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招招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學生，她染發，逃課，交很多男朋友，還會穿得成熟，混跡在成年人的酒吧之中，點那些乖學生叫不出名的烈酒，把所謂的青春揮霍得瀟灑至極，還自鳴得意。
他滿面春風地走進教室的時候，余招招正在喝水，看到他的那一秒的時候動作僵住，像正在播放的電視劇被按了暫停鍵，角色以奇怪的姿勢定住，一切靜止。但是礦泉水從瓶口流出來，悄悄地濡濕了余招招的下巴和領子。
余招招趕忙拿好瓶子，胡亂地擦著下巴。腦子卡了一下后瞬間開始高速運轉。
他怎么會來這里？他他他是間諜吧？
他雙手撐著講臺，微微彎著腰，白色襯衣裹著他高大的身形，竟然有點放蕩不羈的含義。俊逸的臉龐對著臺下正兒八經地端坐的清一色校服學生，嘴角微微上揚，有神的眼睛掃了一下，便妥妥地落在驚訝的余招招身上，笑容更甚。
只有余招招看出這個笑容的不懷好意。
萬揚說:“我姓萬，你們的新班主任。”清澈的聲線，引起了臺下小小的唏噓。
余招招突然一頭撞在了桌子上，聲音大到把周圍沉迷的同學喚醒。她把臉埋進印著高考復習字眼的書堆里，一個勁地搖頭，無聲吶喊。
“喂，你干嘛了？”高舒不理解余招招這樣大幅度的動作，把放在新老師上的注意力分一小點給自己的同桌，以顯示自己不是見色忘友的人。
余招招搖頭。她想到前幾天晚上，她得意地跟萬揚說:“你不是我爸，也不是我老師，憑什么管我？”
剛剛萬揚的笑容已經間接地告訴她:“我當不了你爸，但是可以當你老師啊。”
余招招頭很大，現在。
下課后余招招借著拉屎的名義從高舒等人的連環花癡中逃了出來，并且趕在萬揚走近辦公室的瞬間攔住他，以眼神表明“跟我走一趟”，其氣勢有些將軍風范，威武不屈。
只是萬揚小卒不打算理會將軍的命令，他垂著眼睛看了余招招一眼，故作面無表情。但他還算機智，在她冒火前，露出了招牌笑臉。他拍拍她的肩膀，幾乎是用一種寵溺的語氣：“乖，晚上在家等你。”說完走進辦公室，把僵化了的余招招丟在門外。
“王八蛋——”走道上回蕩著余招招的怒吼。
剛坐下的萬揚摸摸鼻子，一臉無辜。
2
那個時候有好看的天，有好看的操場，有好看的人，是余招招覺得最無憂無慮的時刻，即使是別人口中壓抑得不得了的高三。
余招招壓根就不知道壓抑是什么詞。
在萬揚以班主任身份出現在余招招面前的前幾天，余招招拿著萬揚從國外帶回來的小禮物洋洋得意，得了便宜還賣乖地說：“海歸真他媽不錯啊，瞧瞧這身裝扮。”
實際上萬揚只穿了簡單的休閑套裝，但他的身形本就出色，襯得套裝也帶了些“洋味”。
余招招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小到不知道究竟是幾歲。總之自她有記憶以來，萬揚就是在她的生命中的。他是鄰居家的大哥哥，是余招招被欺負時候的靠山。靠山有時候會不夠強大，所以還需要去訓練——出國的時候，萬揚是這么說的。那時候余招招是初中生。
只是萬揚走了之后，余招招自己成了自己的靠山，沒人可以欺負她。這一點她很自豪。莫名其妙的自豪。
萬揚說：“你什么時候說話喜歡帶他媽了？”
“你是誰？憑什么管我？”余招招對他吐舌。而事實告訴她，永遠不要得意太早。
吃過晚飯，余招招敲響了萬揚的門。
萬揚一出現，她立即問:“說，你有什么目的！”
大概是覺得在學校里做了太多令自己心虛的事情，余招招對萬揚的行為充滿了懷疑，她從來不相信萬揚是以一個簡單的身份出現在學校里的，也許他是受了父母之托，要來學校管教她。
