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殺手非常冷

1、

“你倒是快點啊!”阿尊喘著粗氣,轉頭看著我,一臉焦急。

“別催我,就快有了。”我在他身后,滿頭大汗。

“我快受不了了,你加把勁啊。”阿尊在我前方,面色潮紅。他狂亂地揮舞雙手,嘴角還有口水蕩出來。

“來了來了……”我努力把握住那一瞬間出現的感受,讓它在體內積存、放大,然后,用全身的力氣逼它向外迸發。

“啊!”我大叫一聲。

“有了嗎?”阿尊一臉興奮看著我。

“差一點。”我嘆了口氣,迎著阿尊失望的表情,“我覺得還不夠好笑。”

“什么啊……到底行不行,能不能讓這老頭笑啊。”阿尊指著他前面,那個被綁在椅子上的老人。

老人手腳被綁在椅子上,他的視線不斷在我和阿尊之間變換,表情冷峻。

老人看著我,搖了搖頭:“芮雪,我早說過,你根本沒有搞笑的天分。”

我看著老人,眼睛里噴出火來。“師父,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師父。”。

“實際上,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二十三次了。”老人一臉平靜。

我被嗆到無話可講,轉頭看著阿尊,“你能現在就殺他嗎?我恨不得他馬上死。”

“那可不行。”阿尊在一旁抱著雙臂,“我的原則就是在目標沒開懷大笑前,絕不動手。”

“殺手講什么原則啊。”我抱怨道。

“殺手為什么不能講原則啊?”他反問。

2、

時間回到半年前。我那時,剛因為丟掉工作而在酒吧買醉。

像我這樣不知名的喜劇演員,本沒有多少工作可接。所以不管是什么角色,經紀人都會盡力為我爭取。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能在一部投資上億的喜劇片里飾演男五號的機會,雖然拿到劇本發現自己只有短短五句三十二個臺詞,但我還是不斷練習。

就在我自信已將角色吃透后,經紀人打來電話,告訴我男五號換成了同公司另一位新出道男星。我問為什么,經紀人悠然答道:“因為他年輕啊。”

“他年輕?可我更有經驗啊,而且我已經把這個角色吃透了,那五句三十二個字的臺詞,我自信比全世界任何人講得好!”

“有什么用呢?芮雪。”經紀人的聲音聽起來無比輕松,“導演就是不用你,他原話是,給我一個年輕點兒的小鮮肉吧,好歹能多貢獻點票房,至于他會不會演戲,鬼才關心,只要聽話,就是一只剛從屠宰場救下來的豬,我都能讓它去混一個獎。”

“他的意思……我連一只豬都不如?還是那種剛救下來的豬?”

“聽起來好像是。”

太傷人了。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工作量銳減,在這個角色之前,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工作了。

“還有商量的余地嗎?比如讓選角導演給我個第六第七第八號的男性角色。”我放下自尊試探著問道。

“這些都被導演組的親戚包干了。”

“那女性角色呢?我反串很強的。”

“算了吧,芮雪。”經紀人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變得不耐煩,“這部戲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對了,”掛電話前,經紀人突然想起什么,“我看過劇本,那個角色的臺詞根本沒有三十二個字。拋開每一句的標點符號,文字就十七個。”

我不禁愕然。

“不要以為把標點符號算上,自己就顯得更重要。”經紀人沒等我回嘴,掛斷了電話。

失意的人總是需要慰藉,而許久沒有工作這一現狀則不允許我選擇銷金的方式。于是,到酒吧灌醉自己,然后睡到自然醒,則是一種非常理想的方法。

3、

得意的人會一直得意,而失意的人則諸事不順。走進倪家橋街口一家愛爾蘭風情酒吧,灌了自己兩個小時酒后,我依然能夠在微博上編一段好笑段子贏得一個個點贊,依然能夠清楚地看清走進酒吧的高挑辣妹肩帶是粉紅還是深紅的。

腦袋沒有受到酒精的侵蝕,視線也依然清晰。我懷疑時間會不會從下一秒開始倒流。就在我準備再要一打健力士啤酒時,膀胱卻突然拉響警鐘,一陣急促的尿意在舉手示意,大哥,你確實喝多了。

我捂著下體跑向廁所,解決完人生大事后,我靠在廁所外墻壁上放松身體,同時估算著還需要多少酒精才能讓自己入睡。正當算到頭痛時,耳朵捕捉到一陣很輕的說話聲。

好像是有人在說笑話。我循著聲音的方向,穿過一扇門,拐過一方角,眼前是一道樓梯,上面黑洞洞一片,就像湯圓里的芝麻餡。

很差勁的比喻是吧,那是因為這樣說會讓拾級而上的我不那么害怕。是的,我已經開始朝上走,因為說話聲就是自上面傳來的。

好奇害死貓,好奇害死貓。我一邊告誡自己,一邊繞過樓上廢棄的家具,這是一間巨大的房間,在它的東北角,隱隱有一點光漏出。

我輕手輕腳走近,躲到一扇破屏風后伸頭望著燈光下的場景。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被綁在椅子上,眉毛擰成麻花狀,他正一臉苦相看著站在對面一名瘦削男子。

瘦削男子左手叉腰,右手指著綁住的中年人。他咬著牙,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你倒是給我笑啊!”

笑?被綁有什么可笑的。我正想著,瘦削男子又說話了:“難道我的笑話就一點都不好笑么?”

