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不問歸期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不推,擺來看看

一九九九
在去辦事處的公交車上,德發一個字也沒有再說,好像多說一個字,這美事就要被別人占了去。坐在他后排的芝蘭和玉芬只好瞥向窗外一閃而過的田,假裝此番進城只是為了去扯塊時興的布料。車子拐進伏虎路的時候,德發轉過頭來,示意她們下車。

這是一條老街,兩旁的街面臟亂,因為靠近碼頭,空氣里泛著海水的咸腥味。德發走在兩人前面,路過一家小吃店時,買了三只蝦餅。

“兩個都是很好的人,我阿發做事你們可以放心。”蝦餅在德發的嘴里發出咔咔的聲音,一小塊蝦尾蹦出來跳到芝蘭的手背上。“吃完快點走,今天有很多手續要辦。”

芝蘭低頭吃起來,但東西太油膩,很快就沒了胃口。玉芬的興致卻突然高了,問德發她能不能挑人,至少要挑個看著順眼的。芝蘭有點吃驚,沒想到玉芬能這么坦然就接受新身份。但這事左右也不是真的,芝蘭倒沒有什么意見。德發輕笑,“我無所謂啊,你問問芝蘭愿不愿意撿你剩下的。”玉芬果然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芝蘭還沒想好說什么,臉先紅了,這臉一紅,又把德發和玉芬逗笑了,弄得好像真的是去做新娘子似的。

吃完蝦餅,又穿過一條小里弄,才看到掛著“信義旅行社”招牌的門臉房。三個人進去,有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從柜臺里伸出頭來,很熟稔地打招呼:“你們來啦。”說完就開始打電話,聽意思,那邊來的兩個人已經到了,就住在旁邊的賓館里。

芝蘭和玉芬都有點緊張,背挺得筆直。德發又開始介紹兩個人的情況,從名字到年齡再到職業,家里幾口人等等,全都重新講了一遍。德發的嘴巴一直在動,但從他嘴里蹦出來的字一個都沒有拐進芝蘭的耳朵,直到門口傳來人聲,她和玉芬同時朝那邊看去。

兩人都戴著呢帽,一個身穿黑色西裝,另一個是藏青色。黑色的年輕一些,大概五十多歲,臉白,斯文,藏青色的六十多歲,臉黑,面相粗糙。根據德發的描述,很容易把名字和人聯系起來,黑色的叫陳祖輝,藏青色的叫徐福安,好像不對,是徐祖輝和陳福安?芝蘭一下子想不起來。兩人都把帽子摘下,用兩只手抓著帽沿,貼放在腹部的位置,這很符合芝蘭印象中“那邊人”的形象,盡管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見到他們。

德發站起來和兩人握手,又示意他們選個位置坐下。其實沒有什么好選的,芝蘭和玉芬身邊各有一個空位。徐福安走在前面,看了一眼玉芬,又回頭和陳祖輝笑笑,坐到了芝蘭旁邊。

芝蘭的臉頰瞬間紅了,徐福安落座后一直看著她,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她目視前方不愿理睬,他又拿手里的帽子戳了一下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袖口。芝蘭低頭一看,才發現袖口粘了一塊蝦餅碎碎,和毛衣的絨線纏繞在一起,她試了好多次都沒能揀下來,最后索性用力一拽,碎碎掉了,卻也連帶著扯出一個線頭,她又試著把它按進去,誰知這線頭沒了束縛像花一樣綻開來,芝蘭急出一身汗。

二零零九
徐家的院門通常都開著,過山風一路從小觀音山下來,穿過堆滿紙箱紙板的院子,順帶把七十幾歲老人身上特有的酸味推擠到路上。徐家的兒子徐志明站在院子中間逆著風大聲喊話:“所以你是要怎樣?這些破紙是能賣幾個錢!”徐福安正在用麻繩捆扎紙板,手上勁一松,紙板就都掉在地上:“誰告訴你說這些紙板是要賣錢的?”

