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的偉大是全世界所公認的,正如卡乃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中說:“但丁像一顆灼熱的明星,高高地懸在天空,各時代的偉大者和高尚者都從那里取火;他是無限期間全世界優秀分子的占有物。”
那么《神曲》的偉大之處究竟在于哪?
對西方的文學史來說,文藝復興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轉折點,它是“兩希”傳統的碰撞與融合,雖然文藝復興似乎更看重古希臘及羅馬文學,但畢竟是兩希之間的第一次協調,在這之后的人文主義、古典主義及啟蒙主義,始終貫穿著人文觀念。可以說,文藝復興對西方文化的影響之巨是其他任何時期所無法比擬的。
而《神曲》,可以說不僅包含了人文主義思想,打開了文藝復興的啟蒙之門,也有古典主義及啟蒙文學所強調的理性思想。但其光輝更在于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令人仰之彌高,鉆之彌深的思想高度及深度。《神曲》之所以有這樣耀眼的光輝,我想在于其對信仰的闡釋之深,可以說是整個人類歷史上所罕有的,我們不妨沿著但丁所鋪下的這條名為《神曲》的道路,回顧其思想歷程。
《神曲》中,但丁多次回顧來路,在開篇黑暗的森林中但丁說回顧來路,才知道來路險惡,不是生人所到的。這里應該有兩個意思,一是暗示自己即將進入靈魂的世界,還有我覺得是指人生充滿了像黑暗的森林這樣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會迷失自己,所以需要維吉爾(代表理性的)的搭救。唯有理性讓自己不至于迷失,即使走入了黑暗的森林,也能重新走上正道。
而在這之后,但丁也多次說“回顧來路”,我不知道是但丁有意如此還是巧合。但是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那就是但丁是個時時回顧來路的人,他很重視一路走來,自己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在凈界第四篇他自己說“因為一個旅客是很喜歡在休息的時候回顧他的來路的。”甚至在天堂的八重天及九重天連續回顧了兩次下界。
這種回顧,我之前是很難理解的,人應該是要向前看的,但丁更是,他一步一步由地獄走向天堂,由惡而走向善,回顧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直到有一天,在爬完鼎湖山下山的途中,不經意抬頭,看見“認取來時路”五個大字,忽然豁然開朗。我走了什么樣的路上山,就走了怎么樣的路下山,何因得何果。《神曲》里面的每個人都是這樣,來自何方,便走向何處,塵歸塵,土歸土。他們每個人靈魂的歸宿都是由自己生前的行為所決定,無論是地獄、凈界還是天堂,在但丁看來,他們最后都是得其所的。
但丁是一個有著十分虔誠信仰的人,在當時動亂、多難的社會里,他是害怕自己的迷失的,尤其在他的人生的中路之后,不得不過流放的生活。所有的這些,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考驗,環境的改變必然會影響一個人,尤其對于但丁而言,他一下子由政治的頂點跌落谷底,他必然也疑惑過。在黑黨要求他以懺悔換取回鄉的權利時,相信他不是一點都不動搖,畢竟對一個永不能回到故鄉的人來說,任何一個回到故鄉的機會,都是一種極為強烈的誘惑。
但是但丁的信仰之強,任何一個讀過《神曲》的人都不會懷疑,他所害怕的并不是自己不能經受磨難,不能抵制誘惑,而是一不小心,走錯了道路,走進“黑暗的森林”。所以他不得不時時回顧來路,謹慎地告誡自己,前路該怎么走。所以在凈界第三十篇的最后,貝雅特麗齊說:“但是一到我在人生第二時期之戶限,我的生活變換了,他便離開我而委身于其他。”還有“他沉迷得深了沒有方法可以救護他,除非把墮落的罪人給他看一下。因此我去叩了死人的國門,含淚向那一位引導他到此地的人請求。”
我們都知道,在《神曲》里,貝雅特麗齊是象征著信仰的,但是更知道,但丁是一直愛著貝雅特麗齊的。在現實中,但丁的確因為貝雅特麗齊的逝世而一度迷失過自己,但不久便繼續積極投身政治活動。即是說,但丁的確彷徨過,但他的信仰從沒變過(正如他對貝雅特麗齊的愛從未變過一樣)。所以但丁雖然說:“現世的財寶,帶著他們虛妄的歡樂,在你的目光離開我的那一刻,他們便把我的腳步引向別處去了。”但又說:“我不記得在什么時候曾經遠離了你,在這一點上,我的良心也覺得沒有什么不安。”這里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那便是貝雅特麗齊的回答:“所以你的遺忘正是證明你的欲望望向了別處。”是因為貝雅特麗齊但丁迷失,但也是因為貝雅特麗齊但丁找回了自己。
但丁通過貝雅特麗齊的口告訴世人要以前人靈魂的的最終歸宿為鑒,方能找到正路,最后走向光明。但是這條通向至善的路要如何走?前面所說“認取來時路”,是指要以自己及別人走過的路為鏡子,方能映照出通向未來的正確之路。但這只是“用來回顧的眼”,為了攀登人生的凈界山,我們還需要“小山頂上的陽光”。在《神曲》里,但丁通向至善的路是由代表理性的維吉爾帶領的,而維吉爾是是受到代表信仰的貝雅特麗齊指示前去引導但丁的。即是說,對但丁而言,理性是不可或缺的,但信仰才是至高無上的,甚至可以說,對但丁來說,他靈魂的一切都源于信仰。