“確實不好笑。”中年人一臉認真地回答。

“你別裝了。”瘦子一臉怒容,“我知道你想笑的,既然這樣,我就再講一個。”

瘦子清了清嗓子,用毫無起伏的腔調開始說:“科考隊員在南極,碰見一百只企鵝。科考隊員想了解企鵝的生活情況,于是就上前問第一只企鵝:‘你平時干什么呢?’。企鵝回答:‘吃飯飯,睡覺覺,打豆豆。’,科考隊員點點頭,問第二只企鵝:‘你平時干什么呢?’。企鵝回答:‘吃飯飯,睡覺覺,打豆豆。’,科考隊員又點點頭,他一只問下去,每一只企鵝的回答都一樣,終于問到最后一只企鵝了,那只企鵝回答……”

“我知道,那只企鵝說‘吃飯飯,睡覺覺。’,科考隊員問他為什么不打豆豆,企鵝說,我就是豆豆!”中年人沒等男子說完,自己將結局補完,“又老又冷的笑話,完全找不到笑點。”

此刻站在被捆縛中年人跟前的瘦子,臉上神情古怪,嘴里不停念著“真沒有笑點嗎?”

看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一腳跨出屏風,走到兩人中間。

“笑話就不是你這么講的!”我毫不客氣地指著瘦子,“那種老掉牙的笑話根本不能讓人發笑,在三伏天用來納涼還差不多。這種笑話一定得有變化。聽我怎么講。”

我轉過身,盯著中年人,清了清嗓子,讓自己進入狀態。“聽到豆豆悲傷的控訴后,科考隊員滿懷同情點點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走開了。之后他又碰到一百只企鵝,他又從第一只問道:‘你們平時干什么?’,企鵝回答:‘吃飯飯,睡覺覺,打豆豆。’科考隊員一直問到第一百只,還沒等企鵝開口,科考隊員插嘴道:“我知道,你就是豆豆。”,企鵝瞪了他一眼:‘誰是豆豆?我他媽是覺覺!’

連續兩次受挫的科考隊員百折不撓,睡過覺覺之后,他又遇到另外一百只企鵝,他又從第一只開始問:‘你們平時干什么?’,企鵝回答:‘吃飯飯,睡覺覺,打豆豆’,就這樣問到了第一百只。誒,科考隊員發現沒有一百只,這隊企鵝,只有九十九只!”

話音剛落,中年人大笑起來:“哈哈,這才有趣嘛。你看,覺覺被睡了,飯飯被吃了,所以企鵝只有九十九只,比剛才你講那個有趣多了嘛哈哈哈。”我想他如果沒被綁住雙手,應該會為我的表演鼓掌吧。

我轉過身,對瘦子說:“你看,這才是叫講笑話,你那樣,根本……”

后半句還沒說出口,瘦子突然從我面前消失。沒等我回過神,身后笑聲戛然而止。隨后,瘦子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根本不能讓人發笑是吧?果然是這樣啊。你好強,這胖子一直都不笑,但你一來他就笑了。多虧了你,我才能順利完成委托。你能當我師傅嗎?”

我轉過身,見瘦子像求婚般半跪于地,一臉誠懇看著我。

在他后面,是那個手腳被綁在椅子上的中年人,他雙眼圓瞪,笑容凝固在臉上。在他脖子上,插著一柄匕首。

跪在地上的瘦子,突然笑起來:“哈哈哈哈,憋了好久,剛剛你講的笑話還真好笑。”

4、

一個小時后,我在瘦子公寓里,手腳被綁在椅子上。

瘦子在我前面,把玩著一把匕首,他左腳踩在我被分開的雙腿間露出的椅子上。

一個小時前,酒吧二樓廢棄房間。我還沒看清楚,瘦子就已出現在我身后,往前一秒哈哈大笑的中年人脖子上,插了一把匕首。

“他死了?”我戰戰兢兢走過去,伸手試探中年人鼻息,一無所獲,“你殺了他?”

“不然呢,”瘦子攤了攤手,“難道是你殺了他?”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發現中年人還在我面前,手腳綁在椅子上,雙眼圓睜,笑容凝固,匕首依然安穩地插在脖子上。

“殺……”我只來得及叫出一個字,瘦子就已在我身旁。他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扣住我的雙手。

“閉嘴,跟我走!”,雖然瘦子體型小我一圈,個頭也稍矮于我,但雙手很有力氣,我無法掙脫。就這樣我被他拖進停在后巷的一輛車里。剛被他塞進副駕駛,我就感覺后頸一疼,眼前像電視機關掉般突然黑屏。

見我睜開眼,瘦子將匕首在我面前晃了晃,他滿臉堆笑,語氣誠懇到讓我感覺他是求我買衣服的導購,“教我逗人笑吧。”

又來了,我的腦袋開始發脹,就像氣球里被灌滿水,“不可能!”我大吼一聲。

瘦子將匕首朝前一送,刃尖出現在我眼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勇氣之墻立馬坍塌。我表情瞬間改變,立馬帶著哭腔求饒:“壯士饒命,您……您能讓我先問幾個問題嗎?”

“問!”不知怎么的,瘦子開始笑起來,我……說錯什么了嗎?

“你是誰?為什么殺那胖子?你講那些不好笑的笑話干什么?為什么把我綁回來?會一匕首捅進我脖子殺我滅口嗎?”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告別世界,我索性兩眼一閉,將想到的問題一口氣全說出來。

“哈哈哈哈,你在唱饒舌嗎?”看著瘦子笑得合不攏嘴,我開始反思自己剛才說的有什么笑點。瘦子好不容易止住笑,裝作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說:“我一個個回答你。我叫林尊,你叫我阿尊就行,業內都這么叫我;我是個殺手;我為什么殺那胖子?因為那是我的工作啊,就像獵人殺狐,屠夫殺豬,殺手殺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不知道是不是為自己拙劣的比喻得意,他又發出嘿嘿嘿的笑聲。見我一臉嚴肅,他收住笑,繼續說:“不好笑嗎……難怪他們都不笑,看來我的事業到瓶頸了啊。”

