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暗殤
? ? ? ? ? ? ? ? ? ? ? ? ? ? ? ? 一
大片黑色壓在眼簾,余凡心只覺頭頂嗡嗡作響,她知道剛剛進行了一個療程的耳鳴眩暈癥狀又在加劇,半個月以來服用的藥物均在此刻變成一堆泡沫,留在身體里的僅是三分毒。
余凡心橫下一條心,不斷告誡自己腦子要清醒,翻眼瞅了瞅跟她走在一條橫線上的余可心,一個立體的模糊的身影在不動聲色的往前移動,只有一個鼓起的白色大包隱隱可見。
余凡心又一次求得了暫時的心安。她已經(jīng)沒有心力埋怨自己五百度的近視眼,時不時地用力緊了緊另一只抱在自己懷中的鼓鼓的白色帆布包,很快意識到這個通往九號站臺的地下通道即將走到盡頭,階梯上方的橘黃路燈像放大了的螢火蟲,色彩朝著四周蔓延開來。
也許余可心是對的,余凡心默默地想,帆布包壓在兩個人的身上,不僅平衡了力量,分成兩半的痛苦也在兩個人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
可是,大多時候,余凡心還是覺得痛苦是不能分擔的,她失去的是雙親,是生命里濃于血液的兩個人,今世余生,她都將是沒有父母的人,而余可心不是,她擁有的遠遠比自己多,卻還不忘覬覦我余凡心的那一部分。
兩個帆布包里分別裝著兩個骨灰盒,盒子是一樣的,骨灰卻來自來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父親。
如果余凡心和余可心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唯一可說的,便是她們有著共同的父親和母親。
“你們兩個可真能沉住氣,再不上來,火車可就開動了!”女檢票員剛剛漫過蜂擁而上的人流,正要對著幽暗的夜色長舒一口氣,忽地發(fā)現(xiàn)了緩緩趕來的她們。
步伐是急促的,心情倒是不慌不忙,心思全然不在趕時間這回事上。
余凡心的眼睛又一次地滑向左側(cè),恰好與余可心送來的目光碰上,兩人的眼神像遇到同性磁鐵一樣,猛地退到兩邊,步伐卻不由自主地又都加快了些。
“就這樣吧,”余凡心對自己說,她走在五號車廂里,雙手護著白色帆布包,努力尋找著17號。這時候,余可心已經(jīng)在15號坐下,沒有說話,余凡心頓了一下,本以為余可心會跟16號換個座位,畢竟十個小時的車程,很多問題都可以在火車上商量好的。
可惜,余可心沒有這份心,我自然也不會有!余凡心默默想著,心里又一次涌起一陣憤懣,她對著17號坐下,坐在自己旁邊的小伙子正對著手機亂彈琴似的搗鼓,余凡心仿佛聽到了萬馬奔騰千人同哭的混亂喧囂。余凡心心里清楚,這是可怕的耳鳴又來作怪了,只要是晚上,哪怕是人在旅途全無睡意的時候,這份嘈雜也一定會如期而至。于是,余凡心微閉雙眼,緊握手里的帆布包,把世界關在心外,她只想在耳旁的一堆鳴叫里尋得一分安靜。
之前,余凡心覺得人生莫大的快樂一定是獲得耳根清凈,此時,她才深深明白生命最值得滿足的事情一定是父母健在。
哦,爸爸!媽媽!凡心忽地睜開了眼睛,隱忍起那份撕開的傷痛,一只手隔著帆布包輕輕地揉捏里面棱角分明的物體的硬度,另一只手伸向坐在15號的余可心,“可心,把你的包也放在我這里吧,我在車上是睡不著覺的。”
“不用了,我還想著把你的包拿在我這里呢!我不累也不困!”余可心的左手撫在左眼和額頭上,右手把帆布包摟在懷里,她曉得姐姐是把要求隱在詢問里的,她像是狠狠地摁住了額頭,準確無誤地表示出不屑。只是,她的聲音淡淡的,目光也是淡淡的,沒有完全落在余凡心身上。
“嗨,你真是的,多簡單的事情在你那里都通不過!”余凡心有些慍怒了,語氣不免有些硬。
“是啊,我們的想法總不在一條線上!真沒辦法!”余可心這么說的時候,干脆把目光完全落在了別處。
“請問你們是一起的?”正在玩游戲的16號小伙子開口了,“干脆,咱們換個位子吧!我正好喜歡靠窗的座位。”
余凡心怔了一下,輕輕地抬頭,兩眼的光芒一起聚集在窗外斑駁陸離的水墨畫里。壓著地面翩翩浮動的那片黑影,不是生命奔放的青草和麥苗,就是暗香浮動的油菜花吧!哦,不,這里不是北方,火車正行駛在皖南的土地上,余凡心無法判斷眼下跟大地交融的是什么植物,或者,這是一條溪流,春風拂過,層層浪花翻騰起一個又一個跟頭。
事實上,余凡心是沒有心思繼續(xù)猜測的,最近,她只是習慣了刻意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醒著,活著,不倒下,才是給予父母最好的慰藉。這一刻,她忽然很想老公李濤,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需要這個人。
但是,李濤在家里,余凡心還沒有告訴他這一切意外,或者,她還不習慣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他。
余凡心用手心抽掉了溢在眼角的一股溫熱,給正要低頭玩游戲的小伙子飛去一個微笑,抬起屁股向著16號座位移去。
? “誰讓我是姐姐呢,在小事情上,我做出讓步,又能怎樣?”余凡心這樣想,耳旁的聲音已經(jīng)變成了微微隆聲開始綿綿響起。
? 余可心往外挪了挪屁股,算是對姐姐的禮讓,也許還有歡迎。
兩人無話,四只眼睛交替著在兩只帆布包鼓起的部位停留、移開,再停留、再移開。
余凡心的眼睛不大,一對眼皮卻像白紙折成的小扇子,開一下,合一下,快要變成紅珊瑚的眼球時隱時現(xiàn)。這幾天,她克制著自己的激動和悲傷,不然,已經(jīng)混沌的眼睛就要全瞎掉了。余可心的眼神好,幾天來,她沒有從眼睛里擠下一滴水,至少在人群里沒有,她除了眼袋像是帶上了套子加厚了一層之外,今天和一個星期以前基本沒有區(qū)別。
“可心,我已經(jīng)決定了,給爸媽買墓地,他們?yōu)榱松嬙谕饷β盗艘惠呑樱響幸粋€家。”余凡心先開口說話了,語氣里充斥著不由分說的霸氣,姐姐就是姐姐,該拿主意的時候,不能荒著。
“姐,我覺得爸媽還是想回家的,咱們的祖墳在老家,爸媽在外飄蕩這么多年,一定是想家了,葉落歸根也是他們的心愿。”這一次,余可心把眼睛盯在了姐姐的臉上,她無比清晰地看到,幾個淺褐色的雀斑附著在余凡心的鼻翼,那張常年粉白的臉儼然已經(jīng)好多天沒收拾了,新長出的眉毛像剛冒出地面的雜草,混亂,荒蕪,淹沒了眉形。
“老家是你的家,將來我想祭拜一次都困難,爸媽還是希望我可以經(jīng)常地去看看他們的!”余凡心的眼睛又有些忍不住,她用右手使勁掐了一下大腿,警告自己不可以悲悲戚戚的。
一滴水陷入陰冷的空氣里,余可心流淚了,無聲無息,灑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畫出花瓣的形狀便已浸入一片潮濕中。余凡心像是經(jīng)受了錯覺,目光可及之處還不到地面,眼前瞬息而過的霧點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是的,我沒有父母!”余可心慢慢地說,聲音很輕。余凡心卻清晰地聽到了,隔著她隆隆地耳鳴聲,穿進她的心里。
多久了,她們之間除了激烈的爭吵,就是持久的冷戰(zhàn),像今天這樣貌似輕巧的交談也實屬稀罕。
爸爸最善于調(diào)節(jié),媽媽最善于勸慰,現(xiàn)在,媽媽進了凡心懷抱里的一個小盒子,爸爸也成了可心眼前的一撮灰。
余凡心和余可心之間的矛盾從曲線變成了直線。
? ? ? ? ? ? ? ? ? ? ? ? ? ? ? ? ? ? 二
余凡心是獨生子女,某國企職工的女兒。多少年了,她走到哪里都是這樣的身份。可是,在她二十六歲生日的那一天,因為爸爸在過于激動的情況下說了一句話,一切便開始有了變化,在她看來,自己從此以后的命運也厄運迭出。
你妹妹余可心在鄉(xiāng)下老家,跟你伯父伯母一起生活,不是咱家的孩子了。小時候,媽媽最愛嘮叨的就是這句話。
你妹妹的名字叫余可心,是你爸爸起的,你伯父伯母也沒有更改,一直是可心可心的叫著。媽媽說這些的時候,看不出有什么情緒,但是每一次提到余可心,于凡心都能從母親的語氣里讀出些許惆悵。
這是余凡心在觀察和思考后做出的論斷。不過,她是不喜歡媽媽說這些的,您和爸爸沒了她,不是還有我嘛,我才是你們的天!
