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發呆時的思考會比頭腦清醒時更令人茅塞頓開。”
這是發呆界的前輩告訴我的,我記得當時他手托著下巴,雙眼空洞的望著前排女生露出的內衣肩帶。
“難道不是因為你在偷窺嗎?”
“滾。”
前輩外號“老悶”,我的高三同桌,老實人一個,高高瘦瘦,不愛說話,雖然熱衷于發呆,成績卻意外的不錯。我從初三開始就認識他了,之所以稱他為前輩,是因為初三當時他原本比我們大一屆,因為腸炎放棄中考又重讀了一年。老悶家里條件差,兩件T恤輪流換著穿幾個月,褲子鞋子都是校服,吃午飯從不會超過五塊錢,同樣因為腸炎,三番五次跑醫院,人也看著病怏怏的。
老悶喜歡發呆,從初三到高三,經常跟人聊著聊著就開始雙眼空洞的若有所思。沒人知道他腦袋里有什么,問他也只是回答“我在思考人生”。
老悶是班里出了名的老實鬼,脾氣好,學習好,我經常會聽到這樣的對話。
“老悶,英語作業晚上八點前給我。”
“老悶,地理卷子明早放我桌上給我抄。”
他幾乎不拒絕別人,只是樂呵樂呵的答應一聲。我說你是不是傻,你又不欠他們的,老悶一個勁寫著作業裝作沒聽見。他一點沒變過,一直都是這樣的老好人。初三那年,愛玩的學生們偷偷跑去打籃球,總是會拉上老悶,別人玩球,他負責把風,要是誤報了班主任的動向還會被他們鄙視一頓;那時男生流行撞雞雞,體育課上的熱場表演就是把老悶抬起來往球門桿上蹭,其他人總是哄然大笑,只有老悶一個人傻傻的楞在原地。
初三臨近期末的時候,有一天,老悶打開書包發現被人塞了一包衛生巾,還有一片展開的衛生巾貼在他的語文書上。老悶嚇紅了臉,沒坐穩差點后仰摔了下去,他支支吾吾不敢大聲,拎著包就溜了出去。隨后的幾天,他的包里抽屜里會被人塞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停在車棚的自行車也隔三差五的被人放氣。大家都看得出來是誰干的,不過老悶沒有跟老師打小報告,也沒跟誰紅過臉。
他總說:“同學一場。”
高三暑假那年,教室沒有空調,四個吊扇還壞了倆,五十多號人像排好隊的雞翅躺在烤箱。熱,知了都喊破嗓子了,沒有風,讓人覺得翻書都是涼快的。課桌上的書堆得像戰壕,班主任站在講臺端著機槍在橫掃。
真正的暑假只有一個禮拜,之后無論多熱都得來上課。當午飯后的數學習題訓練結束,就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午休熱得不可能睡著,課桌就像融化的柏油路般黏住你的皮膚,于是學霸們選擇繼續奮筆疾書,老悶和我傻傻的發著呆。
“喂,我說等我有錢了就辦個天下第一發呆大會,你來不來?”老悶說。
“那必須的啊!”
一位詩人在后來這樣贊道:不如發呆,跳舞都不如發呆。
老悶喜歡隔壁班一個叫左左的女生,雖然他什么也沒說,但我能從他發呆的眼神中看出來。千真萬確,再無神再游離的眼珠看到喜歡的人都會放出光來。只要那個女生經過窗外,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跟隨著她,有時候為了掩人耳目他會把頭撇向相反的方向,但忍不了多久又會轉回來。老悶靦腆的很,幾乎不跟女生說話,每天看著左左路過幾乎都會臉紅。
高三分文理科,我們班選修的是歷史與地理。地理老師是個十足的猥瑣男。男人姓胡,約莫40多歲,乍看之下不茍言笑,實際上骨子里是出了名的色狼,經常把學生叫去辦公室訓話,趁機摸女生的手;或者干出夏天上課偷瞄女生乳溝這種齷齪勾當。胡狼性情猥瑣在往屆是出了名的,據說還曾偷偷溜進女生宿舍,被發現了就說自己是來突擊檢查的。胡狼是隔壁班的班主任,經常一身酒氣的來上課,脾氣上來了就愛訓人,但唯獨對老悶笑嘻嘻的,大概因為他是地理課代表。
那天晚自習放學,我和老悶打掃衛生,天已經很晚了,我跟老悶說:“待會我騎電瓶車送你回去吧,你的破自行車就讓他歇會兒。”
老悶笑笑答應了。
“不過明天小考你得幫我。”
剛出教室門,就看到隔壁班的左左哭著從辦公室跑了出來,老悶急匆匆的追了上去,問她怎么了,左左推開老悶,一個勁的搖頭不說話,趴在座位上哭著。
老悶急的抓耳撓腮,不管怎么安撫她,左左都不說話,光哭,因為有哮喘病史,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哭。我倆在旁嚇得不輕,老悶含蓄的伸手不停輕拍著左左的背。我問左左家里的電話多少,過了大概20分鐘她媽媽把她接回來了家。
之后,左左大概是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老悶那幾天看上去神情恍惚,也不愛發呆了,只是一個勁的做習題。空穴不會來風,聽說那晚放學胡狼又喝醉了,把左左叫到辦公室講卷子,借著酒勁企圖非禮,被左左掙脫著跑開了。左左的家長沒有追究,因為姓胡的是她班主任,馬上高考了怕影響孩子前途。
但老悶死活不買這個賬,我從沒見過他這么氣憤過,他發呆的眼神有了恨意,每逢地理課坐立難安。終于,那天他跟姓胡的打了一架,那是我這些年來第一次看到他打架,要知道他幾乎從未跟人紅過臉。當他揮動瘦弱的拳頭的時候,當他奮力嘶吼的時候,我知道,這個沉默多年的火山終于爆發了。老悶砸碎了胡狼的眼鏡,撕扯他的衣領,他揮舞著手臂從走道一直推搡到講臺,但因為力氣小,對方一把就把他推開,老悶“轟”的一聲撞在講桌上。
老悶摔倒磕破了額頭,還在醫院縫了兩針,當他回到學校,一切看上去就跟沒發生一樣,他還是樂呵呵的笑著,發著呆。姓胡的被校長約去談了話,繼續當著他的班主任,偶爾還是喝的醉醺醺的。
高考之后,我去了別的城市;老悶放棄繼續讀書,決定打工改善家里的經濟情況;我再也沒有聽過左左的消息;而胡狼還繼續教著高三地理。一切風波最終都風平浪靜了,過去的再也不會被人記得,但每當我發呆的時候,腦海深處總有那么一個瘦弱沉默的呆子。
想象一列火車,穿過幽長昏暗的隧道,最終迎來光明耀眼的出口,這就是我腦中的畫面。我猜發呆的時候大腦會通向另一個次元,那是所有你做過的夢所存在的時空,所有已經失去的,正在經歷的,即將到來的都在那里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