又嘟嘟囔囔說了幾句,徐志明沒有聽清,撿起刮到腳下的一張瓦楞紙,丟給徐福安:“拜托,都破了三個大洞了,就不能換下?”說的是徐福安身上穿的綠色老兵汗衫,因為穿的時間太長,領子卷邊泛白,拉胯著掛在身上,前胸一個洞,頸后一個洞,第三個在后腰的位置,是前段時間去久元紙廠換白卡紙的時候,被門上的鐵皮勾起的。

根據種類和大小把院子里的紙板歸置整齊之后,徐福安手敲后背踱回屋里。屋里的擺設很簡單,正中間是一張木頭方桌,桌上留著幾只沒有收拾的碗碟。靠墻一張簡易沙發,長方形的茶幾邊沿缺了一些小角,地板膩乎乎的,踩上去再拔起來會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左手邊是兩間相連的房,不用說那個聞起來有股酸氣和霉味的房間就是徐福安住的。房間里除了床之外,還有一張竹制的躺椅,大概是因為躺得多,躺椅顯得油光锃亮。

徐福安躺在這把躺椅上,視線正好對著靠墻的矮柜,更確切地說,是矮柜上的那張黑白照片。這并不是一張專門拍來的肖像照。照片中的女人五十歲上下,站在一個小吃攤位后,手里拿著一雙煎炸用的長筷子。徐福安瞇著眼睛,想起那時候自己跟兒子磨了三個晚上才勉強學會操作膠片相機,想要給女人拍照,她總是左躲右閃。他假意說去解手,其實站在街對面,向著自己的攤位舉起相機。女人半低著頭忙活,所以照片上并不是整張臉,倒是她頭頂的“福安蝦餅”四個字顯大,差不多占據了照片的上半部分。

鬧鈴突兀地響了,徐福安從躺椅上站起,靜立了一段時間,才又繼續往客廳走。近來他總要先這么緩一下,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了,疊盒子又是個精細活,個把鐘頭下來,腰痛腿麻,眼睛酸得流淚,才能勉強完成二十來個。

盒子是用白卡紙疊的,一個小巧的正方體,剛好可以放在手心。最快的時候,他兩分鐘可以疊完一個,當然,和芝蘭比還差得遠,現在就更說不上了。不是做得歪歪扭扭,就是卡不進去,瞪著眼睛半天,勉強把下口封住,柱面卻被捏扁了。就算做成了,可能比上一個大,也可能比上一個小,不能整整齊齊地壘成一摞,拆開卡紙再疊,肯定好看不了,會被客人嫌棄,白卡紙就總是這樣浪費一張又浪費一張,最后只好丟到院子那堆廢紙板里。

剛開始的時候,徐福安把疊完的盒子放在芝蘭留下的箱子里,不到半年那個箱子就滿了。他拿了塊泡沫墊在地上防潮,靠著床和墻空出的縫隙一層層往上壘,用一個本子計數,記到五千四百九十三個還是五千五百六十三個的時候,本子找不到了。如今,一層四排,總共三層,從地上到他必須站上高凳才能碰到的頂,大概很多了,墻灰和塵土落在上面,新舊之間,黑白分明。用了多少白卡紙,他也說不清。

久元紙廠看在他曾經為工廠做工的份上,允許他用撿來的廢品紙換最次一檔的白卡紙。紙廠的門房老陳以前和他是一個連的,徐福安拉著紙板過去,只要撳一下鈴,老陳就會放行,去年老陳因為傷腿加上風濕,疼得受不了,換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年輕人。現在光靠撳鈴不行了,得下車,遞煙,笑嘻嘻地說幾句好話,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摁下開關。門也不全開,剛好能放三輪車通行。徐福安進去的時候,他從門房里探出腦袋問,你那衣服是哪里撿來的?