可心剛出生那一陣兒,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白天鬧騰晚上哭叫,她總是咧著小嘴笑,知道爸媽忙,也曉得她這個生命需要悄悄地綻放,她不敢有過多的聲響,唯恐驚動了別人,給爸媽帶來麻煩。
每當聽到媽媽這么說的時候,余凡心就會忍不住地煩躁,她毫無懸念地認定,媽媽嘴里的別的孩子就是自己,說余可心怎樣地乖巧,其實也就是暗自里生發(fā)遺憾,身邊的這個女兒不是那么省心。媽媽說話像唱山歌,聲音高一下低一下的,有點刻意勾起別人情緒似的,很長時間里,余凡心都覺得自己跟媽媽是有距離的。即便是當年懵懂無知之時,余凡心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母親特別的依戀。很多年后,當她跟余可心近距離接觸,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張合有致的口型的時候,余凡心不得不相信,這是媽媽的另一個女兒,媽媽沒有遺傳給自己的,都在她的身上顯示了出來。
父母對自己的愛,被一個外人生生地剝走了一部分,這是余凡心從記事起就涌出來的一份傷心。直到余凡心成為一名小學生后,每到期末都能從學校拿回一張或者是多張承載著榮譽的獎狀,媽媽再提到余可心的時候,天平的重心才時而向余凡心偏移。
可心這丫頭,在山里玩野了的,學習不開竅,一年級下來,還不能一口氣數(shù)到一百,老師問她八加四等于幾,這孩子兩只手不夠用,急得額頭冒汗,索性坐到地上,掰起了腳丫子,吭哧半天,才顫顫地咬出“12”這個數(shù)字來。
好笑!笨!這一次,余凡心主動接了媽媽的話,聲音開始有了歡愉的色彩。
這一次看上去風平浪靜的談話,余凡心有說不出的愉快,在她的心海里激起一朵燦爛無比的浪花,聚攏成荷心的形狀,開在她稚嫩的心底。
時光滑經(jīng)歲月流年,回頭望去,一路竟多是坦途沃野,不時跨過嶙嶙峋峋的山石,突兀著的是生命里拒絕卸載的銘心往事。
跟可心有關的點滴,是伯父寫在家信里,當做玩笑說的。余凡心卻由此對學習這件事比較上心,提起學習,她總比身邊的同齡人多出些許熱情出來。
很多年后,當小方對余凡心說,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假想敵的時候,余凡心立即琢磨起自己在學習上用心的最初動力,也許,余可心一開始就是進駐她靈魂的假想敵。
當年,父母所在的面粉廠面臨倒閉,他們成了第一對選擇買斷工作的夫妻。在機遇和風險并存的境遇中,余凡心的父母沒有選擇經(jīng)濟正在崛起的繁華都市,而是一起西行,到新疆開辟新的天地,販賣玉米,賣羊肉,直到后來在廣袤的藏土中謀得了自己的一席之位,興建了一個化肥廠。
于是,余凡心很早就開始了寄宿生活,與父母聚少離多,在一起的日子里,父母不斷地感慨,凡心真是一個好孩子!
在某種意義上,余凡心算是勝出了。慢慢地,爸媽也很少提及余可心的事情了,時間和距離總能沖淡很多東西,包括親情。很長一段時間里,余凡心適應了自己在家庭中的獨一無二,接受著既讓她引以為豪又時而悵然若失的獨生子女身份。期間,她讀中學,讀大學,然后畢業(yè),回到自己生活過的北方小城,成了一名中學教師。
可心成了他們心中一個遙遠的過去,余凡心的那點耿耿于懷也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釋然。
直到三年前,余凡心的生日,恰是余可心結(jié)婚大喜的日子。余爸余媽不遠千里從新疆趕回來,一路風塵,與凡心見面的時候,身上還散發(fā)著化肥的氣味。
余凡心第一次去山里,余爸余媽也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和父母一起去參加可心的婚禮,余凡心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開心,
余凡心向來認為,新娘是最不真實的,因為無一例外的裹在厚厚的包裝里,余可心卻素凈地出奇,雖然略施粉黛,卻有白亮晶瑩的膚色可循,沒有皇冠,烏發(fā)像纖云一樣地盤起,白色的婚紗沒有層疊蓬勃的裙擺,單調(diào)中卻透著醇韻飄逸的清雅。
人如其名!可心亦可人!當凡心得知這身裝扮均出自可心之手時,她不得不對這個精致的裁縫刮目相看!
新郎黑瘦,站在可心旁邊,誰都會覺得可心是一朵鮮花插錯了地方。酒宴上,余爸裂開酸澀的嘴唇,露出酸澀的笑,喝了幾杯酒,心情愈發(fā)復雜起來。他又連斟了三杯酒,連仰三次脖子,撫著哥哥的肩,說,我這個閨女,我今天要認下!
我不能讓我的女兒結(jié)了婚還要過山里的生活。可心,如果你今天叫我一聲“爸”,我就把你們夫妻兩個帶走,我開的公司正缺人手,跟我去新疆!
余爸沒等大哥點頭,他便已經(jīng)對著可心表達出了自己的意思。
眾人面面相覷,一股沉寂在空氣里彌漫開來。各種思緒在不同的人那里翻騰著,大家都在等待著可心的態(tài)度!
爸爸!媽媽!可心出乎意料的大方。
于是,這場婚禮又有了一些特別,可心拜完了養(yǎng)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又對著自己的生父生母下拜。
之后,可心真的帶著自己的新婚丈夫跟著爸媽去新疆奔赴前程了。
凡心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心思有些恍惚。家里多了一個家庭成員,可她卻成了更為孤獨的一個人。
媽媽再打電話的時候,不會忘記說你妹妹可心在做什么,怎么樣。可心給爸媽去電話的時候,可心偶爾也會接電話,一聲“姐姐”總是叫得那么蒼白無力,凡心覺得,她們之間連問候都是膚淺的,流于程序的。
慢慢地,凡心在跟他們聯(lián)系的時候,心情很浮躁,說不了幾句話便迫不及待的要把電話掛了。可是,他們不來電話的時候,凡心也會坐立不安。她的沮喪里有委屈,也有憤怒。她因為是個聽話的孩子,半年前聽從媽媽的意見決然地與大學時談的男友分手了,理由是對方去讀研深造,未來很渺茫。于是,她加入了相親一族,她在不斷地比照中,愈發(fā)覺得錯失的才是最可貴的,而自己維系了這么多年的好孩子形象很大程度上都有著討好父母的成分,她越來越瞧不起這份“討好”,她漸漸地意識到,可心從來不是過去式,而是橫亙在她和父母之間的一道硬傷,抹煞不去。
她從來都沒想過可心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把父母本不完整的愛切成碎片,你一半,我一半。當然,還有更實際的,父母所有的財產(chǎn),包括工廠,房子,車子,將來轉(zhuǎn)到凡心手里的時候,都要打個半折,甚至更多。
可是,余凡心在提及自己還有一個妹妹的時候,總會受到些許艷羨的目光。姐妹倆,真好!