又是拙劣的比喻,又是自顧自地嘿嘿嘿,你一個當殺手的能不能矜持點?他笑夠之后,又繼續說:“你也看到了,我是個喜歡笑的陽光青年,每天過的非常快樂。之所以從事殺手這個職業,無非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可在揮出匕首、扎進脖子、讓目標離開世界的過程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項事業上還有可以提高的地方。”

“每次我放下匕首后看目標的臉,都會被他們告別世界前最后的表情嚇一跳。怎么說呢,一點都不和諧。所以我想,在死前一瞬,他們心里一定是被黑暗與恐懼塞滿,才會讓自己留給世界的最后表情如此恐怖吧。連下手的人都會被嚇到,后來的發現者和警察什么的,包括目標的親屬,一定也會嚇得不輕吧。這與我快樂生活的理念不符,所以我應該改變他們。”

“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開始在殺人前講笑話,把目標逗笑后再殺掉他們,這樣他們留給世界的表情,就是一枚開心的笑。他們的親人看見,心里也會寬慰‘至少他是笑著死的’。而死者本人帶著笑死去,在他們快快樂樂化為鬼魂后,也一定會感謝我吧,阿彌陀佛。”

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我開始懷疑這個叫阿尊的男人是不是神經病,這種莫名其妙的說辭,不禁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他曾宣稱自己幫助過超人。現在每個人壓力都這么大嗎?大家都變得不正常了。

“為什么把你綁回來,”阿尊接著說,“是因為當我開始講笑話后,發現一個問題,絕大部分目標聽完我的笑話后都不會發笑。他們一直說好冷,我搞不懂,大夏天一身臭汗,有什么冷的。總之到了最后,為了完成任務,我不得不采用撓腳心、往耳朵吹氣這些低能方法讓目標笑起來,讓我很不痛快。”

“今天,是你讓我見識到,原來把人說到哈哈大笑并不困難。所以,我要拜你為師,你必須教我怎么逗笑別人。”

喂,哪有強迫別人當老師的說法?我雖然這么想,但看到近在眼前的匕首,只能無奈點頭同意。

5、

時間回到年少時,我曾拜師于喜劇大師楊青白門下學習散打評書。那是一種風靡于西南地區的舞臺喜劇表演形式,它不依賴劇本,而是根據現場的情況而即興演出。

拜師起因是我從小展露的搞笑天分。小時候,我很擅長講笑話,常常幾句話就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更難得的,那些笑話都是我自己編的。

之后,在熟人引薦下,父母帶著我到楊青白家,懇請他收我為徒。楊青白讓我即興表演,待表演完后他拒絕收我為徒,理由是我沒有喜劇天賦。

“我沒有喜劇天賦?”第一次聽到有人質疑,我不敢相信。

“對,我已經能夠想象你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結果了,我勸你趁早打消當笑星的念頭,去學校里認真讀書,長大當一個醫生、科學家,實在不行做一個公務員,都比干喜劇好,你沒有天賦的。”

楊青白的話像一把刻刀,在我心頭刻下一道極深的印記。雖然后來在熟人再三央求下,楊青白勉強收我為徒,但在學藝生涯里,印象最深的還是他一次次搖頭嘆息:“套路和格局……哎……”

到了該高考的年齡,我順利通過高考和藝考,進入電影學院學習表演。

一直以來,楊青白對我的評價都是“沒有喜劇天賦”,但他也并沒教過我什么有用的東西,倒是在我上大學時,他以“好好學習”為由順勢將我逐出師門。

在電影學院里,我非常努力地上課、拉片、交流、演出,我心里隨時都想著楊青白那句“你沒有天賦”,不知是不是為了證明他錯了,我迫切地想火,因此對每個機會我都付出全部力氣。

但實際上,童話里是騙人的,“努力多年讓當年看低自己的人刮目相看”這樣的戲碼并沒有上演,反而是自己入行后戲路越走越窄,連男五號都撈不到,唯一值得欣慰的,也只有兼職寫的段子挺受人歡迎這一點了。

回到現實,面前這個名叫阿尊的男人,在被他強迫當老師后,我開始與他同居的日子。現在我無戲可演,經紀人也懶得找我,在這座城市里朋友不多,更重要的,在阿尊家吃住不用花錢。一想到有這樣的好處,我就安心在他的公寓里住下,平時除了兼職(目前看來成全職了)寫段子外,就是好好觀察他了。

不工作時,他最大愛好是一邊看綜藝節目一邊擦拭網上新買的匕首。他曾不止一次抱怨,由于自己殺人方式是將匕首刺入對方脖子,匕首不僅是奪命利器,更扮演著止血栓的角色,所以他每次完成委托,都會消耗一把匕首。購買匕首成了他生活里非常大的一筆開銷。

“鋼材,是一柄匕首的靈魂。如果用鞍山產的鋼,匕首就比較便宜,上海那邊的要貴一點,最貴的就是用攀枝花的鋼了。”阿尊不停揮出匕首刺入客廳里泡沫假人的脖子,家人脖子處早已千瘡百孔,“為了保證委托的完成質量,我一直都選擇最貴的匕首,所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我看著客廳里的曲面液晶電視、地上的掃地機器人、旁邊的高級按摩椅,默默點了點頭。

在沒有綜藝節目可看、沒有匕首可擦時,阿尊就拖著我上課。一開始我翻出自己總結的諸如“如何寫好喜劇劇本”、“如何制造笑點”等材料,一板一眼為他講,可慢慢發現這樣根本不行。