說的還是他身上穿的老兵汗衫,左胸口的“陸軍”字樣已經有點模糊,徐福安展了展衣服沒有說話。下一次再去,那個門房從崗亭出來,穿著一件簇新的老兵汗衫,問他好不好看。他一著急,后腰撞在門邊,勾破了第三個洞。

二零零零
來了大半年,芝蘭還在適應中。其實這邊的天氣很舒服,即使是冬天,也不大冷。在老家,入秋之后,她的腳后跟就會因為干燥起皮,像放久了的年糕那樣裂開,不但勾襪子,還疼。這邊則是完全不一樣的光景,她的腳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滑膩,這樣地飽含水份。在“星星幼兒園”打掃完一天的衛生,回到徐家泡腳解乏時,她看著自己光潔的腳后跟常常會生出奇怪的感覺,好像前面四十多年在老家的日子是她上輩子的記憶。

徐家獨門獨戶,離得最近的一家鄰居也在一百米開外。按照事先的約定,她必須住在徐家以應付必要的檢查。老家的女人說起“臺灣老頭”時,言語間往往會透露出“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的神氣。但徐福安卻很老實,她來的當天,就騰出了一間獨立的空房,和他的房隔著厚實的墻外,還隔著一尊觀音菩薩。慈眉善目的觀音站在嵌進去的佛龕里,一圈明黃色的綢布把凈瓶都鍍上了一層金。

徐家除了徐福安,還有一個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兒子徐志明。徐志明身材高大,小平頭,手臂上文著龍和鳳,花花綠綠的,眼角到太陽穴的位置臥著一條半指寬的疤痕,和徐福安溫吞的樣子完全不同。

來到徐家第三天,芝蘭見到了徐志明。那天她準備去“星星幼兒園”面試,正手拿幾件衣服,對著門上的玻璃照。天光從敞開的院子里射過來,芝蘭瞇縫著眼睛往玻璃里瞧,人影卻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就是在這時候,一個聲音傳到她的耳朵。

“那件深灰色的和你的鞋子會比較搭一點。”聽起來是個中年人,帶著這邊人特有的軟和語氣。玻璃上映出一個比自己高大很多的身影,芝蘭想到自己從身份上來說是長輩,不好露了怯,慌亂中說道:“我是徐福安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介紹自己。

“我知。”

急匆匆一個照面,徐志明進了徐福安的房間拿了個什么東西又走了。他回家的次數不多,不知道是有意避著,還是本就如此,她也無從得知。徐志明和徐福安的關系看起來并不親密,兩人見面時互相嗯啊一聲就算是打了招呼。如果不是因為這邊人說話習慣在句尾加上語氣詞,就像是給狗套了嘴套,給雞拔了蹬子,氣勢被削減了幾分,芝蘭斷然沒有勇氣和徐志明單獨呆上一分鐘。鼓起的肌肉上探著龍頭,龍身則纏繞著整條手臂一路到手腕的位置,一只尖銳的雞頭以相同的方式從另一臂回首,長尾的羽毛根根分明,都像隨時能幻化成活物,撕了皮一樣從徐志明的身上躥起。

沒想到,這樣的徐志明幾天后會拿著試衣鏡來家。他悶聲不響地把一面等身長的鏡子擺到客廳的墻角,徐福安則用百潔布擦了三遍,對著芝蘭笑。鏡子里的芝蘭又紅了臉,腦中卻突然響起玉芬說的話。

“其他都沒關系,只要記住一點,我們不是這里的人,終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二零零一
徐福安從小就喜歡吃蝦餅,小時候沒有錢買,長大了想買卻找不到地方。但記憶中的味道還在,即便是過去了那么多年,一聞到熟悉的味道,以為早就忘記了的過往還是會涌上心頭。看著芝蘭站在“福安蝦餅”的攤位后,熟練地用一雙粗長的筷子在油鍋里翻動幾個沸著油花的餅子,那些久遠的記憶又變得鮮活起來。也是這樣一條并不算多寬的街,但鋪位絕對沒有這么多,那時候出來做生意的人少,也許就只有那么一家,同樣是女人執著兩根粗長的筷子將炸得金黃的蝦餅放到瀝籃里,他摸著身上僅有的兩枚銅板最終也沒有買,轉身準備走的時候,女人喊住他,包了一個遞過來:“這個炸得太老了,丟掉怪可惜的,要不你幫我吃了吧。”很多年后再回去,那里變化太大,徐福安甚至沒能想起來那條街的名字,他當時站在完全陌生的人流中,什么東西都沒能打聽出來,經歷的好像是場夢。

