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本文參與月·鄉(xiāng)村故事的創(chuàng)作。
銀鈴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著了,卻被半夜里的一聲驚雷震醒,入夏后的第一場雨打在瓦上噼里啪啦響了好一陣,將銀鈴的睡意沖到了施西河,東岸的玉米地除了雨在勤奮地下,其余的都在酣睡。
東邊的天空剛微微泛白,銀鈴就穿上長筒膠靴直奔河?xùn)|。在這條唯一通向縣城的鄉(xiāng)村公路金仁線的西側(cè),25路公交站牌向南一百米,就是她的生態(tài)園大門。水杉新綠的小溪從門前流過,臨時停車場的水泥地光潔如洗;幾叢月季如宮女頂著大花頭飾,被昨夜的雨灌醉了似的,風(fēng)稍稍一吹,笨緩緩的腦袋搖搖欲墜。
進到園里,水杉掩映的石子路兩邊碧草萋萋,路旁的灌溉水渠映著草影,黛綠盈盈。沿著水渠邊的田埂,草面像吸足了雨的綠色海綿,踩上去就咕嘰咕嘰吐出青水泡泡來。有的草上還沾著露水,潮濕的風(fēng)吹過葉尖,晃動了幾下,露珠全都逃匿不見了蹤影。草太厚了,看不出雨去了哪里。
讓銀鈴放心不下的那五畝早玉米,就圍在一圈田埂中間,桿子綠油油苞谷沉甸甸的,也醉在了這場雨里。半個月來,眼見著玉米棒像氣球似的鼓起來,玉米桿有點頭重腳輕,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雷雨陣風(fēng),有沒有把玉米桿子刮斷砸倒?
趁這三兩天的長勢,半尺長的大玉米棒子就可以掰了裝袋送往超市。城里人看見頂著粉褐色玉米穗、裹著碧綠包衣的玉米棒,那叫一個新鮮;而且?guī)О潞陀衩醉氈蟪鰜淼挠衩祝兜栏氐栏鼭庥簟D欠N自然的清新香氣是那些加了食用香精也模仿不來的。
剝開包衣的那一刻,透明的粘液拉出幾條彎彎的弧線,就像拔絲玉米一樣。玉米粒挨挨擠擠,粘稠的汁液微微滲出,晶瑩剔透,自然包漿,恰到好處地把每一道縫隙都排勻,跟銀鈴的牙齒一樣,露出來的時候自帶笑意。熱氣和香味也順勢鉆進鼻孔,開始撩撥你的味蕾,原來沒有感覺到的饑餓感一下子被吊上了腦門。誰也不知道舌頭是不是慫恿了牙齒,反正喉嚨兀自動了一下。
銀鈴的高幫膠鞋踏著草走上田埂,不會陷進泥濘,就是呼了滿腳背的碎葉草籽,濕漉漉的。有幾處高一點的草倒伏了,怎么看著像是被什么踩踏過的,是風(fēng)嗎?一絲疑惑從心頭劃過,再看看成排的玉米桿筆直列隊,正等候她的檢閱;玉米棒披著青粉的穗子,嫣然頷首,亭亭玉立。
銀鈴捋一捋玉米須,舒心一笑,露出潔白的小虎牙。她再往里走,繼續(xù)查看,成排成片的玉米手挽手幾乎密不透風(fēng),巴掌寬的葉子長長地舒展開來,一層高過一層,足足比銀鈴要高出一頭。她把自己的身子擠進玉米方陣,就看不見人影了。
咦?這根桿子單薄了一點,怎么上部只有一個小玉米棒子?按理說下面應(yīng)該有一根大的才是。她把目光下移,葉子根部和桿子交叉處有一個明顯的節(jié)點,桿與葉之間出現(xiàn)一個青中泛白的新鮮豁口。銀鈴耳邊仿佛“咔嚓”了一聲,這是一個玉米棒子出逃了,還是被人硬生生拽走了?