且不說我講的東西對他這種完全沒基礎的門外漢太深奧,就他那高頻率的笑場次數就能讓課堂進行不下去。

“有那么好笑嗎?”我看著笑到喘不過氣來的阿尊,大惑不解。

“剛……剛才那個例子,真……真是笑死人了。”阿尊連話都說不清楚,必須靠不斷拍打胸口來平復呼吸。

晚上我倆一起看電視,綜藝節目里的兩位主持人聯手制造了一段非常低級的笑料。

“哈哈哈哈。”阿尊笑到前仰后合。

“這梗也太冷了吧。”我在他旁邊面無表情。

“你到底有沒有幽默感啊?他說那個人掛了,因為他叫電話,哪有人叫電話,哪有叫電話就會掛的啊?哈哈哈哈。”阿尊猛拍大腿。

看著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的阿尊,我總算明白一切的起因。原來阿尊不會講笑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笑點太低。

6、

找到原因,一切就好辦了。

首先,我讓阿尊與他之前最喜歡的爛俗綜藝節目斷絕關系,他每天看的綜藝節目、段子、笑話、短片、電影,必須經過我嚴格篩選。

之后,我在每天早中晚三個時間段將自己即將發表的段子講給他聽,并且提出一個近乎苛刻的要求:每個段子最多只能笑三秒。

后一條要求對阿尊來說無疑于折磨。他看我的段子,能夠在三秒內不笑就是大功一件。

這樣下去,他根本不可能提高,思前想后,我覺得必須得上一條狠招。

“忍住嘍。”我左手拿著匕首,右手用淘寶上買到的開口器將阿尊嘴巴撐大。

“會痛的!”阿尊看著匕首,滿臉汗珠。

“不要動!”我臉上的汗不比他少,左手慢慢移動,匕首接觸到阿尊嘴角。我輕輕移動手臂,刀刃劃破他的嘴角。

“啊!”阿尊不愧是殺手,他一直忍到匕首完全離開嘴唇才大叫一聲,鮮血從他捂住嘴的手指縫間流下。

我將匕首收好,然后將紗布扔給阿尊,“當心失血過多死掉了。”

“我要殺了你。”阿尊張著血盆大口朝我沖來,但我用一根手指擋住了他。

“你還想不想逗人笑?想就無條件服從我。”我的聲音充滿自信,畢竟在搞笑領域,我和阿尊,就是天上與地下的差別,他沒有任何資本反駁我,“割破嘴角,是為了讓你一笑就感受到嘴角撕裂的疼,這樣就只能捂著嘴哭。俗話說,痛了,就放下了。雖然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丑了點,但能保持不笑才最重要。”

阿尊帶著滿腦子懷疑坐回沙發看電影。那是部上世紀九十年代早期的喜劇電影,由現在基本不出作品,但一出就有一大堆情懷黨點贊的喜劇大師主演。說實話,這部電影小時候我看了不下十遍,所以現在坐在電視機前,我玩著手機也能根據聽到的臺詞想出下一句。

和無聊的我相反,阿尊的表現值得著重描寫。從影片第一個笑點出現,他就不斷重復著一系列動作:看著電視、眼瞼收縮、鼻翼上翹、嘴唇上揚,就在“哈”聲剛從嘴里蹦出來時,后續本該接上的無數個“哈”被“啊,好痛!”所取代,之后阿尊在沙發上卷成一團,捂著嘴,一邊哈氣一邊流淚。

然后他被我拉起來,強迫著繼續看電影,然后在下一個笑點出現時,又重復上一個動作。

“喂,我感覺嘴巴好像不見了。”電影結束后,阿尊揉著腫成香腸般的嘴唇,對我說出一句電影里的臺詞。

“沒關系啦,它只是稍微大了一點點。”我一邊用看上帝的眼神看著他一邊言不由衷地用電影里的臺詞安慰道。

就這樣,動作不斷重復。阿尊在“笑了-疼了-捂嘴-哭了”的循環中,慢慢百煉成鋼。

他最讓我佩服的,就是無論嘴巴痛到什么程度,都沒有想過逃跑,這或許就是一位殺手的自尊吧。

“你看,這就像情圣的下體,弄多了,就不敏感了,往后每一次都是例行公事。”在他看完我的段子卻沒有反應后,我打趣道。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隨后用手指摸了摸嘴角。阿尊嘴角傷口已經痊愈,但他已形成習慣,每次想笑都會摸嘴角,然后笑就這樣被消化掉。

“不好笑。”我看著冷漠的他,一臉無趣地抱怨。

鈴聲響起,阿尊沒有理我,拿起手機走到陽臺。

不一會,他回到客廳。“怎么了?”我看著他。

“有活了,我出去一趟。”阿尊穿上外套,開門走出公寓。

7、

肯定會有讀者朋友問,你為什么不嘗試逃走,另外在隨時能玩手機的情況下為什么不報警。還有讀者朋友會問我為什么要打破第四面墻和大家說話,這不是文影作品大忌嗎?

我是這么想的。逃跑是一項費腦費力的活,如果被阿尊發現了,那我肯定小命不保。況且,目前我的演員之路,看起來也走到盡頭,而我又是那種瘋狂地想讓自己幽默才華獲得別人認可的人,所以能夠有個人如此肯定我,并讓我全權改造他,其實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另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阿尊一直拖欠我的授課費不給,他只會時不時教我如何用匕首刺脖子,說是讓我多一手防身技能。

誰需要這種一出手就是防衛過當的防身技能啊!

至于為什么在能玩手機的情況下不報警……我,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

算了,這種生活還不錯。雖然兩個男人住一起,總會賺取不少鄰居懷疑和不懷好意的目光,但看到阿尊都一臉無所謂,我也不好抱怨。

還有打破第四面墻……我愿意,不行嗎?