賣蝦餅的主意是徐福安出的。“星星幼兒園”的清掃由這邊對接的旅行社幫忙安排,但園里的人好像對芝蘭這樣的身份有意見,好幾次他都看到芝蘭下班回來的時候悶聲不響的,眼圈還有點紅,猜想必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以前,這里的人因為他是老榮民,沒對他有過什么好臉色。他知趣,住得離他們遠一些,只挑最臟最累的活干,處理水肥、給理容院清洗毛巾、在紙板廠燒鍋爐,還去山上撿過骨。自從當年開鑿“中橫公路”的時候,眼睜睜看著最好的兄弟被土制炸藥轟下懸崖,他就知道,像他這樣無根無萍的人,能夠活下來就是一種勝利。如今,他們倒是又開始提防起陸配了,把他當成是自己人,唯恐他淺薄的身家都被女人騙了去。

做蝦餅的原料都是現成的。蝦子雖說品種有差,混在面餅里,經高溫的油那么一炸,照樣咯嘣脆,口感怎么也有七八分像。徐福安買了一輛三輪車,又用鍍鋅鋼管在車斗上焊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框架,然后弄一個簡易的爐子,隔出幾排置物架,圍擋雨棚什么的用的是家里廢棄的油布,刷上明黃色,再用紅色顏料涂上“福安蝦餅”。唯獨許可證費了些周折,士林夜市自從搬到室內市場之后,攤位有限,徐福安輾轉找了不少人,才用高出兩成的價格從準備搬去臺南的攤主那里買下一年的租期,以后續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夜市里吃的東西種類很多,蚵仔煎、胡椒餅、豬血糕、愛玉冰……都是本地常見的美食,走幾步就有重復的品類,唯獨蝦餅是獨一份的。人們懷著好奇心來攤位前買上一個,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哇,金好呷!”很快,口口相傳,有了不少回頭客。芝蘭負責做,徐福安負責收銀和打包,最忙的時候,一晚上可以賣出兩三百個。徐福安必須不停地收錢、找錢,芝蘭則得一直站在油鍋前面,一晚上下來,頭發滋出油光,臉頰泛紅冒著熱氣,但嘴角一直是噙著笑的,“好的,很快”、“稍等”、“兩個,好的”,她溫聲細語地和客人交流,徐福安看在眼里,心上也美滋滋的。

用紙盒代替塑料袋做蝦餅的包裝,是芝蘭想出來的。這樣徐福安打包的時候就不會燙手,客人拿著吃也方便。只是折盒子費時間,所以兩人白天除了備好料之外,還要準備足量的紙盒。芝蘭的手腳很快,徐福安一只還沒有疊好,她已經完成了兩三只。兩個人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并不怎么講話,四只手飛快地交錯,在徐福安看來也別有一番情致。

時間平穩地往前走,只有兩件事讓徐福安憂心。25號攤位的那個光頭拉了幾天肚子,一口咬定是吃了他家的蝦餅吃壞的,來攤位前鬧,圍起不少看熱鬧的人。徐福安好說歹說,最后賠了一整晚的收入才作罷。還有一件事則和芝蘭有關,芝蘭有一個小姐妹叫玉芬,他第一次見到芝蘭的時候打過照面。她們兩人來到這邊后一直還保持著聯系,最近見了一次面,回來后,芝蘭時常發愣,誤了翻動蝦餅的時機,等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搛出鍋,早就老成了暗黃色。

