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被窩里不情愿的伸出手,胡亂的在床頭柜上摸了好幾下,終于把那個叮鈴亂響的家伙攥在了手里,瞇縫著眼看到來電號碼顯示:老媽。她嫌惡的嘆了口氣,一邊嘟囔著“打什么電話啊”,一邊用大拇指劃開接聽:“喂,怎么啦?”那邊顯然聽出了她聲音里的怒氣,小心翼翼的回答:“哦,我送完衣衣經過你喜歡吃的那家老北京早餐店,看見你上次想吃沒吃上的茄子大包還沒賣完呢,我就給你買了兩個,怕你走了,就給你打個電話,我已經到小區門口了啊。你還在睡覺啊?那你再睡會兒吧。”那邊急急地掛了電話,好像早掛一秒就能讓她多睡一秒似的。
她把手機重重的扔在枕頭邊上,斜眼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時間,8點15分。離她定的鬧鐘還差15分鐘。她把被子狠狠地拉過頭頂,把整個頭都埋在黑暗里,可腦袋卻已經醒了,再也睡不著了——昨天追劇到夜里兩點,她特意把今早的鬧鐘往后調了15分鐘,這一通電話一來算是白瞎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不就是一口破包子嗎,至于嘛!她覺得頭憋得慌,呼啦一下把被子整個撩到一邊兒,騰的坐起來,床頭直顫。她歪在床頭上,把高領羊絨衫東拉西扯的往頭上套,好像越使勁就能越解恨似的。
她進衛生間刷牙的時候,聽見鑰匙在鎖孔轉動的聲音。她知道,是茄子包回來了。她繼續刷牙。洗臉。照鏡子的時候,她仔細盯著自己的眼睛。果然下眼周有些烏青。想當年上大學看通宵電影,早上胡亂洗把臉依然水靈靈的。女人三十,果然是不能熬夜了啊!她這么想著,手指上的眼霜就由平常的綠豆大小直接升級成了一顆黃豆。她小心的拿無名指的指腹在眼周輕輕推開,又溫柔的來回按摩了好幾回。擦完面霜,她又在臉上涂上一層隔離和一層粉底。她把身體湊到鏡子跟前,用做審計一般的眼光檢查整個臉的色度,尤其是眼圈周圍,確認烏青已經被很好的遮住了,這才滿意地推門走出來。
一團藍色從廚房走出來。“在家吃啊還是帶走啊,我怕包子涼了,拿兩層布給你捂著呢。”她一邊把包往肩上掛,一邊往鞋柜方向走,“來不及了。”她把腳伸向鞋柜最下層的那雙黑色高跟鞋,再抬腿,脫鞋在地上,高跟鞋已經穩穩地蹬在腳上了。那個佝僂的身影在她旁邊越發矮小了。一只枯瘦的手伸過來:藍色的絨布已經散開了,里面有一個透明的食品袋,兩個渾圓白胖的大包躺在里面,一縷白煙裹著茄子的香氣撲面而來。她用兩個指頭勾住袋口的蝴蝶結,一包熱牛奶又從她的斜后方遞過來。她用剩下的幾根手指頭接過牛奶,閃身出門,同時用另一只手直接把門在身后拍上了。門砰的一聲響了,可馬上就被她嗒嗒嗒的高跟鞋聲踩沒了。
轉眼就立夏了。
她著急忙慌的一路拽著女兒,連哄帶騙的讓她往前走,總算是趕在關園門之前把女兒送到了幼兒園。8點鐘的太陽已經光芒四射有了些夏天的熱度。老北京早餐店門口的56路公交站牌下,已經排了長長的等車隊伍。隊伍末端直接跟餐廳門口的圓桌連上了。桌邊上已經圍滿了男男女女的食客。他們正在用油條、油餅、大包子、小籠包、雞蛋、搭配粥或餛鈍的各種組合來喂飽他們餓了一宿的肚子,然后再奔向一個又一個形狀各異的格子間,度過他們漫長而痛苦的一天。
好在,她不用了。從去年年底遞交辭職報告的那一刻,她就解放了。同時解放的還有老媽,回了老家,不必再和老爸兩地分離了。現在除了接送女兒是她每日的必做“工作”,其余時間她都可以自由支配。想到這里,她充滿憐憫的掃視著那些碗筷背后的微微冒著汗的臉孔,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她的目光滑到了一套黑色西裝上,整齊的短發,黑色的公文包,此刻,正低著頭,對著一屜小籠包。她突然想到了丈夫。這兒的小籠包是他的最愛。她跟女兒出門的時候,他還在睡。他昨天晚上開會到很晚,什么時候到家又是什么時候躺下的,她完全不知道。今天早上應該會晚些去上班吧。
她打包了一屜小籠包。看一眼時間,8點5分。她走到馬路邊上,朝遠處張望,完全沒有一輛公交車,連個影子都看不到。她決定走回家。她順著馬路大步往前走,為了不等紅燈,她還穿過了一座小區和一個公園。她走得很快,雖然只穿了一件阿迪的衛衣,可后背已經微微冒汗了。在穿出公園走地下通道時,她停下腳步,把包子裝進了包里。早該這么做的,這樣,包子會涼得慢些。過了通道,就看見小區的大門了。
她又看了一眼時間,8點20分。要不要給老公打給電話呢?萬一他還在睡,豈不是吵著他了?可不打,萬一他走了,那這包子不是白買了?她糾結著,腳步卻并沒有減慢,進小區門時差點踩著前邊阿姨的腳。阿姨個子不高,穿著一件橫條紋的薄線衣,一手拎著一盒打包好的豆腐腦,一手拎著一袋油條。她超過阿姨的時候記起來,老媽也有一件類似的線衣,上邊是綠灰黃的三色條紋,橫道的,這樣能稍微讓瘦瘦的她看起來胖一點。
她幾乎是跑著進了樓門,按了電梯,又迫不及待的沖出電梯走到了自家門口。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沒開。她皺了一下眉頭。她和女兒出門的時候,只是把門拍上了,按道理轉一下就能開的,除非門又被提了一下,才需要轉兩圈。難道他已經走了?她又轉了一圈。門咔噠一聲,開了。鞋柜半開著,屋里暗著。她走到臥室,臥室門開著,被子斜在床邊,床空了。他已經上班去了。她取下包,把還熱乎著的小籠包拎出來放到餐桌上。發出一條微信:你今天走這么早?很快,手機亮了:嗯,公司上午事情多。她直直的坐到椅子上,腿磕到桌腿,生疼。于此同時,她感覺到手機殼是溫乎的,這也難怪,手機一路上都挨著小籠包呢。她沒去揉腿,她在想:要不要問問老公是幾點離開的?會不會我倆只是前后腳進門?要是我在小區門口給老公打了電話,是不是現在老公就能吃上這屜小籠包了?
她沒有再繼續問。因為,在那一刻,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同樣的糾結,同樣的小心翼翼,同樣在早晨穿越擁擠的人流和車流,疾步如飛,一身大汗。
她突然很想她的媽媽。她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通電話了。她要馬上給在老家的她撥一個電話,告訴她,那天早上的茄子包,真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