正當我與你們吵架時,阿尊回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一臉輕松。

他在沙發上坐下,掏出文件袋里的資料,仔細查看。過了一會兒,他將資料放回文件袋,隨后將它扔進洗手池燒掉。

我倆都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繼續看喜劇電影。現在,阿尊已經可以做到面無表情看完一部喜劇電影了。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應該沒問題了吧?”阿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問道。

“就你現在這個面癱樣子,應該沒問題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回答。

“我是說我的嘴。”他轉頭指著嘴角尚未痊愈的傷口。

“你戴口罩啊,現在霧霾這么大。”我看也不看他。

第二天上午我睡醒時,阿尊已離開公寓。我從床上爬起來,一面想著一會兒要編的段子一面對著鏡中無精打采的自己刷牙。

這時客廳里固定電話響起,來電是一串陌生號碼,我吐掉泡沫接起電話。

“快過來!”沒頭沒腦一句命令,我正要發怒時發現是阿尊的聲音,想著由于我倆一直住在一起,還沒有交換過手機號碼。

“怎么了?”我沒好氣地問。

“目標還是不笑。”電話那頭語氣焦急。

“怎么會不笑?你現在笑點不是相當高了嗎……”我突然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你在哪兒?我馬上過來。”

“告訴我你微信號,我給你發定位。”

我看了微信上的定位信息,三兩下洗好臉,套上衣服褲子沖出了公寓。

站在地鐵里,我回想自己一直以來犯的錯。

問題關鍵是阿尊講的笑話不好笑,而他笑點太低只是笑話不好笑其中一個原因。現在我提高他的笑點,卻忘了提高他講笑話的能力。

我真是個蠢蛋。

8、

走出桐梓林地鐵站,穿過一條小街,我來到一棟爛尾樓前,阿尊和目標就在這棟樓上。

我在第八層找到阿尊,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時,發現他一臉沮喪,而被綁在椅子上的目標——一個外表很強勢的中年女人倒是滿臉囂張。

“你到底在搞什么?”女人的語氣也非常強硬,“我今天要是能活著出去,看我不找人弄死你,還有雇你那個人!”

“我的笑話還是不好笑。”阿尊一臉無奈地看著我。

“我憑什么要笑?你又不是我生意伙伴,也不是政府官員,我不想把笑浪費在你身上。況且,”女人吞了吞口水,“這些笑話都不好笑。”

“我的錯。”我拍著他肩膀,“光顧著提高你笑點,忘了教怎么講笑話了。”

“我是個商人,你不能為我帶來好處,我是不會笑的。”女人一臉驕傲的神色,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還有,”女人繼續說,“你們為什么要逗我笑?這有什么用?”

我最討厭這種人,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問有沒有用。如果人生能用一連串的有沒有用來連接,那和看著攻略打游戲又有什么區別。

“你剛才講了什么笑話?”我轉頭問阿尊。

“講了幾個方言笑話,還講了幾個與動物有關的笑話。”阿尊將之前講過的笑話講出來,嚴格意義上來說,笑話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尷尬。

“這個女人叫黃迪啊……是景城那個有名的女企業家嗎?”聽了阿尊告訴我女人的名字后,我問到。

得到阿尊肯定答復后,我開始在手機上翻找素材,或許一些和經商有關的笑話能夠走進這個女人心里。

“喏,給她講這個。”我將手機遞給阿尊,屏幕里是一個翻新的老笑話。

“你聽好了啊。”阿尊一副“我要發大招你完蛋了”的表情。他站在女人面前,張開嘴,卻突然停了下來,靜止的樣子讓我一瞬間有了“世界是否被按下暫停”這樣的錯覺。

中年女人也疑惑地看著他。阿尊呆了幾秒鐘,之后掏出手機來看。

“一個老太太有兩個女兒,一個開洗衣店,一個開雨傘點。老太太……”阿尊將手機放回兜里,像個小學生在背誦課文,沒背兩句,他又停下來,掏出手機來看。

廢棄的八樓,我和中年女人靜靜等著阿尊看完手機。

“老太太經常為難,晴天吧,雨傘店的女兒生意不好,下雨天吧,洗衣店的女兒洗的衣服曬不干……”

剛把手機放回兜里,他又掏出來看。

“你怎么回事啊?哪有你這樣講笑話的,上臺不得記熟歌詞再上嗎?”我忍不住上前質問。

“我又沒看過,怎么可能記得住。”阿尊一臉無辜,他拿出手機,也不再放回去,直接舉在眼前照著讀。

“你見過歌手舉著歌詞上臺演唱的嗎?”看著他我都覺得害臊,伸手要奪走手機。

“臺邊不也有提詞器嗎?”阿尊一把推開我,繼續高聲朗讀。

“有一天,有人勸她說,老太太,你可以先去確定兩個女兒的店的估值嘛,然后讓她倆交叉持股,這樣就可以對沖風險安心生產了嘛。老太太細細一想,也對,心情頓時就好多了。”克服我的阻攔,阿尊終于將笑話讀完,想想也挺不容易的。

“哈哈哈哈。”中年女人終于笑了出來,她被綁在椅子后面的雙手不斷扭動,估計是想伸出來指著我倆吧,這是人發笑后的習慣動作。

笑話起作用了!被阿尊右手捏住左臉,右腳抵住左膝蓋的我想著。阿尊則低低說了聲:“機會難得”后,就從我忙著爭奪手機的雙手里掙脫,消失于我眼前。

中年女人的笑聲在下一秒停止,等我回過神,她脖子上已經多了一個匕首柄,生命中最后一個大笑的表情停留在她逐漸失去溫度的臉上。

“這女人笑起來真難看。”阿尊搖搖頭。

“人家是企業家,又不是娛樂明星。”我揉著被他捏痛的左臉,沒好氣地反擊,“聽好了,講笑話一定要對人胃口,要不是我幫你挑了個應景的笑話,你今天任務能這么順利完成嗎?”

