集,喧笑并作,則心厭色沮,亟去之。居恒攬鏡,日語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詘首庸人婦,猶當嘆彩鳳隨鴉,況作飄花零葉乎?”
董小宛雖淪落風塵之間,卻有潔身自好之性。他擁有一種嫻靜、溫婉、清麗的天性。她生性好靜,向往和依戀靜謐、清幽的環境和氣氛,每遇“幽林遠澗,片石抓云,則戀戀不忍舍去。”可見,她的性格與這滾滾紅塵相去甚遠,她完全不適合這迎來送往的賣笑生涯。引起冒襄興趣,讓他對董小宛心存念想的便是董小宛的出污泥而不染的超凡脫俗的人性品格。
但是冒襄與小宛是幾次失之交臂,冒襄慕名而訪,而小宛已因厭倦了金陵的喧囂自回家鄉蘇州了。
小宛是一個知性女子,她只有在遠離主器,隔絕紅塵的山水自然之間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世界,尋找到契合自己心性的一方園地。她在男女雜坐,歌吹喧闐的鬧雜場面中越來越生厭倦,越來越希望自己能早日脫身,她不顧惜自己在秦淮的轟烈名聲,她只企盼著在充裕富足的精神生活中覓到一個溫暖而愜意的巢。
和男人談女人一樣,秦淮女子也在談論男人。這金陵城里,這秦樓楚館,各種人物的名字經常在傳動。如冒襄這樣的優秀男人的名字早己銘記于心,在人們的大量議論中她已經知道了冒襄的才情人品,不覺得芳心萌動,不能忘懷了。
冒襄與小宛的初見是在蘇州半塘。
冒襄這次秋考又是不得意,心里空落落的,此時他想起了小宛,他也曾到蘇州逗留,多次前往探訪,但屢次撲空,因為小宛出門避暑了,雖然這個才貌雙全,生性驕傲的公子哥兒身邊并不缺女人,但他對董小宛的仰慕之情如烈火般地熊熊燃燒于心,他不見她不甘心。終于有一天,冒襄再一次扣動小宛居住的墻門時,經稟報,由同樣倩麗的小宛的母親迎進了家中。小宛醉后初睡,被其母親喚醒,草草妝扮,匆匆下堂,兩人四目相對,兩心相悅,我之筆無法形容當時之情景,還得借用張明弼之描述:一日,姬方醉睡,聞冒子在門,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見于曲欄花下。主賓雙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戶,已而四目瞪視,不發一言。蓋辟疆心籌,謂此入眼第一,可系紅絲。而宛君則內語曰:“吾靜觀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處也!”但即欲自歸,恐太遽。遂如夢值故歡舊戚,兩意融液,莫可舉似,但連聲顧其母曰:“異人!異人!”
一對才貌俱佳的才子佳人的初見,如珠玉有光,如明月瀉地,給各自的心靈里帶來的震撼,但兩人的心理卻是不同的,冒襄是:“此人眼第一,可系紅絲”,也就是說可以作為選擇的對象,而小宛則是:“吾靜觀之,得其神趣,此殆我委心塌地處也”。小宛是一見傾心,已有托身之志。
但是,對于冒襄來說,他并不急于收獲,他是要在似有非有的朦朧狀態中盡興地玩味。
在以后的三年時間里冒襄與小宛陰錯陽差地躲貓貓,未有一面之緣。
走馬看花的冒襄終于又看中了一個女人,她同樣是秦淮名妓陳圓圓,此時的陳圓圓急于求嫁,而冒襄呢也有意迎娶,眼看已到了談婚論嫁之境界。但是也許是好事多磨,也許就是他們倆是有緣無份,再或者命運有意要促成另一段情緣吧,總之,由于父親陷于不利戰場,冒襄要回去盡孝道了,這一走就是半年,待到他再次去尋訪陳圓圓時,已是人去樓空,陳圓圓已被強勢者擄去了。盡管他心似有所失,然而作為一個公子哥兒他并沒有十分在意,在孝順和情事方面他永遠選擇前者,他此時還在慶幸父親的轉危為安呢。
但是如此失落而歸總有些掃興吧,百無聊賴,無所寄托之際,冒襄在一個明月當空,玉宇無塵的夜晚,駕一葉扁舟,飄蕩在輕波微微的河面上。小船順風而漂,來到桐橋以內,忽見一座精巧小樓矗于水涯之上,冒襄忽有奇想,不覺問此樓何人居住,那撐船之人答道:“此秦淮董姬自黃山歸,喪母,抱危病,鐍戶二旬余矣!”
一陣狂喜,棄舟登岸,堅叩其門。這座久閉未開的小樓終于為他而開。我再次借張明弼之筆來描述這兩個有情人的第二次神遇吧。比登樓,則燈炧無光,藥鐺狼籍。啟帷見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見辟疆,倦眸審視,淚如雨下,述痛母懷君狀,猶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懷久矣,夫物未有孤產而無耦者,如頓牟之草、磁石之鐵,氣有潛感,數亦有冥會。今吾不見子,則神廢;一見子,則神立。二十日來,勺粒不霑,醫藥無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當于我,我豈無當于君?愿以此刻委終身于君,君萬勿辭!”