? ? ? ? ? ? ? ? ? ? ? ? ? ? ? ? 三
從記事起,余可心接觸到的眼神或者言語,都或多或少的隱含著“可心是外人”這層意思,可心最聽不得的是別人說她是個沒福氣的孩子——好端端的一個城里人卻來到了鄉(xiāng)下,而且是這人少物貧的山溝溝里。山里人愛熱鬧,站在人群里的可心卻惜字如金,不到迫不得已一定不會開口說話,她的骨子里攢動著一股拗勁,她想要做的事情,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
可心比凡心小一歲,可是,在她的定義里,她是只有哥哥沒有姐姐的。她的身世在她生活的土地上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山里人說話愛拉長了腔調(diào),對著小可心極盡掩飾不住的憐憫和可惜,你的家在城里,多好啊!咋跑到俺們這窮山窩窩里來了呢!
余可心知道,她很小的時候就被爸媽送到了伯父伯母那里,因為她是一個多出來的孩子,是超生的二胎,余可心的爸媽也是經(jīng)過了痛定思痛,在工作和孩子之間必須要有一個取舍的時候,才坐了很長時間的車程,來到了極少見面的哥嫂家里。
于是,可心成了伯父伯母的第三個孩子。伯父伯母也成了可心的爸爸媽媽。
新的父母沒有經(jīng)過太繁瑣太緩慢的過程就把可心培養(yǎng)成了一個勤勞、細致、能耐得住寂寞的小小勞動力。
燒飯,插秧,摘茶葉,余可心幾乎沒有經(jīng)歷生澀的磨合,便已順了手,她真真是父母的好幫手。爸爸媽媽是喜歡可心的,可心在很多年后再去回憶這段漫長的生活的時候,才隱約拼出一份簡陋的愛。
十二歲那年,可心輟學,這在當?shù)厥窃倨胀ú贿^的事情。她跟家里提出要去學裁縫。那時候,可心已經(jīng)能繡出活靈活現(xiàn)的山鳥畫。她把藍天白云和山川河流分別繡在衣領和褲腳處,把蓮藕池塘蜻蜓嬉水繡在胸前偏右的地方,遠遠望去,真有一灘水在她的身上,美景怡人,和可心小巧的五官相映成趣。
可心不像是個山里人,她的做派都是城里人的。
親姐妹倆也有不同的命,可心的姐姐就要有福氣的得多!
可心如果在城里過活,指不定能成為大能人、名人。
……
每每聽到這樣的聲音,余可心的身子里總像灌了鉛,莫名的沉重。外面的世界成了她的一個牽掛,遙遠卻又經(jīng)常覺得觸手可及。
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編織著與生父生母重逢的場面,她像一個彩色的蝴蝶,翩翩迎接生父生母布滿微笑的額頭,額角是舒展的,沒有山里人的褶皺。
一個夢做了太久,潛入靈魂,成了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個影像,后來,想象的畫面漸漸沒了色彩,一份希冀越來越遙遠,可心經(jīng)常在夢里從山頂驟然落進深淵,然后是漠然的嘆息。
她是帶著這樣的心境做起一個小裁縫的。許是她在針線里不經(jīng)意間種下了幽怨的種子,她縫制的衣服總是不顯山露水,有些可意會卻不可言傳的別致。可惜,山里人是不懂的,她們需要大的夸張的色彩,姹紫嫣紅,最好是要有刺亮眼球的招搖。
所以,余可心的裁縫店是寂寞的,一如她壓在胸腔里的時光。
二十多年的歲月,日子死水一樣的靜寂,余可心稱伯父伯母為自己的爸爸媽媽,而她的親爸親媽卻未曾露過面。沒人知曉,余可心的心里還有一層薄薄的念想,碰不得,抓不得。
直到她決定要斷了這層念想,專心過山里的日子,并按著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意思,嫁給一個老實本分的山里人。養(yǎng)父養(yǎng)母沒有說錯,忠厚老實勝過外面的花綠世界,也是任何的榮華富貴都比不得的。余可心是咬著舌尖打量著那個未來的夫婿的。既然人生而有命,好一些或者壞一些又有何妨呢?期待之外的是,當余可心學會寬慰自己和接納自己的人生的時候,三個遙遠的親人要來跟她團聚了。
山里的習俗里,人們稱呼父親的弟弟弟媳為“小爸”“小媽”。余爸離開家鄉(xiāng)的日子太久,興許忘記了。
可心隨口應答的兩句稱呼——爸爸媽媽,其實在她的心里省略了一個“小”字,一切才可以如此的自然親切。
新的生活并不像可心想象得那般美好。小爸小媽其實是起早貪黑鐵人一般忙碌在廠房的普通人,她和丈夫張曉貴在小爸小媽那里不斷讀出來的是各種不景氣。
我們都回去吧!賣了這里的一切,到凡心那里重新置辦生活。
余可心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孩子余妙已經(jīng)出生,小爸之前說過要送他們一套房子作為慶祝的。余可心主動提出她的第一個孩子姓“余”,她最知道小爸忙活了一輩子其實很想留個根。可是小爸小媽最近總把“不景氣”放在嘴邊,余可心張了幾次口,沒有把房子的事情說出來。
兩年來,可心一直和張曉貴住在廠房里。藍色的夾板,灰褐色的頂棚,天熱的時候,陽光能夠掠過夾層垂直落到人的頭上和身上,如果趕上刮風,房間里便會四面八方的透著氣,股股涼意直往身上竄。
面對可心的建議,余爸整整一個下午也沒有吐出一個字,他背著手在1號車間轉(zhuǎn)一圈,然后進了2號車間,對著正在忙碌的師傅點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到了3號車間里仍是重復之前的動作,雙手在背后交叉,背有些駝,平日里,他會用刻意昂起脖子來顯示自己的精神氣兒,而今天,余爸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的興致,任憑脊背往下彎曲,目光所及的空間變小了,人卻豁然了些。當他在三個車間平均轉(zhuǎn)了十八圈的時候,西下的太陽掛在院墻外的樹梢里,露出影影綽綽的明光。
車間和住處都在一個院子里,車間靠北邊,住房在南邊,車間的房子闊大高聳,相比之下,住房則顯得矮小。余爸和老伴在這個地方呆了十幾個年頭了,車間里的幾個師傅是他從老家?guī)淼模妓麃碇\生計。這么多年了,余爸沒有覺得不好,他甚至認為窩在高樓里的生活比不了這寬大的廠房,舒心,自在。他以為,他拼了老力氣,養(yǎng)活可心一家,當然,如果可心他們也可以繼承他的事業(yè),在這里生活,那將是一件非常圓滿的事——凡心讀了大學,有可靠的工作,他要為可心也謀一份生計。
在余爸的觀念里,對孩子最大的付出就是有能力為他們承擔——自然是經(jīng)濟上物質(zhì)上的承擔。至于其他,都在他的觀念之外,他也沒有心力去細想。
但是可心提出來了,她想回去,不是回山里,而是去凡心所在的小城。這讓余爸起了愁。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由遠處響起,可心在逗余妙開心了,小家伙午休時間長,不睡到夜幕降臨就會因為缺覺鬧騰。余爸挺了挺脊背,嘴角裂開一條縫,余可心抱著孩子來到余爸身邊,像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可心,你們回去也好,我和你媽在新疆忙活了半輩子,也攢了些錢,前年給凡心在那邊買了房子呢,我回頭跟你媽商量一下,你們一家如果想要回去,我也給你們在那里買一套!”余爸堅挺的鼻梁在不斷地往兩邊拉長,枯敗楓葉一樣的臉色在夕陽的斜射中竟生出一些光芒來。
余可心沒有說話,仰了仰脖子,天上的云朵像染了藍色的棉絮,時不時地露出一團斑駁疏離的白色,耳邊現(xiàn)出一陣嗡鳴聲,她扭過頭去,繼續(xù)對著余妙輕輕地聊天,太陽公公忙了一天了,月亮爺爺馬上要出來接班了!