那真是太可怕了。她完全不能想象儒雅的萬揚被她欺負的樣子。
“看著你。”萬揚反身走回客廳，慵懶地坐在沙發上。
“叛徒！你看不了我的。”
“你哪來的自信？”萬揚笑著，一臉傲慢。
“我有多年的經驗。”
“我也是。”
余招招氣急，話說不出來站在那里對萬揚使鼻孔。
戰爭一觸即發的架勢。
這個架勢一直延續到后來的幾天里。為了證明自己比萬揚有自信，余招招用盡一切辦法和萬揚對著干。她向來自由慣的，她不喜歡有人在監視著她，即使是萬揚也不行，何況他還是借著她父母的名義。
萬揚抓住又要逃課的她，眼神里略帶悲哀，他說：“余招招，別玩了。”
余招招轉過臉惡狠狠地看著他，不說話。
萬揚疲憊地笑了，說：“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呢？”
小時候一樣？余招招突然想起以前她被奶奶明令禁止和那群小破孩玩，她氣得三天不回家，躲在萬揚的房間里，被奶奶找到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臉惡狠狠。
奶奶去世的那幾天，余招招不愛說話，她整日整日地躲在房間里，拉著窗簾，沒有一絲光線。她的世界一片空白。從葬禮上回來的時候，看見滿街奔跑的汽車，她甚至有沖動想迎上去。余招招蜷縮在沙發里，眼睛沒有焦點地看著前方。當時如果不是萬揚的跨洋電話，她不知道還要在這種狀態下幾天。
萬揚說，沒關系，他在。久違的親切的聲音，像隔了一個世紀。
奶奶都不在了，余招招你怎么還這樣呢？你怎么能對萬揚這樣呢？
余招招微微發愣，然后沉默著從圍墻上下來，動作輕熟地跳入萬揚的懷抱。萬揚身上的清香撲鼻而來。余招招突然間意識到原來自己很想念這個味道。
他們之間的戰爭，到此結束。
萬揚輕輕笑了，余招招沒有理解他這風騷的——好吧，其實是溫柔的笑容。站穩后，睜大眼睛想看穿他，當然，這是徒勞。喝了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的，余招招心里想。
“招招，把頭發染回來吧。”輕輕地揉著余招招那挑染著藍色的頭發，萬揚說，“我不喜歡。”
余招招心里一咯噔，突然覺得有點異樣。
3
余招招真的把頭發給染回來了， 扎起一個收斂的馬尾。她甚至開始去圖書館自習，會在傍晚去操場跑步，會在走廊上背單詞，會做一些乖學生才會做的事情。
但不是因為萬揚。
這幾天學校里余招招的名字總是和一個男生的名字掛在一起。他是文科班的第一名，沈越。學校傳言余招招總是在去騷擾他，要他和自己交往，沈越被糾纏得煩了，告誡壞學生的她不要靠近自己。
余招招笑了，問，那好學生就可以嗎？
于是，才有了這些不尋常的舉動。
也許是余招招的窮追不舍打動了沈越，他們兩個進入了交往狀態。年少的愛情一向很簡單，看得順眼了，就可以在一起，他們不用顧慮那么多，大概是因為反正都會分離。很多時候的戀愛并不是因為喜歡，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逃避。
他們在天臺，一人一個耳機聽英語，兩個腦袋靠在一起，看起來親密無間。陽光正好。但是余招招知道自己一個單詞也聽不懂。她甚至不知道傳言中的那個窮追不舍的余招招是不是她自己。只是覺得沈越看起來很舒服，很讓她覺得親切，可以轉移她在萬揚身上的莫名的注意力。
讓她煩惱的注意。
他們牽手走在校道上，本性嘰嘰喳喳的余招招此時是一臉乖巧，沈越也是一臉溫柔。萬揚迎面走來，看著他倆牽著的手，皺眉。