“可我怎么覺得她不是因為你的笑話發笑呢?”阿尊看著女人失神的雙眼,喃喃自語。

9、

也許是因為長期待在屋里悶得慌,也許是因為對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不放心,在殺死中年女企業家之后,每次委托,我都跟著阿尊,在現場對他笑話選擇和講笑話時語氣與動作予以指導。

果然,在我現場調教下,阿尊執行委托順利了很多,大多數目標在很短的時間就會笑起來,阿尊每次執行委托前,表情也越來越輕松。

由于每次委托完成時間減少,阿尊能接到更多委托,他在業內聲名鵲起,儼然成了景城殺手界一哥。

“那些同業者都在議論我,說是以前半天不能完成委托的家伙現在動作快了很多,好多以前本該給他們的委托都給他了。還有人要找我算賬,真費勁啊,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發生了什么?”我從他的話里隱約捕捉到一絲殘忍的氣息。

“你上網看新聞就知道啦。”阿尊將剛洗好的衣服從洗衣機里拿出來。

我打開電腦,在同城網社會新聞板塊看到有關北火車站旁小巷發現數具尸體的新聞。進入網頁,報道雖然對現場情況一筆帶過,但里面“每名死者脖子左側都有深達數厘米的致命傷”這樣的描述讓我不得不轉頭望向正在陽臺晾衣服的阿尊。

阿尊晾好衣服,吹著口哨一臉輕松走進客廳,他輕輕撫摸手臂上的繃帶,抱怨著洗衣粉效果不佳,我望了眼陽臺晾曬的衣服上尚未洗凈的深色污漬,默默低下頭繼續瀏覽新聞。

“景城驚現數起怪異殺人案”、“死者脖子中刀,手法殘忍”、“大笑而亡,死者面部表情詭異”、“現場目擊到兩名男子離開,仇殺?情殺?”、“大笑斷頸男組合?疑云密布”……順著新聞相關度,我一路點下去,發現我和阿尊聯合完成的任務都被媒體當做新聞發布到網上。

我叫來阿尊,打開每一條新聞的鏈接。讀完新聞內容后,我倆大笑起來。

“這些記者偵探小說看多了吧,說什么無差別殺人魔,會有殺人魔閑到把匕首插在脖子上嗎?這是工作啊,他們懂什么。”

“是啊,關鍵警方調查還能支持他們的觀點,他們到底有沒有好好調查嗎,不過就算調查,每個目標都毫無關聯,他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吧。”

“說起來,我們行事方法太高調了,會不會被警察抓住啊。”我無不擔心地問道。

“怎么可能?殺手界和警方是完全對立的兩個陣營,警察現在認為是無差別殺人魔作案,這從一開始就走錯路了啊。”阿尊嘴剛向上咧開,又開始習慣性地用手摸嘴角。

之后我繼續瀏覽網頁,阿尊則出門接委托。幾個小時后他回到公寓,還沒脫下鞋就問:“你小時候的師父,叫什么名字?”

記憶回到若干年前那些不愉快的日子,我皺了皺眉,:“楊青白,怎么了?”

阿尊將手里的文件夾扔給我,在我將資料拿出來,目標名字印在視網膜上的同時,阿尊的聲音傳入耳朵:“我們這次的目標,就是他。”

10、

目標是一直看輕我的師父,在阿尊看來這只是一樁普通的委托,但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拉著阿尊一次次排練,他一分神就會被我斥責。

“我們是去殺人的啊!”阿尊大聲抱怨。

“認真點,現在我們曝光率很高,不好好準備就等著委托失敗吧,剛剛你的表情不太自然,再來。”我沒有心情開玩笑,回擊他后又繼續開始排練。

“到底是你殺人還是我殺人啊?”阿尊黑著臉站到我的對面。

雖然阿尊毫不在意,但不斷出現的新聞說明我們已經開始受到注意,況且還有報道提到“有兩名男子”,這更讓我覺得不能大意。而且這次委托不同于以往,必須進行更為嚴格的計劃制定。

高強度排練,在委托時限內終于達到讓我滿意的效果,我放心了。當然,我還是一如既往跟著他。

像楊白青這種上了歲數的藝人,早就告別了身邊各色人簇擁的日子,工作量銳減,最多只會因為情懷或是其他一些虛無縹緲的原因上一些綜藝節目。他的妻子早逝,現在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消磨時間。所以沒有太大難度,我們在他散步回家時闖入他的公寓。

這樣一位老人,是誰想要他的命呢?這不是阿尊考慮的問題,而我沉浸在急于證明自己的情緒里,也不想多說。

委托開頭順利不代表能一直順利。在貝森路上一棟電梯公寓28層,裝修豪華的公寓里,我和阿尊為一個個不起作用的笑話吵到不可開交,他抱怨我能力欠佳,我責怪他為了狗屁原則不肯直接動手。

而手腳被捆住的楊青白目光冷漠,作為即將離開世界的那個目標,他居然成了在場三人里最冷靜的人。

“那個,”楊青白突然發聲打破對峙局面,等我和阿尊看向他后,他注視著阿尊問道:“這位先生是要殺我嗎?”

“對,有人花錢買你的命。”

“那你和我這不肖徒弟一起那么賣力講笑話,是想把我逗笑,然后一刀殺死我嗎?”

“想不到你這老頭還挺聰明。”

“那就對了,”楊青白自顧自點點頭,“你們兩人,就是最近新聞里報道的大笑斷頸男吧,原來那些死者表情詭異是這么來的,難怪芮雪這家伙會一直跟著你,”

“不過,我是不會笑的。”楊青白提高聲音,“就憑芮雪,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早說過,你沒有做喜劇的天賦,套路和格局,是阻礙你進步的最大問題。”

“另外,我一個朋友之前發短信說,他過一會兒會來拜訪,為他在警察局晚會上要表演的小品向我請教一些喜劇方面的問題。”

短暫的沉默。阿尊確定楊青白不再說話后問我:“他那句話的意思,是說一會兒有警察來嗎?”