余爸以為女兒在跟自己說話,仔細聽了,才發(fā)覺像是她在自言自語,聲音很低,卻聲情并茂的樣子。
? ? ? ? ? ? ? ? ? ? ? ? ? ? ? ? ? 四
弱柳抽條折出股股清新,月季捧出的或大紅或深紫色的花朵也開始爭相搖曳。假山亭榭,小溪流水,交錯環(huán)繞在闊闊的樓距間。即便是在熱鬧的春季,凡心也總能在這個小區(qū)里尋得一處幽靜。
周末的早晨,凡心坐在香樟樹下,目光掠過周圍的景致,忽覺心事滿園!自家樓上的一對夫婦搬進剛裝修好的房子不到一個月,因為雙雙考上了博士,選擇到南方發(fā)展,昨天才去賣房中心登記的,今天一大早,媽媽就打電話來說,讓凡心先定下,她隨后就把房款打過來,全付的。
胸腔里很悶,余凡心不由自主地用手撫了一下,仿佛有一個硬硬的東西在往下壓,耳邊忽地翁叫了兩聲,凡心不由得一驚。耳鳴已經(jīng)干擾了她的睡眠,現(xiàn)在連白天也不放過了。疼痛像針刺穿在了心里,多少年了,凡心努力做著乖乖女,渴盼著父母回來。可是如今曙光掉進了深淵里,凡心自己也找不到北了。但是,希望依然有,喜悅躲在生氣、郁悶和嫉妒等情緒的背后,只是輕輕地一縷,虛無縹緲的,有也卻無了。
凡心還是按照媽媽的囑咐把事情辦好了,時間剛好是十點一刻,吃飯和出去玩都不是恰當?shù)臅r候。正躊躇著,手機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略有磁性,還算中聽。凡心方才想起同事小方為自己介紹的這個男朋友。別的條件都還行,只有一點不合適,確切地說,是不符合凡心父母擇婿的標準——對方?jīng)]有固定工作,盡管自己經(jīng)營的一家小企業(yè)也做得風生水起的。凡心知道,父母只希望她能夠過穩(wěn)定的生活,當然,家庭的另一半也要穩(wěn)定。
以往,凡心對于這樣的情況,是從不考慮的,她知道沒有結(jié)果。這一次,她卻欣然前往了。
活到這么大,還是要叛逆一次的,哪怕這叛逆里伴有賭氣的成分。
竟沒想到,這一去,人間又多了一份姻緣。男人的臉龐和身材一樣的寬厚,連笑容也是敦厚的,看到余可心的時候,他更是眼睛鼻子堆在了一塊,不停地搓手,竟不知說什么好,抿著嘴唇傻笑,半天才磨出一句話,你好,我叫李濤。余可心被他的窘相雷住了,反倒比男人從容許多。網(wǎng)上的話題多得是,兩個人聊了一個又一個,余凡心唯獨不提及自己的成長。
交往就這樣開始了,男人自然是全力以赴,但是對于余凡心來說,愛情成了生活里可有可無的佐料,閑置的時候多,需要的時候少。
按照計劃進行的日子,愈發(fā)讓人覺出時間的有序。六個月,凡心的心臟過了太多的山車。
余媽和可心一家到站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凡心提前知道了的,她的腦海里不停地變換著不同的說辭作為不能親自去接他們的理由。那一天,香樟開始吐蕊,清荷已然送香,余凡心卻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任何景致,整整一天,她都魂不守舍的,臨下班的時候,有同事叫她去吃飯,她卻莫名的拒絕了。鬼使神差地,她早一個小時來到了車站,余凡心很快發(fā)現(xiàn),在出站口魚貫而出的人群里,余可心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頭發(fā)被梳成兩個自然的尾巴,白色的長袖衫掖在黑褲帶里,露出明晃晃金閃閃的一排鉆石,清新之余,略顯沉穩(wěn)。凡心微笑著接過可心手里的包,用最溫和的目光掠過身旁的小孩兒,凡心想起了“美好”這個詞,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陣激動。媽媽出來了,邁動著有些笨拙的步子,放下行李,給凡心一個擁抱。待兩人情緒穩(wěn)定,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可心已經(jīng)帶著孩子往前走了,五十米外走走停停不時回望的張曉貴難以掩飾的是略帶尷尬的窘迫。
可心成了凡心樓上的鄰居。
生活如若波瀾不驚,姐妹能夠相安無事,歲月一定可以拉近兩家的距離,余媽做夢都希望日子是這樣的。可惜的是,余媽游離于兩個骨肉之間,尤其要經(jīng)受可心的盤算,每天睡不好,吃也不香。
余媽說,可心吶,我年齡大了,但是在家里幫你帶孩子燒飯總是行的,你和曉貴出去找工作,過好一家人的日子。余媽一邊幫她整理東西,一邊說道。這時候,凡心也在旁邊,不等可心說話,凡心先接了口,這樣也好,以后我也有地方蹭飯了——李濤大部分時間都出差的。
確實,李濤是經(jīng)常不著家的,跑業(yè)務,他原來是集經(jīng)理與業(yè)務員于一身的——凡心和老公李濤是閃婚,余媽陪著可心一家從新疆回來之前,凡心解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余爸余媽沒了發(fā)言權,竟也欣然認了。活了大半輩子,老兩口學得最好的就是妥協(xié)。
姐姐來吃飯?要交生活費的啊!凡心不緊不慢地說。凡心和余媽同時愣了一下,還是余媽反應快,我和你爸雖然沒啥積蓄了,但是買米買菜的錢還是有的,咱是一家人,不要交生活費。
但是,從第二天起,凡心還是成了單位食堂的常客。
張曉貴有的是體力,很容易在搬家公司謀得一份差事,余可心卻沒那么順利,東奔西跑了一個多星期,也沒有合適的。這一次,奔忙了一天,又是一無所獲,余可心回到家里,全身都沒有氣力,甚是沮喪。孩子迎上來,她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可心吶,你姐姐建議你自己開個店。你有裁縫的手藝,何不還吃這碗飯?
她憑什么知道我做這個就行,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會自己光顧裁縫店?余可心說話有點沖,最近是愈來愈沖了。
你姐是看你找工作也沒頭緒,也是想幫你出個主意。余媽的聲音弱下來,她很想立刻跳過這個話題。
“嘩啦”一聲,衛(wèi)生間里馬桶抽水的聲音,余可心一陣驚訝,這個時間張曉貴還沒下班,怎么還有人在家里?她帶著滿臉疑問望向余媽。
喔,你姐回家忘帶鑰匙了……余媽的聲音里略帶慌張。你看,她特意買的打糕,很正宗的朝鮮打糕呢!