信仰,可以說是《神曲》最重要的主題。即便對當時的但丁來說,或許其政治意義更是其更急需的東西,但是正因為但丁并沒有受到這種局限,所以《神曲》才成為西方文學一座恒久屹立的高峰。《神曲》是西方三大宗教名著之一,但其信仰若只局限于宗教的虔誠,我想我這個不信教的人是無法領略其偉大之處的。基督教雖然強調“神愛世人”的博愛精神,但基督教也一直崇奉神的意志,若將基督教精神發展到極端,可以說人便完全成了上帝的奴仆。
《神曲》可貴之處在于但丁對于宗教信仰的理解打破了中世紀的局限,既對上帝有無比虔誠的信仰,又肯定了人類個人意志的重要性。書里說“自由的意志”是最值得上帝贊美的,是上帝的杰作,是上帝最大的贈品。如果說《神曲》里面的宗教信仰已跟中世紀極端化的信仰有所不同,那么在但丁眼里的信仰是什么?在《神曲》天堂部分的第二十四篇中但丁對信仰直接做了闡釋,他說:“信仰就是所希望的事物之本質,也就是未見的事物之證據。”當時看到這句,一開始完全不懂其意,但隨之腦袋轟的一聲,有一種不可置信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感。“所希望的”、“未見的”,但丁的信仰之虔誠已經令我難以理解,但是他竟然說信仰是“所希望的”、“未見的”簡直令我匪夷所思,怎么可能!設身處地,我是沒辦法相信我沒見過的東西的存在的,比如鬼魂跟神。
但細細思索,無論時代如何,但丁的智慧也絕非我能望其項背,如果他能虔誠地去相信“不存在”的東西,絕不會是盲目的。相信“不存在”的東西,真的不可能嗎?我努力地回憶,自己是否也曾經相信過“不存在”的東西,發現,不僅是可能的,這種相信還是我們都做過的事。相信每個人小時候都看過童話,也都對童話里的世界沒有一絲懷疑。這并不是因為我們知道它是存在的,而是因為我們希望它是存在的。
“所希望的”,亦即是對于美好的追求,對于至善的追求。上帝是人對理性的理想境界的追求,其實上帝的存在與否并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而是上帝的存在與不存在有什么區別。不確切來說,信仰可以說是對精神境界的一種追求,貝雅特麗齊象征著信仰,但實則但丁對貝雅特麗齊的愛情,亦只是他精神世界的愛情,但是這種純凈無暇的愛情,亦只能存在于精神世界之中。一個人的靈魂若要避開地獄,順利攀上境界山,需要維吉爾的引導,但若要到達至高無上的天堂,則非貝雅特麗齊不可。沒有信仰,是不可能達到至善至美,完美無瑕的境界的。
如果說維吉爾之所以代表理性,是因為他是“智慧的海洋”,那么為何代表信仰的并非上帝或任何一個天使,而是但丁所深愛的貝雅特麗齊?自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貝雅特麗齊在但丁心目中的崇高形象,但我想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但丁心目中的上帝也就是他的信仰的實體是愛。這種愛并非是狹義的愛情,而是一種十分廣義的愛,甚至在但丁看來,正是這種愛構成了這整個世界并推動著這個世界的前進,在天堂第二十八篇中他說“你要知道他所以旋轉到這樣快,是因為他被熱烈的愛所激動。”在天堂我們隨處可見這種充滿著“光芒”的愛。
在天堂充滿愛是自然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有趣的是但丁把七大罪惡的分類也歸于愛,“分類的關鍵在一個‘愛’字。愛的反常:第一為驕,喜人皆不如我;第二為妒,喜人之有禍;第三為怒,喜把錯事都歸于別人。愛的欠缺:這就是惰,人對于一切都冷淡,無熱情。愛的太過:這就是貪,貪財、貪食、貪色。”(這里引用的是王維克先生的話)。
愛是一個充滿人性的詞,《神曲》讓我感動之處在與雖然這是一部“說教”的宗教作品,但它充滿著人性的光輝,在地獄里,我們看到但丁大部分時間的態度并非對于下地獄者的深惡痛絕,更多時候是對于他們的憐憫和同情,盡管他的信仰,他的理性告訴他“在這里不當有憐憫。對于上帝的判決表示一種傷感,豈不是有罪么?”他也還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進入地獄不比進入凈界,是永沒有得到救贖的機會的(候判所除外),在但丁看來,有許多人進入地獄是讓但丁很惋惜的,但生前的所作所為已經注定了他們的靈魂要永久受到地獄之火的炙烤,但丁的眼淚更表現了一種“神愛世人”的博大情懷,是對于世人的憐憫,希望世人永沒有墮入地獄的一天。
《神曲》透露了人文主義的曙光,但是其成就,在我看來,卻遠不至于此。之后的文藝復興雖然是人的一種解放,也是社會的發展,但畢竟過于強調“人”,導致了道德水準的下降,社會的混亂。但《神曲》里面,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愛”,也可以看到理性的光輝,即使上帝高高在上,但賦予人的并不是“絕對服從”,而是“自由的意志”。憑著這種“自由的意志”,時時回顧來路,自然能走向一個更為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