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時候,我第一次去了圣馬洛。在此之前,我已經見過它三次。第一次是在《海上勞工》這本書里面,圣馬洛就是“自然深淵”的一塊磚石,于是布列塔尼周邊的整片海域,在我心目中無時無刻都愁云慘淡,凄風苦雨。雨果對布列塔尼有著很深的情愫,大概是因為他整個晚年都在澤西島和根西島之間兜兜轉轉。后來站在第納爾的岸邊,隔著不知名的海峽,遠遠地眺望過圣馬洛兩次,要不是經常在明信片上,錢幣上看見,我也不知道那是圣馬洛:被海水圍住的城墻中,是一座保存完好的中世紀古城,一座鐘樓的尖頂脫穎而出,讓你覺得能在畫外聽見鐘聲。
因此我早該去了。可是故地重游的時候,你會變大。我去的巴黎不是艾斯美達拉的巴黎,我去的布列塔尼也不是高更的布列塔尼。這是一種只言片語難以描述的感覺,就像遠走他鄉多年之后,倘若有一天你回到故鄉,你會發現街道變窄了,房子變小了,天空也更低了。于是就這么拖拖拉拉,直到2015年年末我才通過機緣巧合去了圣馬洛,原因很俗氣:一位國內來的女士給了我兩百歐雇我作向導,點名要去圣馬洛和圣米歇爾山。所以十月份的某一天,我和這位女士坐上了去圣馬洛的大巴,那天天氣很好,我沒有看到被狂風暴雨肆意凌虐的圣馬洛。
那時候我想起,我還是去過“圣馬洛”的。“圣馬洛”并不是一座中世紀古城,而是這座中世紀古城,和供養著這座古城的城市、鄉村、海洋,以及田野組成的區域,這里的每一塊礁石,每一棵草木,每一滴海水都叫圣馬洛。我記起剛來法國的第十個月,班里的法國人說:“去不去圣馬洛啊。”我們當場就答應了,我們以為就是那個圣馬洛,就是那座古城。
在一個星期四的下午,我們坐著同學的車出發了,從校園使出來,不一會兒就上了高速,路邊的野草茂盛,涌向道路,天很藍很高,方方坐在我旁邊,說道:“好想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啊!”
可是我們那個時候還太拘謹,歌詞都卡在嘴里,唱不出來。我們望向窗外,刁鉆的牛糞味道和野草味透過車窗飄進來,我們正在經過一片草原,幾只奶牛隨心所欲的晃晃悠悠地在藍天白云下散步。有些景色就算你知道它存于世間,但你依舊無法相信,甚至親眼所見。我曾在多少相片里,影片里目睹過這樣藍的天和這樣低的云,也見過懶散的奶牛,如果仔細分辨,還能看見藏在這幅巨大布景之后的農家小房子。那天坐著車穿越匆忙的高速公路,在從眼角飄過的樹林的縫隙中看見了真正的它,可是那時令我牽腸掛肚的,卻是一個小時之前的物理學考試。
我們順從地在車里坐著,身邊每一幅圖片都是全新的,但是我們又強裝鎮定,不被自己的驚訝所擊倒。其實每一座小城都是這樣,都有一個花團錦簇的市政廳,都有幾條難以被水泥澆灌的石板路,都有一座每個周末還會響起歌聲的老教堂。我剛想起還有這座不知名的小城,那時我們開車經過這里,找了一家超市買了一些食材,我總是把它和另外一個名叫阿讓的小城弄混,它們太像了,大概只有在迷宮中生活的人,才能確切的知道一磚一瓦的細微差別吧。
離開小城,我們又上路了。天邊有海鳥飛過,空氣中的牛糞味也有所減弱,我知道離海又近了一步。我們也許過了一座橋,然后繞著一片綠色的湖泊朝著一座水塔挺近,之后我們又開上了沙地,輪胎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壓出聲響,可能最后我們還在輪胎和砂礫的合奏間爬上了一座小丘,又緩緩地從小丘駛下,一塊枯木橫亙在路上,像是已經在這里死了一萬年,法國同學吹著口哨,繞過了它,我們開啊開,等啊等,從中午都到傍晚,之前我們怕同學不認路,去不了圣馬洛,現在又擔心晚上回不去家。最后我們在一片更廣闊的沙地上停了下來,隔著老遠我們就看見了一塊被兩片嶙峋的礁石看守的海,如果我們再走兩步,就會發現其中一塊礁石從海底伸出,連綿到岸上,隨后拔地而起,成了一座石山,一顆樹攀附著峭壁迎著海浪生長著,長長的根須貼著巖石,伸展到了沙地上,而另一塊礁石,則是立在海面上,日后我們就知道了,一定有成群的青口在朝著浪花打來的那一面存活著。夕陽就要入水,大海也隨之變成了紅色。我們驅車四小時,就是為了觀看這道夕陽?之后有人告訴我,大海之以是藍色,是因為天空也是藍色的。