他想起自己在國外的時候。窗外是雪，然后想象余招招在的沒有雪的國度，她的窗前應該是一片綠茵，她應該不會想念自己，那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他現在回來了，驚喜大概是有的，但這份驚喜不足以讓她不去牽別人的手。
余招招，真是好樣的啊。
萬揚沉著臉說：“兩個人，都來辦公室。”
余招招對他翻了個白眼，說不去。
萬揚看了沈越一眼，說：“你班主任找”。便不再多話，轉身離去。
看著萬揚的背影，沈越問：“你和萬老師很熟嗎？”
“嗯，太熟了，他知道我所有的弱點。”余招招踢著腳邊的石子，心里突然有點堵。她發現她在萬揚面前好像已經失去了撒小性子的權力了。
“哦。”沈越輕輕應了一聲，細細回想著剛才那一眼，除了警告，他似乎還看到了什么。
沈越是一個很清秀的男生，光芒是有的，但稍顯稚嫩，他有點小心翼翼。余招招雖也是小心翼翼，但萬揚看得出她是裝的，而且裝得很刻意，很沒有技巧。
沈越的班主任在批評他們兩個，說是特殊時期，不能把心思放在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上。末了，客氣地表明讓萬揚管管自己的學生。
萬揚看了余招招好一會兒，慢慢地說：“余招招，我放你去飛。”成熟的男人和青澀的男生總是不一樣的。一個會放手，一個會抓牢。
余招招猛地抬頭，眼里滿含驚訝，也許也有失望。
晚上，余招招靠著萬揚的沙發，一把攬住萬揚的肩，大大咧咧地說：“哎呀，萬老師，你真是太好了。你跟沈越他班主任不一樣，嗯，很好，不錯。”
可是她的手臂卻在零點一秒后撤了回來，尷尬地紅著臉。也許她該去看看醫生。
“沒有什么不一樣，都是有私心的。”萬揚說。他感受到她手心的溫度，心里排山倒海，面上平靜無波。
私心啊，好像我也是有的。余招招想。
“余招招，你要知道，真正的喜歡絕對不是勉強自己。”
4
余招招站在萬揚的家門前，拎著幾罐啤酒。神情淡漠。
萬揚推開門，余招招側著身子就進了去。等他關上門來到客廳的時候，余招招已經擰開了幾瓶啤酒。他皺起眉。
“怎么？要開始擺老師的架子了嗎？”余招招挑釁地問。
“你不用做作業嗎？”萬揚問。他穿著好看的白色T恤，沒有了白天老師的威嚴。
“我失戀了。”
萬揚挑眉，抱臂期待著她的下文，像是早就預料到的一樣。實際上他本不是這樣的胸有成竹，他嫉妒得快發瘋了，卻還是強裝鎮定，一字一頓地說，我放你去飛。
“他帶我去看音樂會，”余招招喝了一口，“然后我睡著了。”
“能猜到。”
“然后我們就分手了。他說的。”余招招又喝一口，“我覺得心里怪怪的，應該是傷心。”沈越說分手的時候，其實自己挺平靜的，感覺還可以背單詞。
沈越說:“我發現你喜歡的好像不是我。”
余招招嚇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往回走的時候，她很想見到萬揚。于是提著啤酒就來了。
萬揚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到她面前，拉開桌上的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流入喉嚨，使他清醒了不少。是的，以前的他估計是不夠清醒。
“怎么？你是想陪我不醉不歸嗎？”
“我沒有那個閑情逸致。”萬揚冷冷地說，“我很后悔。”
余招招歪著腦袋看了他好一會兒，但知道自己無論怎么看也看不穿他，于是放棄。然而在下一秒，就被一道力量扯了過去，接著唇上一熱，萬揚潔白無瑕的臉在自己面前。
“余招招，我可以放你去飛，但是你要記得回來。”讓你為他傷心，我很后悔。
