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十三歲那年,我才明白,二師兄離陌跟我們是不一樣的。
那是風和日麗的一天,爹爹派我和他去山下集市添置物品。難得下山一次,兩人都很開心,路上說說笑笑。他還承諾,要給我買樣東西作禮物。
剛到山下路口,便見前路有幾頂轎子緩緩移動,前后都守著帶長矛的侍衛。我問他,離陌,這么大陣仗,是來找誰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鬢邊散落的發絲比往常肆意了幾分。隨后幾位轎子上的“貴人”便緩緩向我們走近,所有人烏壓壓跪了一地。
我們最終什么東西也沒有買,直接原路返回到了山上。為首的“貴人”和二師兄在爹爹閣內呆了半晌才出來,我們師兄妹都在閣外湊著耳朵想偷聽個一星半點,卻一無所獲。
可以確定的是,二師兄離陌是比貴人還要高貴的貴人,不然那些人為什么要跪他,要喊他殿下?也就是這天起,他離開了衡烏山。
他剛離開那段時間,我常問爹爹,二師兄什么時候回來看我們?爹爹閉上眼睛,搖頭不語。后來我便不再問。
二
衡烏山弟子眾多,卻只有我一個女子,
加上“師父愛女”這個身份,讓諸位師兄對我敬而讓之。
唯有離陌不同。
他是唯一能夠掌控我的人。
他帶我偷偷去后山打野味,回來之前,他說,噓,不要告訴其他人,這是我們倆的秘密。我不知是被他異常明亮的眼睛所蠱惑,還是為那一句“我們的秘密”所欣喜,只顧著點頭傻笑。他會送我自制的彈弓,一片秋天最紅的楓葉,或是指著天上最輕盈透凈的一片云,笑得肆意,它歸你了!和他下棋,他總會讓我幾個子。總之,他腦子里有很多新奇的玩法,他仿佛知道下一秒我要干什么。
很多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并不覺得什么?很久以后才會察覺當時的美好。在他離開以后,我學會了悵然 。好像還有很多事情沒說,很多事情沒做。我們的陪伴就在最快樂的時候突然截斷,毫無征兆。
三
再次見到離陌,已是五年后。
我在氣派華麗的王府大廳等候了許久,才見一個男子從府外進來,他身著華貴繡蚊的長袍,逶迤至地,頭上的玉冠清麗高貴,宛若謫仙。
待我認出是誰后,有滿腹的心事要吐,滿腔的話語要說,卻只在管家的示意下,跪在地上,行了一個最端正的禮,道,參見七殿下。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衡烏山的弟子。到了王府,和眾多師兄會合。我才明白,我們都是為二師兄離陌所存在的,我們從來不是師兄妹,他是我們的主子,是我們未來要輔佐效忠的人。
我以前不喜歡叫他師兄,現在連喚師兄都是僭越了。命運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這樣的身份轉變突兀短暫而又好像理所當然。
他扶起我,眼中似是無可奈何,說,怎么?葉奈,你也學會了他們那一套嗎?
這句話穿過無數的光陰,略微消散了橫在我們之間的陌生和不適感,我笑著喚道,離陌。
四
這之后一段日子我很少見離陌,他只存在于眾師兄的談話里。大師兄常德很照顧我,離了爹爹以后,他說話便不那么拘束,我們的親切感在這一刻激發。
他告訴我,殿下最大的敵人是他的兄長離陽太子。我問,他的兄長怎么成了他的敵人,貴人的世界便是如此狹窄么?
常德低頭,也不像是為我的無知所累。師妹,人心難測。且生于皇家,有很多的不得已。他告誡,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們,切記不要相信任何人。
一個月后,我正在后庭無聊的緊,便爬上斜樹看晚霞,無意間回頭,發現離陌佇立在走廊里,也不知站了多久,靜靜地任霞光暈染。
我道,回來了怎么不叫我?我這就下去。他走到樹下,像小時候那樣,張開雙手笑道,你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若是幼時孩童這場面尚可理解,兩個成人確實滑稽。但我當時沒有絲毫思考的能力,只想靠近他。
事實也證明,這是我此生離他最近的時刻了。我整個人被束在他溫熱的懷抱里,我的腦袋甚至貼著他的胸膛,耳里清晰地回蕩著他的心跳聲。
這是一個男人的懷抱。
意識到這與孩堤間玩鬧有何不同的我臉瞬間熱燙起來,掙脫了他的懷抱。
五第二日, 離陌帶我進宮拜訪靜妃娘娘,她臉上的笑容如御花園陽光一樣和煦,她親切地拉著我的手道,這就是師兄的女兒阿奈吧?果真是聰明乖巧。
聽見乖巧二字,不顧我眼神的威脅之意,離陌眼里笑意明顯,面上卻是風輕云淡地頷首稱是。寒暄一番,他讓我在外面等候。
踱步的速度被懇切篤定的請求聲追上,我只聽見一句,“其他事隨您高興,但兒臣的終身大事要自己做主。”
若有蜻蜓在心湖泛起陣陣漣漪,我的腳步逃也似的出了殿外。
出宮的時候遇到了離陽,他騎著馬經過,或是尋釁滋事,他停在我們面前,目光從我臉上掃過,難掩眸里的不可一世。
有人不行禮就算了,好歹掛了皇子的名頭,怎么連鄉野丫頭也這般沒規矩?離陽話雖是對我,眼睛卻盯著離陌。
我忙跪下,深深低下自己的頭。爹爹說過,對待皇族一定要恭謹,哪怕對方是離陌師兄。
離陌扶了我起來,簡單地給離陽行了禮。離陽視而不見,問我,你跟著他,可知他是什么人?
我將頭低到最低,說出心中排練幾遍的話,他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要誓死保護的人。
哦?離陽的表情晦暗不清,如果我是你的主子,你也會效忠我嗎?
我腦袋一片空白,卻又不善撒謊,道,我,我不知道。
離陽輕笑,居高臨下道,你可知我將會是他的主子,你效忠他而不效忠我,他就是謀逆。
直到離陽離開,我都沒緩過神來。離陽如此鮮明地挑破他二人的敵對關系,如此篤定他們的君臣之爭的結果,倒是我沒想到的。
六
離陌召我議事,是讓我保護丞相之女蘇碧云去寺院。他一直在強調,一定要保護好她。我閑了好一陣,學得一身武藝終于能派上用場了,自然懷著一顆赤膽忠心重重點頭。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執行任務就遇到了歹徒,且來勢洶洶。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沖出一批人,殺死了周圍的護衛,一刀刺進了駕車馬夫的心臟,他并不英俊的臉上因著意外死亡失去了祥和,表情更為可怖,那讓我的心瞬間快速跳動起來,我感覺到那是死亡的氣息。
蘇碧云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眼淚沖刷著臉頰。她是個大家閨秀,她的周圍都是清平盛世,那里見過這種場面。而我,我是她唯一的保障,即便我也未曾如此真實地貼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