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太太是我們這群晚輩最喜歡的一個長輩,她最喜歡給我們講趙叔的故事。
趙叔,機關單位的退休干部,六十歲大壽那天,跟兩個兒子說:給我報個駕校,我考駕駛證去。
兩個兒子商量商量,報名事小,可現在考個駕駛證連年輕小伙子也要吐槽,實在太折騰。
大兒子說:“爸,您出門用車,我讓小王來接你。”
大兒子是公司高層,小王是他的專職司機。
“專人私用,你從哪里學的?!”
趙叔臉一拉,鬢角染霜也不失當年威嚴。
“那便給您雇一個司機。”
大兒子無奈,看看坐一旁的母親,聲音不自覺小了幾分。
“大好年華的人,跟著一個退休老頭能有什么盼頭!”
這話一出,鬢角微白的趙太太笑了,得,還知道自己是老頭了。
“大兒說的也是個法子。你呀,就是不服老,說風就是雨,退休了還閑不住你。”
“老了也能考駕照,法律規定70歲以下都行,我還沒那么老呢。”
自小,父親對誰都是銳氣凜凜,唯獨對母親會軟軟嘴。
小兒子看父親臉色稍緩,接到:“現在出門打車也方便,何必費那勁。我單位那新來的90后,昨兒才考掛,平時周末都捐練車場了。”
“別人開和自己開能一樣嗎?以前是沒時間學。這件事就這么定了。”趙叔起身,作勢要離開,“客人都來了,我們招待去,不能太失禮了。”
兩個兒子知道,父親拿定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只有等著老爺子自己練得辛苦,自己放棄。
參加壽宴的賓客里,有趙叔的大學好友廖叔。
廖叔年輕時常年在外做地質勘探,風吹日曬,看起比趙叔老上五六歲,胡茬子花白,可為人風趣,談笑中常讓人如沐春風。趙太太年輕時就愛和廖叔多聊上幾句,人老了,就更愛逮著人嘮嗑。一場宴會下來,趙太太除了招待賓客,就凈和廖叔聊天了。
宴會散后,趙叔問趙太太:“你怎么沒話和我聊?”
趙太太撇一撇嘴:“一輩子了,該聊的不該聊的早聊完了。”
“才60,一輩子才到三分之二。”
趙太太瞧見趙叔的耳根子紅了。嘻,都幾十年了,還害臊。
多年來,趙叔忙于工作,每每同學聚會總是挪不開時間,輪到今年退休,終于趕上一回。
同學會上,趙太太和趙叔攜手參加,廖叔也帶著廖太太出席了。
大學畢業后,廖叔因工作原因,遠走他鄉,同學會聽一聽都很奢侈。如今,曾經的三人行總算是聚齊了。
回想當年,趙太太和趙叔在課堂上因對一個問題的見解不同,當場爭得面紅耳赤。課后,趙叔拉著趙太太去圖書館一起查資料驗證誰的答案正確。兩人誰也無法認同對方的公正性,便拉了趙叔同寢室的廖叔來當裁判。這一爭,一辯,一判,就是一個月,雙方依然沒有準確的定論。直到兩個月后,趙叔在廖叔的見證下,拿出了一本新的學術期刊,上面刊登著科學家最新的研究報告,趙太太這才落了下風,勉強認輸。
趙叔爭贏了答案,在趙太太心中卻沒落下什么好印象。作為地質勘探專業的班花,趙太太年輕時追求者不少。
一開始,廖叔以為趙叔想了個這么新奇的招追趙太太,雖然冒險了點,好在,沒吃閉門羹,總是強過那些當場被判死刑的愣頭青。可辯著辯著,發現這家伙才是真的愣頭青。每每辯論,不爭得趙太太花容失色決不罷休。引得趙太太事后總對廖叔說:“沒見過一個男人這么愛跟一個女人爭強好勝的。”
廖叔不忍心趙太太每次辯論后生著氣離開,總會打破僵局,約上兩人一起去食堂吃一頓。若是趙叔不識趣地拒絕,廖叔也會熱心地陪著趙太太散散心。
三人的關系,靠著中間的廖叔和著稀泥勉強維持,直到趙叔再一次跟人爭起來。
這一次,趙叔爭論的人是專業教授。教授在前一節課堂上提出的一個觀點,第二節課,趙叔就搬著一堆資料找了過來,說,現在這個觀點已經更新了,如此如此。
趙太太隔著老遠,也能看見教授的臉紅了。
那一天,趙太太對趙叔的印象改變了。原來,他只是愛較真,換誰都一樣辯。這一鬧專業的同學都說趙叔不尊重老師,可趙太太卻眼光清奇地看出了趙叔很英雄,一點都不畏“強權”。
自那以后,趙太太對趙叔殷勤了很多,時不時拉著廖叔和趙叔一起共用早餐、午餐和晚餐……
結婚那一天,廖叔當了兩人婚禮的主持人。他扯著嗓子在臺上說:“其實,當年我是想借著新郎官找新娘辯論的機會,跟新娘套套近乎,看看有機會沒,可惜,新娘眼光實在太特別,就愛找個人跟她爭。作為他們感情的見證者,我祝他們辯到白頭,恩愛不變。”
這翻主持詞一完,臺下掌聲笑聲齊鳴。
趙太太說:“這哥們說話就是有趣,枯燥的婚禮臺詞也能被他講成一出戲。”
趙叔沉默著,點點頭。
婚禮后一別,就是半生,再見已是花甲。
廖叔的另一半溫潤有禮,比起廖叔安靜很多。
趙太太說:“這樣才配。你看我和老趙,我多話他少言,一多一少,一輩子的話正正合適。”
趙叔在一旁帶微笑看著說話的趙太太。
廖叔點頭連連說是,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問到:“老趙,你說考駕照什么時候考?拿到駕駛證,我們一起去臺灣環島游。”
趙太太很是驚訝,他從未跟她提過,考駕照是為了這個,她全當他一時倔脾氣又犯了。
“什么時候說好的事?環島游。”
“上次和老廖通電話的時候提起的,想著給你個驚喜,便沒說。”
趙太太有些哽咽。
趙太太一個很親的二姨在解放前嫁去了臺灣,母親總在她面前念叨二姨,可二姨和母親都去得早,兩人一別天涯,再未相見。趙太太總想著以后能去臺灣看看,看看她母親心心念念的二姨這么多年生活過的地方。
這些心里的事,趙太太只對趙叔說過一兩次。可是他都記得。
以前常聽年輕人說,愛情最浪漫的事就是兩個人一起慢慢變老,可在她看來,最好的愛情大概是即使變老,那個人也愿意為你全力以赴地完成一個你藏在心里夢。
嗯,半個月后,趙叔準備考科目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