法國同學自有打算,他們在那塊長有樹木的巖石下的沙地上用樹枝挖了一個坑,又把事先準備好的木炭填進去。可是沒有人帶報紙,沒法點燃它們。所有人尋尋覓覓,在離海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搜羅了幾根不那么潮的小樹枝,又拼拼湊湊,從樹根下拔了幾把野草,這才勉強點燃了一堆篝火。有了篝火,就該講故事了。海浪慢慢的打在我們身處的小海灣里,海水在還遙遠的時候,就像一張被人抖動的毯子,陽光鍍在每一道起伏上,在靠近沙灘的時候,又變成了一道白白的浪花。浪花抖擻地要拍打那棵樹的根莖,也許在這片海數不清的歲月里面,曾有過一道浪花跳上海岸,變成雨水澆灌過那棵樹。可是不是這一朵。那一年我什么也沒有讀,什么也沒有寫,如果有人邀請我講故事,我就會說:你們想過嗎?海洋是不是陸地的一場夢?反過來呢?那還成立嗎?比方說現在,我在沙灘上,找到了一束被海水卷過來的玉蘭花。住在海邊的人說,那其實是一只死去的水母,那么這只水母生前就是玉蘭花的樣子,一定是另一株玉蘭花在大地上做的一場夢吧。
他們在往篝火里面添柴火,隨后又搭上烤盤,準備烤食物。之前我們在超市里面買了幾盒香腸,法棍,還有番茄醬。烤盤滋滋作響,每個人都食指大動。夕陽已經完全入海了,只在海洋的盡頭留下了幾道紅光,之前我們聽不到的海風一下子又能被聽到了,呼呀呼地。我們背對著海,不去看它,熊熊的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變成了橘黃色。時至今日,那些法國人叫什么,是誰,我早就忘了,我只記得有個女孩用兩根竹簽并在一起當成筷子,吃力地從烤盤里夾出一塊油汪汪的香腸放在紙盤子里,然后對我們說:“筷子真的好不方便啊。” 我們耐心地解釋道:“我們都是把食材先切好,再烹飪。”說到這里,我想起了八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穿過戴望舒的彳亍雨巷,踩著青石臺階來到了一個濕漉漉的小飯店里,木頭的桌椅和木頭的房梁是一個顏色,老板端來一盤切好的自制臘腸,里面放了四川人最愛的花椒,那是一種能用筷子分享的食物。
好吧,既然不能用“筷子”,我們就索性用手吧,我們學著身邊的法國人,撕下一塊法棍,用手掰出一條縫,擠上番茄醬,然后再把烤好的香腸端端正正地擺進去。在海邊吃燒烤,有可能吃進沙子和海風,還有懸在海風里的海水。終于每個人都吃上了一塊法棍加香腸,每個人手里也有了一瓶啤酒。剛才那個使用“筷子”的女孩子喝醉了,伙同另外一個女生到海邊散步,兩個人跳著鬧著跑過去,又哭著回來,大概聊起了二十歲的傷心事,也可能就是想隨便哭一下。 大家圍上去安慰她倆,可是她們卻說沒事。一個黑人逗為了逗大家開心,在遠處問我們看不看得見他。我們不好意思,都說看得見,他追問為什么,我們連忙說,你的牙齒在反光,他又閉上了嘴,又一次問我們,我們還說看得見,他又問為什么,我們絞盡腦汁,又說你的嘴唇是紅色的,他有抿起嘴,烏魯烏魯地問我們是不是還能看見他。我們終于找不到理由,他得意地笑了,露出了反光的牙齒和紅紅的嘴唇:“哈哈,知道為什么嗎?” 我們沉默不語,只有剛才哭過的女生笑嘻嘻地抹干凈淚水,大聲說道:“因為你是黑的!”隨后兩個人慶祝一般地拉著手哈哈大笑。
