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作用,在于它試圖解答人生最根本的問題。但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又是不可以通過語言去回答的。因為人生的最大問題就是迷失在語詞的密林里而不能自拔。于是一個悖論就出現了:吾人總要為我們那不可名狀的生命體驗找一個語詞層面的答案、借以緩解吾人的焦慮。因為吾人之所以焦慮,就在于焦慮之不可名狀。但當吾人把那不可名狀、令人焦慮的生命體驗變成語詞,則生命體驗也就隨語詞之安立而失去了其本來面目、豐富的生命體驗因而變成了無生命的詞句。詞句在殺死焦慮的同時,也殺死了生命本身。用精神分析的話來說,就是“詞”謀殺了“物”。當然,語詞有時候也會引發出新的生命體驗、猶如吾人之于文學讀物中所感受者。這又另當別論了。
前一陣,我參加了兩處佛教的講座。也就是說,裝了一耳朵佛教的“語詞”。這兩處講座所給出的“語詞”形成了戲劇性的鮮明對比、以至于讓人感到此兩處講座似乎并不歸屬于同一個宗教。不過這本身就令人著迷,因為它戲劇性地呈現了語詞的相對性。
頭一個講座的主講者乃一位來自臺灣的據說佛學造詣很深的劉先生。他在一連兩天慷慨激昂的講座中試圖傳達的只有一個意思———“凡脫離第一義之說法,皆是魔說”。所謂第一義,就是佛教最根本的教義“證入真如”,或曰“認本來面目”。而這“本來面目”即超二元、無智亦無得之“自性清凈”。為了強調其“不離第一義”的主張,這位劉先生對佛教界流行的“一心念佛,求生凈土”的說法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說:“你孩子要考大學,你天天念那所大學的校長的名字,你看那位校長會不會來接你的孩子!······念佛能招來阿彌陀佛的接引,這不很可笑嗎”。我想他的意思是說,念佛求往生凈土,就有了離苦得樂的分別念頭。而自性真如并不分別苦樂。以有分別之意識,求無分別之真如,豈非南轅北轍?這位劉先生的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說著說著,他的情緒,就有些激憤了。我引用某和尚“眾生所知一切法,皆是遍計所執”之言向其求質,他并不理會我要表達的意思,就率爾操觚地說:“這和尚該殺”!我想起古人一句“學問深時意氣平”的話來,心想:那和尚之言的對錯,其實并不重要,然這卻考驗著一個學佛者是否能將“中觀”的佛理,運用于一切的方面。這位劉先生縱然自認為手握真理,卻因為一股子意氣驅使,喪失了“中觀”的態度,則這“真理”在多大意義上能教人覺悟、解人煩惱,真是很可疑的。
戲劇性的是,我經歷的另一個佛寺中的講座的主講人滔滔不絕地用數小時非常書面化、教條化的語言之所講者,也只一個意思:就是“彌陀實有,凈土不虛,一心念佛,可得往生”。我耐著性子聽了幾個小時,沒有聽到任何一句話和我們日常所體驗到的生活有任何之聯系。聽到的全是一些用費解的佛教術語對人的腦袋的轟炸。末了的結論十分地明確:就是只有佛教,才是正信。我當時有一種感覺,除了措辭外,這里的氣氛與基督教福音派中的氣氛真是沒啥區別。
如果前一個講座我們可以說它非常地“佛學化”的話,后一個講座就非常地“佛教化”。
所謂“佛學化”,就是把宗教變成了一種學問、一種知識。“佛學化”之講座,或許能把教理講得很透徹。不過,就實用層面而言,通常會讓人感到難以致用,且于脫離我們身受的煩惱,實在是幫助不大。如果吾人來到佛教中,所求者只是“明理”的話,玩玩佛學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然而“明理”又如何能幫助我們拔掉身上那貪嗔癡之“毒箭”呢? 況且,學問送是要分辨個是與非的。而人生痛苦之根源,就在于意識分別之“法我二執”太重。當宗教全然淪落為一種意識層面之認識,則宗教之作用,豈非適足以效力于“法我二執”之加重乎?
所謂“佛教化”,就是把佛教變成一種不可置疑只需信受的“真理”。它讓人感到被宣說的佛教是一個神秘的自成體系的如同《圣經》般神圣的東西。又如醫生開出的處方,你并不明白那些藥為什么就能治人的病,只好相信醫生的權威,而將自己的命運全然交托在醫生的手上而已。而一旦那醫生在那處方中,暗藏了忽悠與陷阱,則病人亦將聽之任之。大率宗教騙子得以售其奸偽的訣竅,無非是欺負人不懂法義、迷信“上師”而已。當然,解知法義,對于蕓蕓眾生而言,實在困難,他們更喜歡在一種無思的狀態中,找到一種醉漢般的暈乎感、以緩解其不可承受之焦慮。因為這個緣故,宗教的騙子們,如雨后之春筍,應運而猛生焉。
佛教提倡“解行并重”。佛教所提供的認識論與實踐方法,如人的兩腿,不可或缺。佛教之實踐方法,總歸一個字,就是“止”。“知止而后有定”,曉達法義而不下“知止”的功夫,猶如燒一鍋白開水,燒了半天,什么也沒有煮熟。佛教之認識論,總歸一個字,就是“觀”。觀什么?觀“緣起性空”而已。一個佛教徒,把“緣起性空”二字背的滾瓜爛熟,卻不能觀佛教的語詞之“緣起性空”、而把佛教的語詞,攥得像攥鈔票一樣地緊,則其縱然知止,則所止之地,即是系縛之所。
我有時候覺得某些電影導演,真可謂得道高僧。因為他們有時候拍的電影,可能一個“佛”字有沒有,卻把佛教的道理講得十分的透徹,讓人豁然神悟,受用匪淺。比如一部名叫《空房間》的韓國電影,講一個神偷,居人屋、用人物,竊人妻,如入無人之境。此神偷得以屢售其計,無非乘人盲點甚多之故,真是用“空”的高手,真莊子所謂“以無厚,入有間”、“技近乎道矣”。看了這樣的電影,吾人可悟:豈必佛冠仗錫、寶相莊嚴、亟言般若,滿口彌陀,而后可稱講經說法乎?
由此,吾人不妨認為:極端的“佛學化”與極端的“佛教化”,皆佛教之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