二零零一
“臺灣是一塊寶地,到處都是金子。”芝蘭還在老家的時候,總是能從周圍的女人口中聽到這句話。她們要么是已經從那邊回來,要么是有了去那邊的打算。玉芬對此深信不疑,在芝蘭猶豫的時候,她已經開始規劃回來后的生活,“我要起一個三層樓房,做足六個房間,兒子結婚后,讓他們住在樓上,我老了,走樓梯費力,就住在樓下。算了算了,我還是不要和媳婦住在一起了,那就給他們在鎮上買套房子,我自己一個人住哪都行,修一下老房子花不了多少錢,余下的錢還能給他們買家具……”

芝蘭的兒子正在上大學。自從男人二十年前捕魚出海發生事故后,為了把孩子養大,她干過不少活。給漁業公司織網、去海鮮食品廠塞魷魚須、在礁石山曬槍烏賊……老家是舟山的海島小鎮,可以找到的大都是這種季節性的活,按件計酬,多勞多得,勉強夠應付吃喝拉撒,想要給兒子買房娶老婆,只能另想辦法。

她在“星星幼兒園”應聘的是保潔的工作,說是應聘其實也不太準確,幼兒園更像是旅行社的合作伙伴,她為此交了一筆錢,幼兒園應該能拿到分成。接待面試的是一個穿黑色西服套裝的老太太,戴一副窄邊的眼鏡。每問完一個問題,老太太并不抬頭,只把眼睛從鏡片和人面之間的縫隙里投過來,快速地在芝蘭的臉上停留一秒,“所以你會在這里呆很久嗎?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

芝蘭知道自己的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情,所以老太太揮揮手,沒有打算等她的答案,“沒關系,就這樣吧,你明天就可以來上工。”她低頭在紙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勾,然后合上文件,站起來,客氣地請芝蘭出門。芝蘭有點羞愧,關上門的時候松了一口氣。兒子一年后就該大學畢業了,不出意外,五年內應該會結婚,然后她就得給他們帶小孩,她留在這邊的時間肯定不會太長的。

打掃衛生的工作并不輕松,園里園外就只有芝蘭一個保潔阿姨,但也并不比之前在老家做的那些工作繁重。工資真的很高,相當于她在老家同時打五份工,好像她有了分身術,白白賺了好幾年的時間。同事很快知道了她的陸配身份,可能是口音,可能是做事的習慣,或者老太太在介紹她的時候用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暗語,總之,像她這樣的,園里隔三差五總會來一個。她們對她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不過是冷淡些,從不主動和她打招呼,或者偶爾聽到她們交頭接耳說著明顯是針對她的什么話題。

比如有一次,她正在樓道里整理孩子們的三輪車,幾個女人在等電梯。隔著樓道的門,她們的聊天內容清晰地鉆進芝蘭的耳朵。先是一個聲音刻意壓低:“那你們覺得那個男人,就是她老公,他們,就是,會那個嗎?”接話的人用的是嗔怪的語氣,“啪”一聲拍在對方身上:“要死啦!人家是假的,不是來真的。”笑聲鬧成一團,曲里拐彎的,顯然有好幾種意思。幾個人隨后進了電梯,那聲響還順著電梯井往上竄,惹得芝蘭把指甲嵌進了肉里。

所以徐福安提出自立門戶去士林夜市賣蝦餅,她是舉雙手贊成的。蝦餅這東西她在老家的時候也常做,但看來做生意和自己做著吃是兩回事。面糊太稀或太稠,賣相都會不好,炸的時候也要十分小心。這些都還可控,徐福安想了一個辦法,用相機拍下蝦餅色澤,品嘗比較,幫她總結出了最佳的油炸時長。難的是,炸出來的蝦餅在瀝籃里放的時間太短,不夠酥脆,放的時間太長,硬得下不了口。所以,有一段時間,兩人吃掉了不少“壞了”的蝦餅,喉嚨里從早到晚都油膩膩的,往里面放幾只蝦,好像就能炸出個蝦餅來。她看徐福安倒是吃得滿足,“我從小就喜歡吃蝦餅。都給我吃唄,有多少我都能吃得下!”一邊說一邊還拍肚子,十足是個貪嘴的老小孩。芝蘭笑,知道他是好心,也不戳穿他,所幸賣不掉的蝦餅越來越少了。