余可心沒有吃過打糕,也不感興趣。但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對著一邊捋衣服一邊沖自己走來的余凡心叫了聲“姐”,用很甜的語氣。
余凡心點點頭,很勉強的樣子。我現(xiàn)在去單位,鑰匙忘在辦公桌上了。余凡心說話的聲音很輕,有點沙啞。剛才沒跟媽媽說清楚,我也沒有建議你繼續(xù)做裁縫,我說的是服裝定制。現(xiàn)在的人穿衣服很講究質(zhì)量,但是商場里的款式畢竟有限,而且樣式很大眾。如果你能按顧客的要求制作出讓她們滿意的服裝,布料也很好,一定會有回頭客的。余凡心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jīng)倚在了房門上,隨時準備開門走人的架勢。
她時常會想起可心的那件獨特的婚紗,很耐人尋味的。
只是,眼前的可心和第一次留在心底的印象相差甚遠了。
余可心果然沒再去找工作,她著手忙碌起服裝定制店的事宜。
又是一個周末,余凡心窩在家里追劇。余媽來了,剛進來,就把余妙從懷里放在地上,一邊撫著胸口,一邊喘粗氣,“年齡大了,真不行了,我?guī)в嗝钪挥X得心累,身體也累。”余媽對著書房里的余凡心說道。“那是您自找的,您不帶誰能拿您怎么樣?”余凡心沒好氣的說。“唉,我真是上輩子也欠可心這丫頭的!”余媽嘆了口氣,余凡心其實知道媽媽是來訴苦的,之前很委婉,現(xiàn)在越來越直接了。余凡心的心里很復雜,她很想從媽媽那里探聽到可心的事情,可是知道的越多心里越煩悶,最近,她經(jīng)常感覺到胸口疼,心臟忽忽亂跳,總要平復一陣子才能和緩些。
“可心盤好了店面,馬上要開張了,昨晚又張口問我要五萬塊錢。”余媽無奈的說。“還問您要錢啊?”余凡心對著電腦鍵盤按了暫停,一股怒氣躥上來,“她以為我們家是搶銀行的啊?我都記著賬呢,這段時間可心拿了我們十來萬了,不能再給她了!”余凡心在媽媽面前很少控制情緒,有意無意的,她總是會把可心當做外人,一個無賴到讓她們?nèi)叶几械綗o奈的外人!
“我如果不答應,她就會不停地給你爸爸打電話,千里迢迢的,我也不想讓你爸為難了。”余媽簡直要掉眼淚了,看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的余妙發(fā)呆。“我是想,這一次,能不能從你這里拿些出來,跟可心說說,算是她借你的,得讓她知道我和你爸真沒多少錢了,不然,我們連養(yǎng)老都成問題。”
余凡心整個人都沸騰起來了,滿屋子的噪音在她耳邊亂竄,這一次,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太過分了,余可心是把我們的善良當愚蠢!”她大叫一聲,旁邊的余妙被嚇哭了,直往外婆懷里鉆。余凡心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xù)說,“我找她去,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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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凡心把門敲得砰砰響,余可心來開門的時候,還是一臉惺忪的樣子。
“我媽一天二十四小時幫你帶孩子,大白天的,你居然能放心睡覺!”這時的余凡心已經(jīng)壓制住了怒氣,微笑著,語氣里卻帶著刺。“瞧你說的,我還以為天塌地陷了呢,也值得你來影響我的好夢!” 余可心最見不得余凡心把余媽叫成“我媽”,像是談及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似的!余可心用手抹把臉,想起近來總是無眠的夜晚,把焦慮不安和滿腹怨氣一塊兒砸向余凡心。
“可心,你自從認下了爸媽,就把他們當成了提款機,卻沒想過他們辛苦了一輩子,很不容易。”余凡心的語氣軟了下來,她知道余可心就是一堆柴火,一旦點燃了,損失要大家平攤的。
“我只明白我是不容易的,”余可心說話的時候,眼睛也跟著變成了圓形。
“你結(jié)婚的時候,爸媽給了你一筆錢,我是知道的。男方給的禮錢,伯父也一分不剩的交到了你手里。你怎么可以自己存著金庫卻總把眼睛伸向我家的錢袋!”余凡心的聲音依然是低沉的,但是每一個字都按時送進了余可心的耳朵。
“我本來是有妥協(xié)的打算的,現(xiàn)在聽你這么說,我還必須堅持了。我需要的進貨費又增加了,是六萬!”余可心挑戰(zhàn)了自己的最高嗓門,甩出痛快淋漓的情緒,繼續(xù)說,“你家的錢袋子不是你一個人的,都劃給我也不過分!”
……
余凡心在跟余可心進行了九次不愉快和八次激烈爭吵之后,得了急性心肌炎,住進了醫(yī)院。
人總是在健康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才真正懂得生命的可貴。余凡心心里清楚什么有利于自己病情的恢復,從醫(yī)院回來后,她又續(xù)了一個月的假期,在家里休養(yǎng)。有事沒事的,她喜歡約小方到家里來。有朋友來了,余媽喜歡到外面遛彎,余可心也會在她這里待不住。說也奇怪,這段日子,凡心看到可心,嗓子就要冒火,可心的脾氣卻像漏氣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每天至少來一次,有時候還拎些東西。這不,今天提來兩只鴿子,說了句這個最滋補身子,便沒了后文。余凡心瞧著脫過毛的白鴿赤裸著身子,心不在焉的說,鴿子湯是愈合傷口的,治不了我的心病。余可心裝作沒聽見,眼睛只放在余妙身上。
小方和余凡心當年是同學,現(xiàn)在是同事。凡心愿意把心里的煩惱傾訴出來,是最近的事情。長這么大,她才剛剛嘗出跟人交心的好。
你妹妹看起來挺和氣的,應該不是那么難相處吧?小方進來的時候,可心正要從凡心家里出去,手里牽著蹣跚走路的小孩兒,一臉柔情。
我生病了,她才消停了,每天也象征性的到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凡心臥在沙發(fā)上,隨手拿起一個毛茸茸的抱枕,夾在懷里。我生病前,我媽到她家里去,她都不會理的,更別提到我這里來了。
哦,怎么會這么僵?之前,你們只是心里不對付,沒有把一切都顯示出來的啊?小方眨巴兩下眼睛,隱形鏡像不存在一樣。
她的服裝定制店開張前,我媽翻出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錢,又從我這里湊了些,給了她一個整數(shù),兩萬。我媽也真是沒辦法了,她對可心說,多少就這些了,如果可心再讓我爸犯愁,她和可心之間就不是母女關系了。凡心說著,挪了挪身子,接著說道,沒想到,這一次,可心居然沒有接下那些錢,用惡狠狠的語氣說,
她到死都是媽的親女兒。
這樣的話,事情應該向著陽光發(fā)展啊。小方不解的問道。
按理是這樣,但是,可心既要求我媽必須到她那里去,幫她打理生活,卻又不拿好臉色給我媽。我媽半天不去她那里,她一定有一大堆的理由大發(fā)脾氣。不過,這段日子,倒是好了些,有時候也不讓我媽一個人帶孩子了。
如今,我爸也要從新疆回來了,年紀大了,總要想著如何養(yǎng)老。已經(jīng)賣掉了那邊的廠房,在這邊看上了一套房子,面積不大,九十平米,暖氣設施還不錯。他們想要寫我的名字,可心不同意!凡心說得懶洋洋的,看不出鬧意見的時候她們有沒有劍拔弩張過。
你爸媽還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小方翹起了二郎腿,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問,后來呢?