余招招瞪著眼睛，唇上軟軟的觸覺讓她愣了許久。久到讓她發現，這么多天的不快終于塵埃落定。
她清醒過來，馬上推開了他。
5
在這之后，余招招才開始投入高三的備考中。人總是這樣的，心境復雜的時候，總需要一個借口一個契機來讓自己安靜地思考。高考剛好給余招招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她沒日沒夜地刷題，最夸張的是有一次一天刷完了八套數學模擬卷，像一只不知厭倦的陀螺，永遠地轉圈。高舒以為她是因為和沈越分手以至于大受打擊，經常看著余招招認真的側臉暗自吃驚。
萬揚知道她只是需要時間考慮，也不動聲色，偶爾給她送上一點清涼茶，安靜地保持著以前的身份。
反正都已經那么久了。沒關系。
余招招還是經常走神的。特別是當看著講臺上講課的萬揚的時候。他總是一臉的風輕云淡，笑容也是淡淡的，余招招突然發現在講臺上萬揚唯一一次表情生動是他剛走上講臺、對著自己不懷好意地笑的時候。
對著自己啊。余招招突然有點感慨。
萬揚出國的時候其實她沒有很傷心，因為他說他會回來的。余招招相信這樣的承諾，所以在沒有萬揚保護的日子里，她活成了欺負別人的人，潛意識里她是想變得強大吧，可以保護萬揚，然后萬揚就不用再離開了。
她竟然是害怕萬揚再次離開的。
余招招眼睛隨著萬揚，思緒卻飄到了十萬八千里外。她不知道萬揚眼底一抹深沉，手心微微冒汗。他是了解余招招的，知道她要么是一往無前，要么就是全身而退。
高考的時候余招招心情平靜。萬揚對每一個他的學生都說了高考加油，同樣的話在余招招耳里聽來感覺卻是不一樣的。
她總覺得是不一樣的。或者她希望是不一樣的。
高考結束，意味著她考慮的時間到底了。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有個最終期限的，等待也是，沒有什么永久的等待，太累了。
暗暗下了決心，余招招給萬揚發信息，說在高中學校見。萬揚在操場找到了她，看見她一臉寧靜坐在草地上，望著星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他們在草叢里抓螢火蟲，余招招摒著呼吸，睜大眼睛看綠色的飛蟲，一臉驚奇。
她轉過頭，對他粲然一笑，宛若星辰。
他們在空蕩蕩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著，一開始都是沉默。但他們都知道，沉默是為了醞釀。
余招招突然說：“奶奶去世那會，我一直在聽《會呼吸的痛》。里面有一句歌詞‘我發誓不讓你等候，陪你想做的無論什么。’我很喜歡。”
“很好。”萬揚說。
“很好？”
“我等你很多年了。”萬揚看著余招招的眼睛，是要望到她心里去的。
余招招說不出話。原來他一開始就是沖著自己來的。她發現得太晚了。
“在掙扎？因為我是你老師？”萬揚調侃似地開口，語氣帶了笑和輕顫。天上的黑云都靜止了，仿佛也是緊張了，不安地等著那個馬尾辮女孩的答案。
余招招習慣性歪著腦袋，細細端量著萬揚的表情。她知道他在故作輕松。他們是熟人，她對他是極其熟稔的，以前不知道他的心思，現在知道了，萬揚在她面前好像都藏不住秘密了。
余招招突然覺得很痛快，她大聲笑著說：“狗屁！”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了萬揚的手，然后拉著他向前邁步。
黑云被風吹走，月光灑滿操場。
“天氣不錯！”為了緩解這驟升的溫度，余招招找了一個話題。
“你也是。”萬揚說。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