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這精彩繁雜世上,為什么一定要復制別人的道路,過重復枯燥的人生?
管子木有氣無力躺在夾板上,天上的黑云把周圍的星空全都籠了起來,翻滾的波浪在耳邊一波一波的咆哮。
是要死了么?管子木想。
桅桿已經成了半截,孤零零的斷木上掛著同樣孤零零的爛白帆,看過去就像一桿在海里飄蕩的招魂幡。而在這幡下面,是同樣孤零零的瘦得脫形的“僵尸人”。
從小到大,管子木目睹過無數如他現在般大小的少年,從那片溫暖的海灘出發,向著各自的遠方起航。
他們同樣意氣風發,同樣的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憧憬。不同的是,他們中有的人駕著的單桿小帆,有的人卻駕著的是遠洋巨輪——上面仆人、船員、衛士一應俱全。
管子木曾一度羨慕那些擁有大船的人。他想,如果是那樣的大船,遇到這樣的颶風也應該是如履平地的吧。
可惜,那樣的巨船永遠不會遇到像這樣的颶風。
他們的家人已經為他們安排了一條最為安全的坦途,他們什么都不用做,或許只是打個盹?亦或許只是站在甲板上小憩著吹吹海風?他們就能到達溫暖怡人的彼岸。
現在的管子木為他們感到悲哀。
擁有那樣的巨船,卻不能領略像這樣的颶風,只能是按照別人既定的航路行駛,那大船對他們而言又豈不是另一種束縛?一路的波瀾無奇,一路的風平浪靜,這樣的航海還有何意義?豈不是和待在岸邊毫無區別?
他很自豪。
在與他一起出發的小伙伴中,只有他選擇了這條航路——一條只有極少的人走過的前途未明的路。無數人都傳說過它的無數個駭人聽聞的故事,驚天的巨浪,恐怖的海怪,還有許許多多離奇詭異的咄咄怪事。
但是管子木就是入了魔,不管別人如何傳得如何兇險,總有一個聲音在心里對他說,就是它了,我要走的,就是它了。
他出發那天,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誰也沒料到他會選擇這樣一條路。人們疑惑,不解,更有謾罵,嘲諷,甚至還有人直言,他精神失常了,就是個瘋子。但是他仍舊我行我素,一點都沒有要改變的想法,也一點都沒有要給他們解釋原因的想法。
何必同一群不相干的人爭論屬于自己的未來呢?自己的未來終究只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管子木揚起高帆,遠眺著一覽無盡的大海,盡量安穩著自己愈發起伏不平的胸口。
季風吹來,船帆高升,孤舟將起。
沒有人祝福他——包括他最為要好的朋友,但他仍舊笑意盈盈的向著眾人告別揮手。
總有一天,我會向你們證明,我是對的!
颶風來的那天,管子木整個人都嚇傻了。
他早就知道這條路上必定荊棘密布,但是他還是低估了它的艱難程度。當它來臨的時候,他確信他見到了自己有生以來最絕望的黑暗。
大風如萬千利刃,割開了他的衣服,劃破了他的皮膚。駭浪似猙獰著的惡魔,伸出巨大的長滿綠色鱗片的爪子,肆意玩弄著他立錐安身的小小方舟,又在他耳邊尖銳的囂笑。
他只是驚恐的死死摳住船舵,就這樣摳著,渾身劇烈發抖,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靈魂被這風給活生生的從身體里扯了去,在空中被絞成了無數粉末。他渾身僵硬著,除了本能的抱著最令他感覺到安全的東西,他再也提不起一絲的力氣去做哪怕是動動手指那般的多余的小動作。
他眼睜睜的看著另外一半帆帶著屬于它的那半截木桿,揚到了空中,卷進了高浪,打入了海里。他沒有一丁點的辦法,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前路的絕望與自身的渺小。
在那個瞬間,他恐懼了,他絕望了,他后悔了。
但是那后悔就僅僅在他心中停留一瞬,隨后就像六月盛開的雪花,還未落地,無影無痕。
既然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既然這是自己所追求的路,那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在踏上這一條路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現在,就算是自己真的就死在這上面,那也是幸福的吧。
他輕輕蓋上眼皮,嘴角揚起一絲釋然又不甘的弧度,他想用最從容的姿態來迎接他生命中最璀璨的綻放。
但,他沒有死,颶風沒能要了他的命。
醒來之后,他發現自己正躺在甲板的正中央,小船在迷迷茫茫的大海上隨意飄蕩。
他完全不能理解這艘船是如何在那種情況下活下來的,那種颶風,就連他自己都覺得死定了,它卻挺了下來,這簡直就是一個不合理到極點的奇跡。
管子木想,這么大的颶風都沒有讓我死,這是上天在眷顧我。
他跪下,把額頭輕輕抵在這艘千瘡百孔卻又兀自堅強的船的船板上,他要感謝它,是它救了他的命。
這是一艘無論是從外形還是結構上都是再也普通不過的船,不過這艘船對于管子木來說卻是有著非凡的意義。
他的母親為了兒子的這次遠航,已經在這艘船上耗費了她的所有。
在其他任何人眼中,母親總是堅強的。
一個人把管子木拉扯大,憑著一己之力,造出了如此一艘船——它雖然比不上那些豪華大船,但是卻與其他一般的卻不落分毫。一個勢單力薄的單身女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她確實是值得驕傲。
但在管子木眼中,母親是強勢的。
多年來的獨木苦支,形成了她如今說一不二的性格。從小到大,管子木的事,大到上那家學,小到吃幾碗飯,全都是她一手包辦,管子木沒有任何出聲的權利。
這次遠航最開始也是這樣。
這艘船是要給管子木的,但是從造型到龍骨的位置,甚至每一顆螺絲釘的位置與鉆孔深度,都是母親一口決定,管子木只是百無聊賴的看著那個忙碌的身影。
要是從沒有聽過那條航路種種瑰麗神秘的詭事,或許自己會順從母親的安排,走上那一條無數人的經驗踏出的最為安全的大道?
