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叫韓忠誠。
爺爺是軍人出身,正如爺爺的名字一樣,爺爺忠誠于黨忠誠于國家一輩子。
爺爺家的鏡框里有爺爺年輕時穿著軍裝騎著戰馬的英姿颯爽的黑白照片,爺爺家以前壓箱底的盒子里有彭德懷將軍授予爺爺的軍功章。
在退休之后生活的農場,爺爺也是德高望重、威信極高的。
以前聽小叔叔講爺爺的那些逸聞趣事,神乎其神。比如誰家有斷不清的官司或者誰家孩子受了驚嚇,都會請爺爺出面,聽說總能搞得定。可惜現在記得斷斷續續我也復述不清楚了。
打我記事起,爺爺就是花白的頭發,梳成一絲不茍的大背頭,走路四平八穩,言語不多。對大人們總是不茍言笑,對我們小孩子總是笑瞇瞇的。
在那個普遍重男輕女的年代,爺爺對我卻是疼愛有加的。
有一回,二叔從城里給爺爺帶回來一罐人參麥乳精,是鐵罐的那種,看著很稀罕。小時候大人訓不好好吃飯的小孩總會說,這么好的飯都不吃,你還想吃人參呀。我一直很好奇人參是什么味道的。
我吵著要喝,就打開沖了一碗。二叔生氣了,說那不是小孩子喝的,是給爺爺補身體的。說話的空擋我已經喝了一口在嘴里了,什么人參味,比湯藥還難喝,再一口都不喝了。爺爺兇起二叔說,娃想喝就給娃喝。二叔不做聲,我也死活不再喝一口。爺爺有些生氣,認定是二叔把我嚇著了,非盯著我一口不剩的把那碗喝完。還說,不怕,想喝咱再沖。
于是我被迫喝完了那碗味道極其怪異的東西,之后好多年都聞不得那種人參的味道。
印象中爺爺不但從來不兇我們小孩子,也從來不兇奶奶。
爺爺的終身伴侶,也就是我的奶奶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小腳老太太。好像從未聽過爺爺說奶奶半個不字,奶奶對爺爺也是言聽計從,從不反駁。
我們小時候經常能見到很多從外地逃荒過來的人,背個米袋子挨家挨戶要些米面之類,不分男女老幼,我們都叫他們“討吃”。每次家里有“討吃”上門,奶奶總會去米缸舀一碗米裝進對方的袋子里,并且給人端上一碗水。
在那個拿著糧票糧本按人頭買米的年代,糧食是很精貴的。每次爺爺都不言語的看著。
還有一次,場部來了個不穿衣服的"女傻子",亂喊亂叫。奶奶回家翻箱倒柜找了些衣服,倒騰著小腳,送到場部給傻子穿上。爺爺也是不言語的看著。
每餐飯,不論是蒸包子還是搟面條,無論奶奶做什么,爺爺都香香的吃飯,從不嫌飯菜軟了硬了咸了淡了之類。
奶奶兢兢業業地伺候著爺爺,爺爺安安穩穩地享用著一切。他們看起來是不寂寞、不無聊、不痛苦、不糾結的。
有生之年都化為柴米油鹽之中,卻沒有見一地雞毛的紛爭。
爺爺住在老宅子里就像定海神針一樣,召喚著兒孫們逢年過節放下天大的事情拖家帶口地必須回去。
爺爺奶奶育有七個子女,又有十個孫兒。就如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家庭一樣,從未見過爺爺奶奶住到兒女家中帶孫子。無論他這個兒女是達官顯貴還是捉襟見肘生活都無以為繼。
孫子送來一天我幫你看一天,只要進了門,大人小孩都伺候上。出門各自回家,各自想辦法去。
爺爺是奶奶的太陽,圍繞在他身邊從不離開,不會去到女兒家抹灶臺,也不會去到兒媳婦家接孫子。
伺候好她的"太陽",剩下的時間在院子里曬曬太陽就好了。
她的"太陽"不挑剔她,也不給她氣受。
爺爺不光是奶奶的太陽,還是兒女各家官司的終結者。爺爺吼起姑姑叔叔來是很嚇人的。
有時,我爸和我媽吵架了,他們會到爺爺跟前告狀。爺爺總會狠狠的怒斥我爸,從不會說兒媳婦的不是。這是我媽親口告訴我的。
有時,姑姑、姑父鬧氣了,姑姑回到爺爺家小住,爺爺肯定是不同意的,該干嘛干嘛去,回自己家鬧去。
老人眼不見心不煩,兒女也床頭打床尾和。
我以前舉辦親子溝通心理沙龍時,遇到過一位老人。印象非常深刻是因為很少有他那個年紀的老爺子來參加這種活動。
活動中間分享到一個小細節,老爺子眼淚花子滿眼睛轉。事情大致是小孫子鬧著吃棒棒糖,吃不上就不回家。爺爺就領去小商店給買了一個。
回到家兒媳婦看到了,臉色相當難看,言語也不客氣。認定一個棒棒糖從生理上破壞了孩子的口腔健康,從精神上破壞了苦心建設的規則。總之,老爺子的嬌慣讓孩子身心受到嚴重破壞的意思,恨不得直說這個不懂教育的老人快毀了孩子的童年。
老人說,兒子媳婦要工作,想搭把手領孫子。他說,我退休了之后裝著退休工資來兒子家受這份氣到底是圖啥呀。這次來參加親子溝通心理沙龍就是兒媳婦派老爺子來聽的。
我說老爺子,你有含飴弄孫的權利,沒有為兒女領孫子的義務,你現在做的已經很了不起了。老人當時一瞬間眼淚就下來了。
我經常想起我爺爺。爺爺沒給一個兒孫換過尿布,也沒接過哪個孫子上學放學。但十個兒孫對爺爺都是尊敬有加。
爺爺在世的時候,爺爺就是我們童年的美好回憶,爺爺不在世了,談論起爺爺都是懷念有加。
爺爺過世后,追悼會上是黨旗覆蓋然后火化的。
二十多年前火葬還是極少的。
看著爺爺變成一小袋子灰被裝在盒子里安放在八里橋公墓一排排架子上的某個格子里,是那個年齡不太理解的事情。
每年的清明我就跟著大人們向著那排架子的某個格子上爺爺的照片祭拜。
多年后,骨灰移到墓地,有了石碑,寬寬敞敞的不顯得那么局促了。
每年清明掃墓成了全家族聚的最齊的時候,差不多就象小時候過年那樣。
不過現在過年聚不起那么多的親人了。哥哥姐姐們有各自家事,姑姑叔叔們有各自公事。
我突然覺得爺爺不光是奶奶的太陽,也是全家族的太陽。我學習過的那么多的東西方教育理念比不上爺爺只言片語甚至不言不語的教育來的深入人心。
我有了小家庭之后,愛人有次笑談,兒子以后不能留學,太遠,不放心。兒子上大學后他就退休去那個城市住。以后兒子結婚生孩子他就去兒子家領孫子。
好吧,那孫子就變成了爺爺的太陽,孫子的定海神針可就沒了。
后來愛人的志向有了變化,他說,我們努力掙錢買別墅,以后老了,兒子住一層我們住一層,還能幫他們照看孩子。
我一頓取笑他。
無論怎樣,都覺得不如我爺爺高明,兒孫自有兒孫福,關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