她是來到徐家之后,才知道徐福安是個老兵,并且是從舟山出來的老兵。難怪當初德發介紹的時候說,對方沒有什么要求,只要是舟山人就好。懷念家鄉人,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不供媽祖,供觀音,也是舟山人的習慣。因為這層關系,她好像慢慢地把徐福安當成老家來的大哥,用在“星星幼兒園”賺來的工資給他買了一把躺椅,又找了根皮筋為他那件領子已經沒了彈性的老兵汗衫重新拷了一條新邊。徐福安顯然沒有想到芝蘭會為他做這些,顫抖地接過衣服,眼眶都紅了。她只好推說這些是試衣鏡的回禮。她沒有錯過徐福安神情中一閃而過的落寞,但也只能這樣,畢竟他們之間只是一種短暫的用金錢維系的關系,這金錢還很少,也許都不及賣蝦餅一個月賺回來的錢。就算每個月還要再給,算起來也比自己租房來得便宜。

來到這邊后,她除了每兩周會和老家的兒子打電話外,與玉芬也一直保持著聯系。從八月份開始,她就很少接到玉芬的電話。九月底時,玉芬終于又打來一個,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和她說,電話那頭語無倫次,欲言又止,讓人覺得不安。她們約好幾天后見一面,就在士林夜市附近的一家面館里。

一九九九
徐福安沒有結過婚。來臺的時候年紀還小,懵懂無知身不由己,后來又跟著大部隊去修中橫公路。在山里,吃穿用度跟不上,像野人一樣磋磨了四年,腰背腿看著正常,實際都落下了不大不小的病根,坐久了、站久了、陰雨天都會隱隱作痛。公路貫通的前一個月,一直像大哥一樣照顧他的大偉為了躲避土制炸藥轟起來的石塊,掉落懸崖,連尸骨都沒能收殮,他就收養了大偉的兒子志明。帶著個半大的小子各處輾轉,結婚更沒指望了。這么多年過去,志明大了,他也早就習慣了,身邊多個人,還得花時間適應,挺麻煩的。所以當志明塞給他那張小名片的時候,他只當笑話看,直到看到名片上熟悉的城市名字才改變主意。

和徐福安一起過去的陳祖輝是臺南人,長相白凈,不胖不瘦,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是個討女人喜歡的。兩人住在賓館的標準間,陳祖輝躺在床上抽煙,徐福安走到窗邊透氣。窗戶正對著伏虎路,街面上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一輛5路公車停在路口的站點上。

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外走,就是濱港路,路拓寬了,靠海的那一面以前只有小舢板,現在停了不少大型的捕魚船,成了最新的漁港。只有名字沒有變。不過他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記憶有差,都是三點水的字,濱港、濱海還是海濱,無非就是這些叫法。沿著這條路往北走,有一排賣香燭黃紙的鋪面,他幾年前回來的時候從那里買了一尊觀音像。而伏虎路這些從主道上像枝丫散開四處的,他是完全沒有印象了。

“你為什么來?”陳祖輝的兩只腳交叉著,微微側了下身,把煙灰彈在地上。

“就……過來看看。”

“沒說實話吧!”陳祖輝終于把一支煙抽完,也朝窗邊走過來,煙味像繩索一樣慢慢勒緊徐福安的脖子,“我就是為了錢,畢竟不要白不要嘛。至于女人,嘿嘿,如果運氣好……”他沒有把話說下去,眼睛盯著樓下的什么不自覺又往前跨了一步。

徐福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一男兩女從公車上下來,男的走在前面,兩個女的互相挽著跟在后面。在經過一個小吃店的時候,男的買了幾個蝦餅,一行三個人又坐在路邊的小桌旁吃起來。男的一直在說話,其中一個女的不知道說了什么,兩個人把頭齊齊轉向了另一個女人。他看不到這個女人的表情,只見另外兩人隨即笑起來。

“應該就是她們。長得可以啦,你挑哪個?”陳祖輝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又用手掌涂了幾圈,很感興趣似的一直盯著看。