可管子木突然不愿了。他從小到大都是作為一個乖乖兒子,一路的順從,一路的不反抗,可到了人生的這個最重要的關口,他卻突然有了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再接受那些既定的安排。
那是別人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為什么我要去復制別人的人生?
他年輕的胸腔里跳動著一顆不安分的心,那個不安分的住客,在受到惡魔的撩撥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像原來那般壓抑自己了,他瘋狂的律動著,整天整夜的在管子木耳畔引誘:去那條路吧,去那條路吧,那才是你的歸宿。
他知道自己母親不會同意,所以,他使勁的把自己想法憋在心里,直到出發那天,他才跟她說。
責罵,哭泣,懇求......母親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希望讓自己的兒子回心轉意,可管子木始終不為所動,無論她說多少,他都只有一句話:我要走的,就是它。
母親始終不能明白,那個從前無比聽話的孩子,怎么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那個堅強要強的女人,即使在他揚帆啟航的最后時候,依然是冷著一張臉。直到將要看不見她的時候,管子木才依稀能看到她沿著海岸線狂奔的身影。
他知道她一定哭了,他知道,她一定在祝福他。
颶風以后,這艘船失去了半邊帆,只能是半靠著自己的努力般靠著海水的推動,朝著自己既定的方向歪歪扭扭的走著。速度不在,控制艱難。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方向和這片寬廣得令人絕望的大海。
第七天,他已經是彈盡糧絕了。
看著兜里的糧食一點一點的減少,他無數次的想要過放棄。
打道回府吧,七天的糧食足夠了,家里又最美味的面包和最溫暖的床。娘親會為自己打上一大盆暖融融的熱水,舒舒服服的泡個澡后,一家人圍在橘紅的篝火前,聽著自己講述著這海上的奇觀詭歷,香氣盈鼻的烤魚架在火焰上,天上的月亮散發著銀白色的光。
還是不甘,還是倔強。他想著,大災大難都挺過來了,如今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放棄呢?或許明天就到了呢?
他沒料到的是,這世間最令人感到痛苦的,不是快刀子捅在心口,而是鈍刀子割肉。
再怎么精打細算,該來的總歸是該來。接下來的三天三夜,沒吃沒喝,把他骨髓里的最后的力氣榨得干干凈凈。
他渴望著下雨,渴望著魚兒能躍到他的甲板上,可惜,渴望,如果沒有一絲力氣去實現它,那便永遠都是渴望。
一個人直面死亡或許會無所畏懼,但是等待死亡,時間會把心中那堵高傲的堅強一點一點的磨成飛灰。
他趴在船的扶欄上,抬頭看向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暗夜,疲憊的長嘆。又低著頭看著眼底黑色濃密的海水,那底下仿佛是一個小小的黑洞,把他的身體吸得一點一點的往前傾。
他在想,就這么跳下去也好,至少不用這么痛苦,至少不用這么絕望。
就在他要完全掉下去的時候,“噗通”一聲,他滑了回來。
他深深的喘著氣,渾身汗了個通透。
他目不轉睛望著這波譎云詭的黑色迷霧,良久,他突然張開了雙臂,像個瘋子一樣擁抱著帶著咸腥味道海風,喉嚨里雖然發不出聲響,但那靜默的笑音卻穿透到九天——那是螞蟻對著上帝發出的最諷刺的聲響!
他戰勝了它,他只覺得自己的人生了無遺憾!
等等!
管子木艱難的支起身子,瞇著眼朝著遠方濃墨的黑暗望去。
那前面,是什么東西在發光?
?
歡迎關注我的微博:剛睡醒別鬧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