可心她太貪心了,凡心答非所問,自顧自的說道,到了我們家,餡餅都掉進了她的碗里。房子是現(xiàn)成的,服裝定制店也是我媽幫忙張羅的,看著生意好,馬上又要擴大店面,經(jīng)營窗簾布藝什么的,現(xiàn)在爸媽手里只剩下幾十萬塊錢,想為自己留個窩,她也要占有一份,她只想著貪婪,不論是母親節(jié)還是父親節(jié),從沒有給爸媽表示過半點心意。
大家都欠了她似的,他們哪里曉得我有多委屈!凡心把頭靠在沙發(fā)上,眼睛盯住了天花板,小方聽得出,她的責備里不止可心一個人。
其實,你可以試著跟可心聊聊,你們兩個在一起,總是有尷尬的氣氛。聊得多了,彼此愉悅了,你會發(fā)現(xiàn)家里的這些事情都是小事情。小方目光炯炯地盯著凡心的臉,說得很肯定的樣子。
其實,我試過,可是我們的話總不在一個點上。有一次,我買了一件衣服,喏,你是知道的,那件天藍色和粉色交相搭配的布裙,穿到學校里,大家都說很特別呢!我買回來的時候,先去了樓上可心家里,給她看看,我說可心你比我懂衣服的布料,上千元的價格買下這件衣服值不值得?沒料到,她只是用眼睛輕輕地往我手里撇一下,便說,你好有錢啊!那種陰陽怪調(diào)的語氣,我聽了就難受,沒再說話就走了。本來,我聽了你的勸,也為你們家的兄弟姐妹情感動,有心要送給她一件禮物,狠了幾次心,才買下來那件布裙想要跟她拉近點關系的……嗨,那以后,我就想,這輩子都不會再給她買一分錢的東西!凡心說著,一股怒氣里像是冒了青煙,小方看著對面的她,眼睛竟模糊了起來。
你和可心看起來水火不容,實際上有很多相似!小方自認為是有比較敏銳的觀察力的,她愛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思考人性。
算了吧!我跟她才不像,我要是她,就不會像她那樣,一味的索取,一顆心像是塵封在冷凍室里似的,誰也捂不熱!凡心撅起了嘴巴,臉上揚起不屑。
凡心,你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一塊成長,沒有一段共同的時間來建立彼此之間的親情,而且你們各自的生活環(huán)境有太大的差異,小方停頓了一下,用牙齒咬了一下嘴唇,略作猶豫,還是開口說了,你和可心都太缺少愛!
我是缺愛,缺關心。余凡心捋了捋頭發(fā),把手摁在額頭上,接過小方的話。可心是不缺的,伯父伯母也視她為親女兒的。余凡心低下了頭,身子軟軟地往沙發(fā)的里處靠了靠。
把可心當做親女兒,這是可心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說的,可心因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一定會有很深的關于親情的體會。而且,小方咽了一口唾液,雙手交叉摁在雙膝上,再一次將眼睛長長的伸向懨懨的凡心那里,繼續(xù)說,你們兩個在婚姻上都有些倉促,找的都是顧家也有責任心的老公,但是并沒有獲得精神上的愉悅,也就是說,你們在家庭生活中,都沒有一個人可以承擔打開自己心結(jié)的重任。所以,情況才會愈來愈糟,恨著對方又擺不掉對方。
小方,上大學那會兒,你對心理學選修課最上心,現(xiàn)在看來,你還真學了些東西啊!凡心笑了,人也來了精神,但是我不信這些!凡心接著說,我也懂得這些道理,但是人總是勸不了自己的,你不在我的坑里,沒法理解我的蘿卜為啥是酸的。
不論怎樣,把你的身體養(yǎng)好才是真的,有健康的體魄才有心力跟可心搏斗啊!小方也笑了起來,咱們言歸正傳吧,你爸媽的房子確定不了怎么署名,怎么購買呢?
正說著,余媽推門進來了,一邊換拖鞋,一邊沖著客廳的方向,先是對著小方熱情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很快向著凡心說,你爸已經(jīng)把新疆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這兩天就能回來了,看著能用得著的家什用物流運過來,寫的是你的號碼,這兩天多留意手機啊!
好的,媽,等收到了,我讓李濤開車拉回家里。凡心應和著,你和我爸準備住哪里呢?她不想這么快就問這個問題的,可是沒把持住,一口氣說了出來。
余媽換好了鞋子,朝著沙發(fā)的方向走來,她顯然驚了一下,腳底有些打滑,略微傾斜了身子,略作輕松地說,東西很少,不用麻煩李濤的,讓他忙吧!你爸說不買房了,買個二手車,你和可心用得著我們幫忙,我們就在這邊,家里要是沒事,我們想到處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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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霜爬上了窗子,一天一天地厚起來。余凡心越發(fā)覺出在家休養(yǎng)的無趣,走出屋子,被寒冷裹挾著竟也暢快起來。她努力支撐起這快樂的情緒,看起來一切很好的樣子。恰好迎上從外面回來的可心。
你沒事了?
是的,好啦!還是出來溜達好,明天上班去!
噢,你真是閑的!人是能閑出病來的!
余凡心愣住了,盯著余可心的背影,嚯嚯地叫聲從耳道里竄出,她敲打著額頭,背過身去,隱隱感到,余可心在踩著很慢的步子向樓道走去。
余爸就要回來了,余凡心咽了口唾液,她多想掃除掉滌蕩在空氣里的那片狼藉!
余爸在生意場上摸打滾爬那么多年,最看重的就是誠信。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不好更改的。可是他從新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張羅買房子,幾乎沒加定奪,便在罄苑小區(qū)售樓部簽了約,一樓,帶簡裝的,出行方便,尤其適合養(yǎng)花種草。這個位置和凡心可心的家?guī)缀醺袅艘蛔恰K趹糁饕粰诶铮敛华q豫地寫下了自己和老伴的名字,一切手續(xù)都辦好了,他分別通知凡心和可心,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他請客。
兩個女婿的一臉憨笑里,都帶著點兒諂媚,面部肌肉都僵住了似的,喝過幾巡酒,也沒動一下。
爸,您不是不準備買房的嗎?我和我姐家里都能住得下,不是挺方便的嘛!凡心和可心一直話不多,過了大半天,可心首先說到了最關鍵的話題。
是,是,大家住一起更方便些。余爸喝點酒,滿臉通紅,精神氣倒是蠻足的,不過呢,老年人和年輕人的生活習慣不一樣,尤其是作息,我和你媽就想過幾年清靜日子。
怕是你們想清靜也難得啊!凡心抿著一口飲料,緩緩地說。
可心放下手中的筷子,皺起眉頭,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閉著眼陷入沉靜,余媽停止了對小余妙的逗樂,把目光轉(zhuǎn)向余爸這里,兩個女婿正在相互敬酒,這一會喝得也有些尷尬。
我和你媽商量好了,等凡心有了小孩,我們過來幫忙照顧,余爸的聲音很爽朗,當然,我們老兩口也是放不下小余妙的,肯定也會經(jīng)常去看看。
其實,你們還是把我跟我姐分得很清的嘛!可心挪開雙手,睜開眼睛,向左甩了一下頭發(fā),又向右甩了一下頭發(fā),臉上現(xiàn)出微笑,不緊不慢地說出這句話,目光也同時掃視出一個圓形。
爸媽,你們不能偏心啊,我姐有一份的,也要給我一份!可心繼續(xù)說著,用勺子攪動起碗里的甜湯,一副一切都無關緊要的樣子。
飯局僵住了,余爸放下捏在手里的酒杯,望著坐在對面的余可心,眼神還是平靜的。沒有人知道,在余可心說這話之前,他是要端起酒杯跟兩個女兒一起“炸個雷子”的——作為本地的一種喝酒的習俗,其實就是一口氣把酒喝完。在余爸的定義里,這是表達感情的最極致的方式。他其實想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很多的情感,人活一輩子,最難用一句話概括的就是父母之于子女,以及子女之于父母!