挑?可以隨自己挑嗎?徐福安不記得當初和旅行社是怎么商定的。無論怎么樣,這是他第一次結婚。但他腦中一片空白,像一個毛頭小子似的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什么。

“我要那個身材好一點的。”陳祖輝邊說邊用手在胸前比了一個弧度,挑著眉毛笑起來。很討厭。徐福安沒有搭腔,專心地看著那三個人繼續往前走,直到拐進“信義旅行社”所在的那條小巷子。

兩人稍微收拾了一下果真接到那邊的電話,下樓,兩分鐘就到了旅行社。陳祖輝原本走在前面,進門后,做了個“請”的手勢讓徐福安先行。他看到身材比較“好”的那個女人坐在靠外的位置,心下了然。她在他們倆臉上迅速掃了一遍,眼光最后也落在陳祖輝身上。男的相貌好,女的雖然說已經快五十歲了,臉頰仍然飽滿紅潤,確實更加般配,他便很知趣地坐到另一個女人旁邊。坐下后,兩人沒有交談。眼角余光瞥到她的袖口粘了一塊蝦餅,他提醒她。結果她滿臉漲紅,有點惱怒地扯了好幾下,扯掉了一小撮毛線。兩人到最后也沒有說話。

聽中間人介紹,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叫楊芝蘭。如果可以叫做妻子的話。

二零零一
芝蘭在面館里見到玉芬的時候很吃驚。臉色蠟黃,面上也沒什么水色,眼底有明顯的黑眼圈,一縷頭發從額前落下,遮住了玉芬的小半張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和當初從舟山出發時像換了一個人。因為陳祖輝和徐福安住的地方相差比較遠,她倆來到這邊之后就沒有見過面。芝蘭握緊玉芬的手,玉芬才從恍惚中回過神。

“我想要回去,芝蘭,我想要回去!”玉芬看到來人是芝蘭,眼淚滑下,但沒有哭聲,芝蘭心里一酸,眼眶也跟著紅了。

在玉芬斷斷續續的講述中,芝蘭大概了解了她所遭遇的事。她和陳祖輝“結婚”以后,過了半年正常的生活。但是在七月份的一天晚上,她忘記鎖上房門,陳祖輝就趁機摸進了她的房間。她反抗,但敵不過高大的陳祖輝,而且陳祖輝還有一個賦閑在家的光棍兒子。他們揚言她要是反抗的話,就跟移民署反應,追繳她到臺后的所有收入,還要把她關進監獄。她就這樣,白天去外面打工,晚上膽戰心驚地盯著房門無法睡覺。陳祖輝父子多次破門而入,最后甚至把門鎖撬走,門上只留下一個黑黑的洞,吸走了玉芬的所有精氣神。

“芝蘭,我不該來,不該來,不該貪這些錢,想不到我這把年紀了……”玉芬終于哭出聲音,芝蘭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緊緊地摟住了她,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我們想辦法回去,我們聯系德發,他收了我們的錢,不會不管我們的,一定能回去。”芝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玉芬,一想到如果當初是自己跟了陳祖輝,那么坐在這里哭的就是她,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她又會落入怎樣的境地呢?

幸好玉芬隨身帶了通行證明,芝蘭把她安頓到附近的小旅館里后,答應馬上聯系德發。她不怕德發不幫忙,大不了她們不要賺的錢了,要是她們把事情捅出去,德發也脫不了干系。只是徐福安這邊,她要怎么說呢?前幾天,徐福安還興沖沖地買了一個新的鍋子,說是能夠更好地控制油溫……