我點點頭,一顆汗水落在眉毛上。阿尊注意到我的反應,皺起眉頭:“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他摸摸下巴,“你倒是快一點啊,再想個好笑的笑話,限時游戲,很刺激的。”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但空轉只讓自己更加疲憊,我發現自己能想到的笑話無一例外會被楊青白奚落,就這么輸了嗎?輸給這個從小就看低我的人?

我回想已經過去的二十多年,從一個竭盡全力逗笑其他人的小孩到一名不成功的喜劇演員,從成功到失敗的轉折點,就是在于楊青白——這個喜劇大咖對我的否定,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我從那之后一直在懷疑自己。

問題的根源在于楊青白,只要他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就會重回成功之路吧!這次沒逗笑他又怎么了?不要在意一時輸贏。

這樣想著,我走到楊青白面前,一腳踹上他的胸口,楊青白臉色突變,大叫著與椅子一道向后倒下。

“你干什么!”阿尊一把拉住我,“他只是個老年人,萬一你一腳下去他一命嗚呼了怎么辦?”

我看著躺在地上呻吟的楊青白,“我等不了,現在他必須死。”

11、

“不行,”阿尊用力抓住我的手臂,“一定不能破壞我的原則!”

“你也聽到了,一會兒有警察到訪,如果我們不趕在這之前將老家伙殺掉,就沒機會了,你的委托也會失敗。殺手,不是最忌諱不完成雇主的委托嗎?”我用盡全力說服阿尊。

“那我們就抓緊時間。”

“以我現在的能力,還是沒辦法逗笑他。”我一臉落寞,“這老家伙鐵了心不笑我有什么辦法?我們還是先完成委托再說。”

“不行,必須把他逗笑。什么叫先完成委托再說?人都死了還怎么笑。”

“這些人最后不是都要死嗎?我真不理解,你為什么非要讓他們笑!”我掙脫他的雙手,一腳踩在楊青白胸口。楊青白嘴里發出“嗚嗚”聲,在我腳下左右亂動。

我加大腳上力道,卻突然感覺身側有一股強風襲來。

我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就被擊中,一道極強的力量從側腹傳來,推動我失去平衡。倒地的一瞬間,我看清阿尊收回去的腿。

“有我在,他笑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動手!”阿尊將楊青白連同椅子扶起來,此刻他就像就像演唱會門口檢票大媽,殘忍地將我想解決楊青白的思想與行動拒之門外。

“你給我滾開。”我再也無法保持理智,站起來就朝阿尊撲去。

我倆扭打在一起,阿尊雖然身體瘦弱,但殺手的職業素養讓他慢慢占據上風。在楊青白注視下,我被阿尊壓在身下。

阿尊用體重壓住我的身體,左手控制住我的雙手,右手罩住我的臉,“還殺不殺?”,他咬牙切齒地問著。

“唔……唔!”阿尊突然發現我被捂住嘴發不出聲音,他放開手,我趁著空檔猛抬腿,被頂住胯下的阿尊摔倒在一旁,我爬起身,朝楊青白沖去。

伸出去的手離他的咽喉還有一段距離,我的視線卻急速下降,整個身體平摔在地上,阿尊在后面抱住我的腳。他站起身,用我完全看不清的速度朝我臉上揮出拳頭。

“你再亂來我殺了你!”見我被打得直搖頭,阿尊立馬換了個姿勢控制住我,厲聲威脅。

我感到有溫熱的液體流過嘴唇,應該是鼻血吧。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努力朝前挪動身子,高喊:“放開我,他必須死,馬上!”

阿尊看了眼楊青白,之后搖搖頭,“看來我今天為了完成委托,必須要破戒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索著:“想起來也說得通,因為楊青白一直看扁你,讓你事業受挫,所以你對他一直心懷殺意。你來殺他,準備將現場偽裝成是最近很火爆的‘大笑斷頸男’做得,但沒想到楊青白反抗,你雖然最終殺了他,但也被匕首刺中,死在他的公寓里。”

“真是完美啊。”阿尊繼續在身上摸索,你到底在摸什么?

“出事啦!”阿尊大叫一聲,“匕首呢?”

阿尊給了我一拳,強大的沖擊力讓我趴在地上,沒有半絲力氣起身。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見阿尊正手忙腳亂地翻找自己的挎包,嘴里還呢喃著“匕首到哪兒去了”之類的話。

“完了完了完了。”在翻過挎包,檢查過客廳、玄關后,阿尊站在客廳中央,像被下了詛咒般低著頭,他啃著手指,右腳不斷抖動,“匕首忘帶了。芮雪,我不是叫你拿上匕首嗎?”

“你神經病啊!”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我怒吼,“難道不應該出手那個人拿嗎?”

“哈哈哈哈,”楊青白突然仰頭大笑,“一個殺手,出來殺人居然忘記帶刀,真是好笑,你有職業精神嗎?”

“說起來,”楊青白抬頭看了眼時鐘,“我那位警察朋友馬上就要來了,你們再不離開,可能就要和他打個招呼嘍。”

阿尊呼吸變得粗重,我仿佛也聽到了門外電梯門打開的聲音。

“殺手應該都有自己的規則吧?我記得你們說過,必須要逗笑人才下手,現在時間到,你們失敗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早說過,年輕人,第一件事就是得學會接受失敗。”眼見危險解除,楊青白臉上浮現出得意之色,“那么我應該是逃過一劫了,我大人有大量,放你們走,不用給我松綁了,哈哈哈哈。”

“當然不用給你松綁。”沒等楊青白笑完,我打斷他,語調恢復冷靜,“因為你必須得死。”

經過剛才的扭打,我已移動到楊青白腳邊。現在要做的,只是站起身,然后掏出懷中的匕首,再像之前阿尊教的那樣,將匕首狠狠刺入目標脖子。

12、

“這老頭笑起來的樣子也很難看。”阿尊端詳著楊青白臉上凝固的表情,就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我都不記得他有什么作品了。”

“他很久沒登臺了,靠情懷吃了很多年飯。”我用手帕輕輕擦去手柄上的指紋。“輕點。”阿尊提醒我。

如我所料,讓楊青白笑的辦法,不是講笑話,而是脫險后的喜悅。

他肯定認為最后動手的人不可能是我,所以我挪到他身旁,他也沒在意。而那所謂的警察朋友,只是我們為了讓他放松神經而布下的幌子。

在我揮出匕首前,我的確聽到電梯門關上以及隔壁房門打開的聲音。

“滿足心愿了吧。”阿尊一邊收拾現場一邊問我。

“嗯。”我吐出一口氣,放松后感覺全身發軟,“你的學費就不用給我了。不過你剛才打的那幾拳真重,不是說好演戲的嗎?”