可心,你還想要什么?凡心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忍耐了,頭皮一陣疼,一股怒氣竄上來,簡直要拍桌子了。
噢,這家飯店的魚尾燒得真不錯,可心,你給余妙挑點魚肉,不辣的!余媽說得有些慌張,夾起一塊土豆,放在嘴里才發(fā)現(xiàn)是塊姜,老太太一下子澀出了眼淚,乘機對余爸說我們先撤吧,老了,沒有口福了。
余爸還想說什么,他頓了頓,用手捏了下鼻子,呵呵地笑出了聲,咱這一家子,往后再也不用一個東南,一個西北的了,你們年輕人愛吃愛玩的地方,可以叫上我們這兩個老拖油瓶,你們吃,你們玩,我們湊個熱鬧就行!這么說著,老頭子已經(jīng)離開座椅,做出要走的架勢了。
北風像海浪一樣撲在他們身上,灌進耳朵里,余爸把風衣裹緊了,余媽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兩個人,并列著走在大街上,被風盤旋卷起的塵土一會出現(xiàn)在眼前,一會移向了身后,兩人都沒有察覺。
不如,咱們別再讓可心管我們叫爸媽了,只喊叔和嬸,問題也就解決了。余媽伸直了脖子,仰頭望著余爸說。
我也沒想到兩個丫頭會給我們出那么大的難題。余爸沒有回答余媽的問題,自顧自地說。
兩人便都不再說話,風聲淹沒了腳步聲。人在往前走著,心卻往后退著,回到了過去。
余爸余媽年輕地時候,徜徉在隸屬于那個時代的青春氣息里,盡是燦爛多姿的美好。只是,他們和一些人一樣,有著很強烈的根的意識。凡心的出生,給他們的生活注入了一股特別清新的甚至是略帶神奇的空氣,他們本可以像周圍的同事一樣,滿足于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但是,他們冒著被單位開除的風險堅持要了二胎,他們想好了的,如果是男孩,丟了飯碗也不可惜。可惜的是,二胎可心也是一個女娃。
一夜無眠。余爸果斷地做了一個決定——去皖南老家!哥哥余啟波年長自己五歲,很多年沒見了,但書信不斷。哥哥有兩個兒子,小兒子也有四歲多了,對他們來說,再養(yǎng)個孩子也不算什么大事。余爸是想都沒想,就認準哥哥是會不拒絕的。
可心剛過滿月,余爸余媽便啟程了。
當然,一切正如他們想象的。哥哥一家熱情極了,殺了兩只雞,燉了兩盤肉。
只要能吃好穿暖,咱山里人養(yǎng)個娃算啥事啊?總比養(yǎng)個小狗狗要強得多了。嫂嫂是個大嗓門,話說得很大氣的樣子。余媽聽了,心里直打鼓,余爸用胳膊肘推了推她的脊背,小聲說,山里人說話就這樣,他們不把養(yǎng)孩子當回事。嫂子的意思是說,孩子越養(yǎng)越中用。
你們放心吧,可心這娃放我這,就是我們的親閨女,余啟波拍了拍胸脯,鄭重地承諾道。這時候,可心在余啟波老婆的懷里睡得正酣,小嘴一動一動的,做著吸奶的動作,沒有半點的不舒服。
余啟波是養(yǎng)子。當年,他餓得頭發(fā)都掉光了,來到可心爺爺?shù)募议T口,還沒說話,人就倒了下去。可心爺爺用一碗面救了他,他成了可心爺爺?shù)酿B(yǎng)子,一輩子都念著余家的恩情。后來,可心的爸爸去參軍,輾轉(zhuǎn)各地,在北方安了家。余啟波一人頂倆人用,把家里家外操持得都很是那么回事。老爺子的親兒子,也就是可心的爸爸直到為老人奔喪時才回來過一次。
一封信總要在路上顛簸很多天才能到達對方手中,特別是寄往山里的信!但是哥弟倆還是樂此不疲的把家長里短都寫進去。把可心送到哥哥家以后,書信往來更是頻繁了。
可心這丫頭,乖巧著呢,你啥時候想認女兒了,有一句話就行!余啟波不止一次的在信里這樣寫道。
余爸卻一次也沒有正面接過這句話。實際上,他后來買斷工作下海,到遙遠的新疆發(fā)展,其實還有一層意思,自然是希望能再要個男孩。白天,他們在偌大的新疆尋找機會,晚上,便在簡易的住處創(chuàng)造機會。有一陣,他們也學著新疆人的樣子烤羊肉串,為了減少成本,他們自己買了幾只小羊羔,在簡單搭起的帳篷里喂養(yǎng)。有一天,栓羊的繩子斷了,余媽急忙去追趕,不曾想,緊接著有兩只羊羔瘋跑了起來,余媽使出全身的勁,好不容易抓起了繩子,卻又滑脫了手,她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半晌,等她緩緩爬起來的時候,身下已是一攤血。
余媽的這次流產(chǎn)導致了以后的不育,這件事情是梗在他們尤其是余爸心里的一個死結(jié)。
多少年,都打不開。
不知不覺中,余爸余媽已經(jīng)來到了家里,余爸像是憋了很多的感慨,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做深思狀。
以前只覺得跟外面人打交道很困難,凡事要想周全,現(xiàn)在才明白和自己家人相處才是大學問。將來咱們年紀大了,或者不在了,倆丫頭指不定會怎么樣呢!余媽靠著余爸旁邊坐下,憂心忡忡的,皺著眉頭。
我們?nèi)ヌ松嚼锇桑喟峙擦伺采碜樱粗习椋鋈挥行┡d奮地說,這些年,山里人出去謀生的也逐漸多了,但是老哥還是帶著一家老小窩在那個小山溝里,守著幾片茶園過活。我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再也沒有參加過山里的勞動了。
是應該看看,可心這孩子也離開那里兩三個年頭了,她也沒提過要回去,眼下又經(jīng)營著生意,怕是走不開,咱們是應該回去看看,余媽重復著說過的話,畢竟老哥老嫂把可心養(yǎng)到那么大,沒功勞也有苦勞啊!余媽向來是好脾氣,余爸拿定主意的事,她極少反對。對于去山里,她無疑也是滿懷希望的。
第二天早上,凡心和可心分別收到一條短信,均來自爸爸,我和你媽外出幾天,照顧好自己和自己的家庭!
寒冷的天氣,空氣也幾乎要凝固了。有聲音在耳邊響起,是烏鴉的鳴叫,凡心的心里涌起一陣忐忑,默默地說了一句,可惡的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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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心在接到余啟波的電話的時候,先是聽到了一串顫音。可心以為是信號不好,她又對著話筒“喂”了一聲。其實,可心在看到手機來電的那一刻,心就開始虛著了。她不喜歡山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一直有著寄人籬下的酸澀,但是從離開的那一刻起,不安的情緒也開始滋生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愧疚感也在隱隱加劇。她鮮少跟對方聯(lián)系,一旦接到對方打來的電話,可心總會放低了自己,用柔和的語氣,親切地稱呼著爸媽。這一次,對方?jīng)]有回應,過了一會兒,顫音逐漸弱下來,余啟波開口說話了。
可心哪,你小爸小媽出事了……可心,你爸媽出事了!余啟波不像是在向?qū)Ψ絺鬟_消息,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一直在抖。
出什么事了?爸,您慢慢說。可心一聽,心也慌了,她覺得情況應該不至于非常壞。剛想再問點什么,對方出現(xiàn)了一串盲音。
可心穿著睡衣,凌亂著頭發(fā),來到凡心面前的時候,心情方略鎮(zhèn)定些。
她們第一次共同探討和擔心一件事情,省去了所有的不自然。
如果爸媽提前說他們?nèi)ド嚼铮乙欢〞退麄円黄鸹厝サ摹?尚恼f著,小聲囁嚅起來。
去山里,她倆幾乎同時說。咱們兩個一起去!
在這樣重大的事情面前,她們都把各自的老公晾在了一邊。坐上火車的那一刻,可心再次聯(lián)系上了余啟波,這一次,對方的聲音和緩了些,但也是輕輕地,你小爸小媽死了!