士林夜市門口,人流密集。芝蘭躊躇了半天才走進去。看到“福安蝦餅”攤位附近圍了好多人,吵吵嚷嚷的。撥開人群,發現是前段時間來搗亂的光頭又來了,手指著瀝籃內的蝦餅,“用的是活的蝦嗎?我跟你們講,”身體轉了一圈,“我前幾天吃了一個,到現在還在拉肚子,沒有力氣去上工,是不是該賠我誤工費。”徐福安則在一邊點頭哈腰的,“前兩天不是給您賠了嗎?”光頭咧嘴一笑,“是哦,那是前兩天的,但是我今天還在拉,還是上不了工,不是又得賠了嗎?你們說是不是?”周圍有人起哄說“是哦,是哦”,有人搖頭但并不說話。無論是在老家還是隔了一大片海的這里,看熱鬧的人從來都不會少。

芝蘭走到徐福安那邊,好像打算把這一天的情緒都發泄出來,“這位大哥,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在25號攤位賣豬血糕吧,那你怎么就能夠斷定是吃了我們的蝦餅拉肚子的,還是吃了你們自己的豬血糕拉肚子的?”芝蘭來臺之后還沒有說過這么尖利的話,她看到徐福安暗暗朝她比了個大拇指,周圍的人發出噓聲,光頭怒紅著臉,先是說:“怎樣?市場上各家都是從原來的夜市搬過來的,蚵仔煎、天婦羅、杏仁茶,我什么沒吃過,就你們這個什么蝦餅還是蝦煎的,從來沒聽說過,不是你們還能是誰?”接著開始用純閩南語來罵她,她聽不太懂。但當人們的臉上陸續出現和“星星幼兒園”里的女人們相似的神情時,玉芬的哭泣聲再一次從她的腦中響起。她不知道如何回應,木在那里。徐福安氣不過,拿起鐵板朝光頭的腦袋砸了下去。

“靠北是怎樣,想不到我還有來警局領你們的一天哦!”徐志明這話說得芝蘭不好意思,徐福安只管憨厚地笑,黝黑的臉也難得地顯了紅。好在光頭只是破了點皮,最后以他們賠了1000臺幣,光頭承諾不再挑事結束。從警局出來,他們三個又拐去夜市收拾東西。徐志明脫了外套,露著花臂在攤位附近來回晃了幾圈,大聲招呼,散煙,又說“拜托照顧我阿爸阿母啦,拜托”。他會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和那些攤主站在一起,也看不出來一點外省人的樣子。

雖然是為了做給外人看,一聲“阿母”還是讓芝蘭慌了手腳。

“別在意,志明就是隨口一說。”

“他倒是很吃得開。”

“從小在這邊長大的,對他來說沒有差啦。”

“沒有差啦,這邊人喜歡這樣說。沒有差啦,我學得像嗎?”

“嗯,不太像,結尾要這樣子,沒有差~啦,對對,差要拖個長音。你慢慢就會了。”

……

一直到走的那天,芝蘭也沒有和徐福安提玉芬的事。她和徐福安剛支好攤子,說要回家拿點盒子備用,就算是和他道了別。回了家,她最后一次擦洗了地板,刷了晚飯后還來不及洗的碗碟,又給觀音上了香,恭恭敬敬地俯了三次身,她說:菩薩保佑徐家平平安安。她把鑰匙掛在大門的把手上。那時候月亮的光剛剛照到院門外,鑰匙在微風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也仿佛是一場夢。

一九四九
近來到處都在撤兵,聽說就連他們舟山這種偏遠的小島也很快就會被解放。15歲的徐福安手里拿著剛才街邊的大嬸送給他的蝦餅,正走在蕭條的濱港路上,岸邊停著幾只小舢板,有個人從舢板跳上岸來。

“大叔從哪里來?”

“克難碼頭到處都是撤走的大頭兵。準備進點貨去賣。”

“撤去哪里?”

“說是臺灣,不曉得是個什么樣的地方,走的海路,好幾艘大船等在碼頭。一邊還在征兵,年輕的都要,給吃的,給穿的,給住的,還給娶老婆。”

“那帶上我唄,我也去。”

徐福安跳上小舢板,海風迎著他的臉龐呼呼地吹,是他早已經習慣了的咸腥味。既然是坐船去,那地方大概也是個島吧。和舟山肯定不會有太大的區別。臺灣,他很喜歡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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