“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迷信套路和格局太小,”阿尊提起收好的挎包,開始仔細檢查公寓,“總以為自己能編出好笑的話,就不關心其他東西,你認為演戲就是無止盡的排練,根本沒去琢磨過飾演角色的內涵。我們之前排練那么多遍,你只想保證流程不出錯,從沒考慮諸如如果我們打得很假楊青白會不會相信,你最后站起來太慢,楊青白會不會突然不笑這些問題。”

“你真不適合演戲,但你會寫段子、講笑話,或許你當殺手還不會冷場。”環視公寓一圈后,阿尊的目光最后落到我臉上。

見我默不作聲,阿尊繼續說:“還有,你真覺得每次委托我都很順利嗎?雖然警察朋友是我們對老頭撒的謊,但剛才進門的鄰居會不會聽到什么響動而打電話報警……”

阿尊還沒把話說完,就突然跑到客廳窗前,他輕輕掀開窗簾,朝外望了一眼,馬上又跑回客廳,“有警車朝這邊開過來。”阿尊放下背包。

“那還不快跑。”我抬腿朝門的方向沖去,卻在跑了兩步后不得不接住迎面飛來的白色口袋而停下。“這是什么?”我朝將向我扔東西的阿尊問道。

“外賣員制服,換身衣服出去不會有人找麻煩。”阿尊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買兇拍人》最后阿Bart和阿全就是化裝成外賣員逃出餐廳的,你忘了嗎?”

13、

楊青白在自己家里被殺的消息很快曝出。警方調查到最后,還是將所有材料歸到名為“大笑斷頸男組合”檔案里,等待以后有機會再慢慢破案。

那天我和阿尊變裝為“外賣員”,在大廈一樓成功與蜂擁而入的警察擦肩而過。從當時情況來看,不得不稱贊阿尊的心理素質比我更適合當演員。

時間慢慢過去,這一事件也漸漸從景城市民茶余飯后的聊天中消失,真正成為一段歷史。

現在是晚上七點,我和阿尊坐在紅星路上一家生意火爆的茶餐廳里,周圍吵雜的環境正是我倆談話內容的最佳掩護。

阿尊這家伙,越來越拿腔調,在室內也一直不肯摘掉眼鏡。

“那是當然,”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阿尊將一口車仔面喂進嘴里,悠悠說道:“我林尊,現在可是國內異軍突起的冷面笑匠,主演的兩部電影都票房大賣,現在也算當紅明星了,摘下墨鏡,被影迷認出來,咱倆今天晚上就別想好好吃飯了。”

看著這位最近娛樂圈里炙手可熱的“無論說什么都不笑”的喜劇新人,我不禁搖搖頭:“什么主演,兩部你都只是男五號吧,別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可是經紀人卻告訴我下一部戲我將是男一號。”阿尊難掩得色,“那部戲導演特意強調不要小鮮肉,就要我這種有特點的演員,那導演還告訴我,就是只剛從屠宰場救出來的豬他都能調教成影帝,更別說我這種稀缺的冷面笑匠了。”

我腦子里某根弦似乎被波動,但這些早已與我無關,我打趣道:“到時候我送根大麥算了。你這個與豬相提并論的當紅男星。”

“去死吧你。”阿尊嘴向上彎起,他還是習慣性地用手指按住嘴角。

“吃完飯后,我就要去做事了。這次的目標是一個女明星,叫尤真,不知你認不不認識?”我喝下一口阿華田,混合嘴里的東西吞下后問阿尊。

“啊,最近曝光率挺高的新星啊,參加過幾個綜藝節目,接了兩部當紅網劇,據說是她公司力捧對象,我還想和她搭戲呢,怎么這就要告別世界了,是誰想要她的命?”

“你也曾是從業者,怎么忘了我們從不過問委托人底細?”

我和阿尊吃完東西,在前臺付過賬后走出茶餐廳。一推開門,深冬的寒氣撲面而來。

“好冷。”我打了個哆嗦。

“我可沒講笑話哦,全是因為今天冷鋒過境。”阿尊大聲嚷嚷,看來他入行這么久,笑話水準依然沒有提高。

“說起來,你現在完成委托時還有沒有堅持刺脖子?”站在街邊,阿尊朝空中吐著白氣。

“你沒看新聞嗎?‘大笑斷頸男組合’已是明日黃花,‘歡樂刺腹男’成為警方和媒體報道的新寵。”

“你真沒原則。”雖然阿尊帶著墨鏡,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鏡片后面鄙視的目光。

“想要原則,就自己回來干嘛。至少我沒把講笑話丟掉,也沒忘記寫段子,你上一部電影里還有幾個梗是盜用了我的創意,考慮到支持一下你,我就不追究版權問題啦。”

計程車在我們跟前停下來,阿尊拉開門坐上后座。我掏出手機,看到那位號稱用私家車給超人當廁所間的朋友的微信,盤算著完成委托后與他在哪家酒吧相約一醉。

“再見。”我與車內的阿尊互相揮手,出租車帶著阿尊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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