天更黑了,這里吵吵鬧鬧,可是尷尬的是我們一個話題都聽不懂,按理來說,如果朝天空望去,一定能看到幾顆星星。那天晚上看到過星星嗎?我忘記了,我們沒有看到被城墻圍繞的中世紀古城,這倒是真的。 最后一瓶啤酒也沒有了,可是篝火仍舊熊熊燃燒,之前我們聽得到但是感受不到的海風一下子灌進了這個窄窄的海灣,每個人都瑟瑟發抖。白天的時候我們還穿著短褲短袖,但是現在卻后悔沒有多帶點衣服。法國同學說,來點音樂吧。我們那個時候聽過的最酷的法語歌是《Elle me dit》,叫做《她對我說》,唱歌的是個黎巴嫩小伙,后來他還在法國好聲音當過評委,他的一個學員和我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學員是個黎巴嫩女孩,她在音樂劇《巴黎圣母院》里飾演艾斯美達拉。有一幕是她因為涉嫌謀殺警衛隊長菲比斯被囚禁,在鐵欄桿后因為愛情的逝去和冤屈已經心灰意冷,弗羅洛主教循著私心打著告解的名號前去探望她,要求她在天亮前再為自己跳一支舞。她唱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您如此恨我?”沒想到主教卻唱到:“我對你沒有恨,只有愛。我愛你啊!”那句“我愛你”氣勢十足,尾音拖了很久,它不是被唱出來的,而是被喊出來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臺上兩個人的痛苦和絕望,艾斯美達拉一下子就被擊潰了,她再也唱不出:“吉普賽女郎,吉普賽女郎,我是浪跡天涯的姑娘。”了。
也不知道是誰來了興致,叫我們放首中文歌聽聽。有沒有什么有趣的歌曲呢?我們絞盡腦汁,圍著篝火,火光照在每個人臉上,我還是只認識那幾個中國人,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我們找到了《海闊天空》,也許是里面有“海”吧。 于是歌就從我們誰的手機里面放出來了,大家都累了,也不想聽吵吵鬧鬧的歌,聽到了前奏,都安靜了下來。海風在身后兇狠地刮著,海浪在身后有規律地拍著。篝火因為沒有了柴火的滋養,一點一點暗了下去。整個海灣飄蕩著下一秒就要被遺忘掉的歌聲。我看著朋友們的臉,那個時候,我們都好年輕,好稚嫩啊。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我們開始斷斷續續地跟著信唱了起來:
“海闊天空,在勇敢以后。”
“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讓我不低頭,更精彩的活。”
越往后,我們就對下面的歌詞越自信,后來,簡直壓過了原唱的聲音,大家終于不再拘謹,堅定地唱著:“讓我有好故事可以說,看為未來一步步來了。” 黯淡的火光之外,一切都剩下了黑黢黢的輪廓。誰知道,在這片比安靜更安靜的歌聲之外,有沒有巨人在悄悄行走?
歌曲之后,有些難以收場。法國同學們好像被嚇到了,最后有個人說道:“挺傷感的,不是嗎?” 傷感嗎?我想起了上一首歌,《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對我說,寫一首快樂的歌,不要寫一首傷感的歌。”
太晚了,我們要回去了。
黑暗中也看不清道路,也不知道我們要去到哪里,只能借著車燈知道現在經過了一片樹林,遠方有亮燈的樓房。多麗絲萊辛的一句話長久以來被我奉為圭臬:“二十郎當的年紀,任何事情仿佛都能持續一生之長。”
可是這趟難以形容的旅行,不久就被我,被我們忘掉了。直到2015年末,我和那位女士來到了真正的“圣馬洛”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想起來,陌生的天空藍的有些發灰,幾只海鷗從海邊飛來,叫聲由遠及近,在我們頭上劃過,又漸漸消失。她問我:“你之前有沒有來過?”
我搖搖頭,回答道:“沒有吧,我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