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解

中國古典小說頗有一種較別國小說所沒有的特點,即在小說視角上有一種冷眼旁觀的視角。這一現象從唐宋傳奇始沿襲至后來繁盛時期之三國水滸西游至紅樓,無一有以第一人稱敘事者;無一不是書中演得海枯石爛,天旋地轉,觀者只是些冷眼看客,看盡那世道更替,人世滄桑。只道是書中一世界,眼前一世界。那些仿佛如同隔世的傳奇故事永遠都不可能現世再發生一般,觀后只是自顧自的感慨一陣,便盡皆客散茶涼。然中國古代小說家卻是個個深諳此理。寫小說一定要從臺中之次要人物寫起,由遠及近,娓娓道來,然后逐漸熱鬧起來,你方唱罷我登場,終是一定寫到曲終人散盡,人去樓空時方肯止筆。此一特點沿襲數百載,造極于紅樓。

紅樓之中,作者費盡心思將那滿園的繁華寫盡,只為最后那家破夢醒、樹倒猻散作鋪墊。雖作者在一開篇即點明結局:人世間的浮華風流只不過是浮生一夢,可是世人又有多少能禁得住這般誘惑?你我其實都不過是那大荒山無稽崖上的那塊頑石罷了,包括曹雪芹本人不也是在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走了一遭之后方才悟得的?可見貪、嗔、癡雖是佛家之戒律,卻又是凡人之本性,正如同情欲一樣。雖書中曹氏一再假他人之口如僧道二仙、甄士隱、秦可卿等道出故事結局并警醒世人,然終是于事無補,此乃全書之諷刺荒誕之處,然更為荒誕之處在于作者不僅深諳世人之心,雖前者亦有警示,然后卻將之利用。通過寫盡那富貴風流浮塵謎事來吸引看客。曹氏雖只說寫幾種異樣的女子,但如果沒有那滿屋滿園的精致,只怕再異樣的女子也終不過是些浣衣舂米的民婦罷了。哪還有什么猜燈謎、結詩社、葬落紅等諸多雅事冒出來?故而曹氏之紅樓如若沒有了這樣他口中富貴風流的俗物,看客們都早已知結局,還不是會早早散去,那還會等到他說完這洋洋灑灑八十回,真可謂“又向荒唐演大荒”。這話雖說得狠了些,然這開篇便告訴讀者故事結局卻又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又一大特點。

某亦注意到紅樓夢中所道之人事,終離不開“逝去”二字。此二字從頭至尾巧妙地散落在全書各處。紅樓夢中生旦凈末丑各色人等數不勝數,來來去去,行色匆匆,都是何等輕生輕死。且有寶玉、黛玉亦時常嘆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韶華易逝。作為一個現代人,吾起初并不能理解葬花一舉,只看到那篇時,反覺曹氏附庸風雅,故作矯情。但當讀到: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濺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幾句倒也是實在話,似乎反是譏笑今人日子過得太糙了。光陰荏苒卻又無暇去思,春去秋來亦無情去嘆。然將光陰時節與人生聯系起來并反復詠嘆似中國人這般在世界文化史上并不多見。像漢人這般如此傷春悲秋至于垂淚慨嘆更是少見,因而不難看出為何古人易發懷古悲思之嘆息。這其中最佳者莫過于陳子昂的那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寥寥數字,寫盡人世的蒼涼而孤獨。這也是中國人獨有的歷史人生觀。華夏文明悠悠數千載,而偏人生苦短。因而人們極易把人生、自我、生死放在一條長長的歷史洪流之中來進行衡量,如此一來生死也就變成了一件極平易的事。朝生暮死,浮生若夢,迅迅幾十載光陰眨眼就過。我們仿佛自小就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樣,對于死的先知先覺深深刻在中國人的骨髓中,故傷春悲秋,憂嘆逝者成為一種文化,如同這天地之間便有一種名為殤逝之美,支撐著華夏民族的人文氣質,而這也正是紅樓之魂。

曹霑之紅樓只有前八十回流傳于世(據脂硯齋批文曹氏當初基本完成紅樓夢全本,但后四十回在傳閱過程中佚失),實乃世之憾事。才女張愛玲亦嘆紅樓未完乃恨事。其中之意也流露出對高鶚續之四十回的不以為然。高鶚續不僅在故事構架上與曹雪芹愿意多相悖,而且人物塑造也多與前八十回相矛盾,實乃狗尾續貂之作。好歹雪芹寒門撰批十余載方成此奇書,而且里面諸多人事情景非親歷者所能篡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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