余可心盯著姐姐的眼睛,自己像個驚恐的小兔。余凡心也同樣盯著妹妹,有股不祥的的空氣在眼前盤旋。
說吧,什么情況?余凡心先開口了。
爸媽沒有了!余可心帶著哭腔,眼睛依然是清澈的。
兩行清淚掛在臉上,余凡心從里到外的哭了,肩膀在抖,卻無聲無息。
余爸余媽在啟程去山里之前,并沒有跟大哥大嫂說。兩年來,余爸因為自家的事情多,有點無厘頭,不知如何說起,另外,他其實不想讓哥嫂知道因為凡心的加入,自己的家庭便埋伏了危機。他不想讓哥嫂隔著千里路還要為自己操心,同時,他覺得自家亂成一團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羞于向別人提起,哪怕是自己的哥嫂。還有,隱隱地,余爸在哥哥余啟波面前是有優(yōu)越感的,他不想把自己的這點落魄端到哥哥面前,他有點擔心自己的那點優(yōu)越感會因此而丟失。當然,余爸還是自信的,他一開始并沒把凡心可心的那點小心思放在眼里,他認為自己可以用強大的智慧把一切擺平。
他并沒想好以什么理由去山里,也許最好的說辭就是人老了,要跟家人敘敘舊。既是敘舊,就沒必要興師動眾的。所以,在他的行程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才撥通了哥哥的手機,哥,我來了,帶著老伴來山里看你和嫂子!
余爸說著,不住地嘿嘿笑,天氣有些黯淡,他的臉色便顯出黑亮的顏色來。
這里大雪下了兩天兩夜,都封山了。這是余啟波的聲音,他的意思其實是說,山里的交通變得不方便了。車輛少,也有危險。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你們到了縣里,最好自己包輛車,直接開到我家里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余啟波的心里也是五味雜陳的。這兩年,凡心被弟弟和弟妹帶走了,自己心里空落不說,還要經(jīng)受老婆的嘮叨。關鍵是,他理不順這里邊的變化。凡心不回來,也許有孩子牽著,可是音訊也難得,如今不跟老弟通信了,電話方便,卻打得少了。他不由得會想到,老弟之前跟自己聯(lián)系,只是牽掛他的閨女,現(xiàn)在自然是無所牽掛了!余啟波一想起這些,就渾身不舒服。他憋著氣呢!
所以,這一次,老弟弟媳來了,他沒有表現(xiàn)出很大的歡迎,換作以前,他會親自去縣城,雖然路上的積雪很厚,但是他的三輪車還是跟這里的道路混熟了的,哪里能過,哪里必須繞著走,都是早已磨合好了的。可是,他沒有這么做,他這一次擺起了架子。
他沒想到,弟弟和弟媳真的栽在了這片雪地里,一覺不起。城里的黑車哪里知道鄉(xiāng)里的路,那些司機對山里其實是不熟的,但是為了掙錢,硬是攬下了活,還沒行到半路,便翻了車。司機沒事,安全帶救了他,后座上的弟弟和弟媳卻一命嗚呼了!
余啟波捶胸頓足,哭啞了嗓子,想死的心都有,他覺得自己太會計較了,把老弟和弟媳的命都算計了進去。愧疚感是無邊的,他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和侄女,他也說不清對誰的歉意應該更深些。他曉得,這輩子再也不能在凡心可心面前抬起頭了。所以,后來凡心提出要在城里給爸媽買墓地,不打算把二老安葬在山里的時候,他是無力說任何話的。可心卻因此跟凡心進行了一番爭吵,爆發(fā)了余啟波從未領教過的情緒,那一刻,余啟波夫婦方才意識到弟弟弟媳的日子過得其實并不順溜。
他們站在凡心這一邊,勸起了可心。
就依凡心的意思辦吧,你爸媽最牽掛的是你們兩個,方便祭掃是最重要的事情。余啟波一開口,可心便沉默了,他對自己的這對父母還是習慣了順從。
從縣城的殯儀館出來,凡心和可心手里各自捧著一個盒子。天陰沉沉的,馬路上的積雪經(jīng)過車輛的碾壓,露出痕跡鮮明的車轍,白雪混在泥土里,凸出的和凹進去的都是團團黑色,一如凡心的心境。
肇事者賠償?shù)腻X足夠她們?yōu)楦改纲I一塊像樣的墓地。可心只是表示沉默,卻始終沒有點頭。余啟波再次開口了,你們把骨灰?guī)Щ厝ィ瑫簳r寄存在當?shù)氐臍泝x館,剛剛沒了父母,你們免不了時不時的要去看一眼,另外,你爸媽多年的朋友和同事也在那邊,這樣也方便大家前去吊唁。至于是回來安葬還是在那邊買墓地,還需要你們姐妹倆穩(wěn)定了情緒慢慢商量才好。
當姐妹倆走出山里,坐上回程的火車的時候,短暫的盟友關系也在逐漸瓦解,兩顆心之間,又被劃破了一道口子,深深的,長長的。
當你的時光里落滿了悲傷時,也許別人的歲月里盡是歡笑。凡心經(jīng)歷了失去父母的傷痛,她的整個世界開始變得黯淡無光。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希望能有一場特大特慘的自然災害降臨在她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或者,人們傳說的世界末日能夠即刻到來。這樣,她便能有一個最好的理由解脫自己,死去,無聲無息,不留任何自殘的痕跡。當然,如果是那樣,即便是自殘也無人知曉了。
凡心在對小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抑郁已經(jīng)達到了可以忍耐的制高點。失眠和耳鳴已經(jīng)使她無法擁有一個完整地睡眠,而白天卻又表現(xiàn)得萎靡不振,她的課堂沒了色彩,每一節(jié)課下來,她的挫敗感都大大增強。
小方幫她辦好了請假手續(xù),凡心被小方押進醫(yī)院進行系統(tǒng)治療。
李濤對小方表現(xiàn)出了莫大的感激,還是你有辦法,小方,李濤說,我勸她太多次,凡心實在拗不過的時候,才隨我來了兩次醫(yī)院,但是,醫(yī)生詢問了情況,建議住院時,凡心是一口回絕,從不留商量的余地。李濤憨厚的笑著說,每一次都只是開一些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的藥。李濤看著默不作聲的凡心,住了口。
有什么用呢?整整吃了一個月的藥,還沒有看到明顯的效果,稍微受點刺激,一切就土崩瓦解了。凡心說著,好像也沒有責備李濤的意思。
是啊,我們家里還有一些甲鈷胺片、金銀花等,凡心打算都扔掉的,我還是收了起來,總是有些不放心。這下好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系統(tǒng)調(diào)整,凡心一定會好起來的。李濤由衷地說。
要我說啊,凡心還真有福氣,因為李濤真的很會做丈夫。小方像是調(diào)侃,卻滿臉地認真。
這時候,穿粉色大褂的護士小姐拿著一瓶藥進來了。余可心,她大聲叫了一下,然后立即更正,哦,不對,是余凡心!
病房里的三個人面面相覷,護士又自語道,名字可真像!
你說,病房里有人叫余可心?小方站起來,對著護士說出了三個人的疑問。
是的,304病房,昨天剛來的。護士很熱情,朝著對面指了指。
耳鳴,心悸,失眠,跟凡心的癥狀差不多。李濤出去給可心的老公打了電話,很輕易地得到這樣的答案。
多久了?凡心問道。
算起來,有一兩年了。李濤完全套用張曉貴的原話。
……
你們都回去吧!我去找可心,我們聊好了,也許就不用住院了。凡心兩手撫在被子上,第一次覺得,這里的被子很白,很干凈。
一束太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額頭上,凡心仿佛聽到了鳥兒的鳴叫,身上感到一股溫熱,天氣就要轉(zhuǎn)暖了,結(jié)在心里的冰塊也需要融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