此一段中已足見小宛對冒襄之癡情也,一個女子在經過了三年的相思之苦,感情煎熬之后再見時已是語無論次,不管不顧,放下了自己的尊嚴直接表白了。
小宛已經表達了委身之志,而冒襄則永遠是理性的,盡管他已經深深地被眼前這個楚楚動人的小女人所打動,然而他是一個士子,他永遠把忠孝禮義和個人功名放在首位,他不可能為一個女子而犧牲一切。當然冒襄的表達是委婉的,說什么,你在身體狀態不正常的情況下容易沖動,我們還需要彼此了解,特別是我的家庭情況你也應該了解,這樣才可讓你放心。對于這種婉言拒絕,董小宛是完全相信的,她的心中更敬重更愛這個男人了,因為小宛認為這個男人在為她著想。
戀愛中的女人往往是弱智的,她不會轉移自己的思想,讀者應該知道,此番這個男人并不是為她而來的,她只是他失落時刻的意外收獲罷了,他哪里就會帶著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回到他的豪門深宅呢。
但小宛已經把這個男人看成自己生命的拯救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她生命里的藥,所以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走這個近在眼前的男人的。
華燈初上,精致的小房間里,男歡女愛,方方的矮桌上,四碟小菜,一壺老酒,小宛盈盈相伴,款款而待,她欲以一腔柔情去感化他,去牽住他,她想明天他能帶他走。美酒留君子,她更想在這個夜晚似兔絲草一樣地絆住她心愛的男人的心。
但是,冒辟疆不是那種酒后亂性的男人,他始終都讓自己保持腦子的清醒,他不可能就這樣把理性輸掉。
夜深人靜,酒意朦朧,小宛鶯語婉婉,真心挽留,而冒襄卻決意要走,我不知道小宛此時此刻是怎樣的心情,難道她真看不出冒郎的心思?.
第二天一早,冒襄本欲偷偷跑路,但畢竟是礙于禮節,只好敲門辭別,哪知小宛已徹夜未眠,早已打點行裝,坐等冒郎的到來。打開門,二話沒說,小宛已跳上船頭,坐進了船倉,不帶我回去可以啊,但我送你一程總可以吧。
于是冒襄與小宛從蘇州出發,一路北上,路不遠,從蘇州到北固(今鎮江)今天幾個小時便到了,但在那時是如此的緩慢,一程行了27天。這27天里,冒襄苦苦相勸,好話說盡,欲讓小宛回蘇州,然而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就到了北固山下。
小宛本來就有自己的打算,她是想以這一路的溫情來感化她的郎,即使鐵石心腸也會軟化的。在不固山下,小宛把自己的美麗演繹到極致。在此我只有用冒襄《影梅庵憶語》里的語言來展現吧:“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里。余辭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艷,以退紅為里。為姬制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蕩而上,山中游人數千,尾余兩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數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勞以鵝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櫻珠數升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談者侈美。
盡管江山美人為其生命增色,然而,冒襄拒小宛之意依然堅決。現在我們總是這樣理解富家子弟的:他們可以為一個女人一擲千金,然后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所愛的女人帶回家。其實真不是那么一會事。如果真有那么容易的話,那么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悲劇也就不會上演,那個書生李甲并不是不喜歡杜十娘,也并不是貪圖那些銀子,他真的很無奈,他怕,他怕他的嚴父,他怕成為一個不孝子,在禮教與愛情兩者之間,他只能選擇前者。此時的冒襄與那個李甲并沒有多大的區別。但是董小宛卻不是杜十娘,她是一心一意,死追猛打,就是要做冒襄的女人,不達目的不罷休。
但總要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吧,有人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你如果想達到心愿就賭一下色子吧。”,小宛也是無奈隨意擲了一把,啊,果然如愿,滿堂彩,她決意跟他走,然而冒襄卻勸道:“既然是天注定,那么早晚你就是我的人,何必急著走呢,讓我考試結束,稟告父母及家人,一切安頓好再回來接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會來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小宛只好委屈求全了,然而她留下了一句硬話:“余歸,長齋謝客,茗碗爐香,聽子好音。”遂別。
于是她又回到了半塘,過那種早思夜想,魂牽夢繞的日子,但是她是滿懷壯志,不達目的,死不罷休。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做過妓的漂亮女人獨自生活,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她的周圍充滿了威逼利誘,各種危險都存在,無奈的她又不得不再次要挺而走險,她知道此次會試又要開試了,冒襄定在金陵,她決定去金陵,此番行動十分冒險,小舟在行進途中遇到強盜,不得不躲進蘆葦蕩,饑寒交迫,險些送命。
小宛此番堅決冒險上金陵是經過一番思量的,一是自己處境危險,怕遇不測,二是她擔心此次冒襄中第后面對秦淮女子的誘惑無法恪守諾言。
經過生死之劫,小宛來到了冒襄的身邊。對于小宛舍生忘死的追求,冒襄是感動的,同時小宛的壯舉也成為文人雅士之間酒后飯余的一段佳話,才子佳人本來已經是紅極一時,此番更是錦上添花,冒襄功成名就,心里也有一場歡喜。這是小宛追求愛情歷程中的第二次高潮,她淚水奔涌,她為她的過去而流淚,也更為自己未知的未來而流淚。
本來,一段姻緣將成,然而,此時小宛的父親又出事了,這個放蕩的男人,舉債累累,冒襄左右為難,終于以嚴父之命欲回家。小宛又一次被勸回半塘,寫到這里大概讀者又有疑問了,冒家不是富豪嗎,冒襄幫助小宛把債還了不就完事了嗎。這里我想告訴讀者,冒襄還真一時拿不出這些錢。那時的大家庭都有管家,有管賬先生,什么錢,怎樣化都有個名目,冒襄無法向其父母要這筆錢,自己也沒有。眼看著一場好事就要收場,只乃夜長夢多,好事鄉磨。
回半塘后,小宛落入債主之手,幸得錢謙益和柳是是的幫助,才脫虎口,并親送至如皋冒家。
小宛終于完成了她的從良之路。
小宛用她的一腔真情,換來了一個小妾的名份,換來了九年的夫妻情緣,在如皋冒家,董小宛又是怎樣忍屈負重才得到了這豪門貴族的一席位置的呢,限于篇幅,不再交待,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