銀鈴?fù)車鷰字暧衩讞U環(huán)視一圈,豁口呈三百六十度的新鮮記號,玉米棒集體搬家,不翼而飛了。她警覺地低頭往腳下尋去,沒有青草鋪陳,幾個很深的大腳印,泛著泥濘的土旮瘩,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不好!有人來偷玉米了。剛才經(jīng)過田埂,一小塊一小塊倒伏的青草驗證了她的判斷。
是誰眼饞她的糯玉米?想吃幾個盡管可以跟她說呀,她可以免費送點給他。何況她摘了玉米以后,只要碰巧遇到路過生態(tài)園的鄰居,她也會主動分幾個給他們帶回去。不過,周邊心慈的大媽老伯都很客氣地推辭,因為他們知道,銀鈴起早貪黑除草施肥,辛苦種出來的玉米是要賣了攢錢,給她生絕癥的父親治病用的。
但這又是誰干的呢?生態(tài)園的大門關(guān)得嚴(yán)實,剛才打開的時候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園里沒有金銀財寶,都是農(nóng)作物和花花草草,長在地里挖不動搬不走,也不值錢。不銹鋼大門也就只防君子不妨小人,幾步一上就可以翻進來。但是,大門在公路邊,站臺也經(jīng)常有人上車下車,眾目睽睽下翻大門總歸不雅不妥不法。
然而,上個月她和母親在停車場跟對岸的慶伯隔溪議論水蜜桃管護的事情。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她發(fā)小建兒的父親在園門口說要進來玩。還沒等銀鈴摁下電動門的遙控器按鈕,只見建兒父親抓住伸縮門的鋼管,蹬上來探出白發(fā)蒼蒼的腦袋,麻利地翻過她那二米四高、十二米長的不銹鋼電動伸縮門,一下子跳到了她倆面前。
慶伯隔溪大喊一聲:“喂!老刁,當(dāng)心牙齒磕掉!”
銀鈴目瞪口呆,“老伯您等一等我開門也來得及呀,怎么能翻進來呢?萬一摔下來跌個骨折,你建兒找我算賬,我可賠不起!”
銀鈴媽咬牙啐道,“好好給你開門你不進,一把年紀(jì)了偏要翻墻,別是黑道日子生的!我們還站在這里呢,你咋好意思的?”
建兒父親就當(dāng)沒聽見,自顧在場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對著西邊一片桃園凝望良久。慶伯又喊他,“老刁想吃桃子了,等銀鈴開園賣桃子,叫你家建兒的老板女婿回來,給你包下十棵二十棵桃樹,天天來采摘。”
刁老頭一甩手一臉的不以為然:“我能吃多少呢,無非就是嘗個鮮。我女婿買她十個生態(tài)園也不在話下,人家銀鈴人好,水蜜桃又好吃,大家有口福,對吧?”
銀鈴硬著頭皮沒搭話,心里直冒火星。去年看在發(fā)小建兒的面子上,已經(jīng)挑選精品的大水蜜桃送了一籃給他,他自己后來又帶牌友來蹭了兩回,一吃嘴一抹,仗著他女兒女婿有錢,好像這些都是理所當(dāng)然要巴結(jié)他似的。該不會是刁老頭?今年的桃子還沒熟,又開始惦記上了玉米。都七十五的人了,為了幾棒玉米,不至于連夜踏雨來偷吧?
銀鈴抖擻精神的心,一下子像灌了鉛,陷進爛泥的腿一點也邁不動。她顫顫巍巍扶著缺了玉米棒的桿子,像一株空心菜。玉米葉子彎成落體拋物線,落在銀鈴單薄的肩上。這個毛賊手段太促狹,靠近路邊田埂的一點沒動,獨獨掰的是地中間的玉米。銀鈴若不走到地里面,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銀鈴沒有按照原路往回走,她又沿著水渠,在玉米地周圍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循著野草被踏扁的痕跡一路向生態(tài)園北側(cè)的圍網(wǎng)方向延伸。在圍網(wǎng)下出現(xiàn)一團凹陷,明顯一塊泥被拔出來,落在旁邊的草上。看來這個賊很熟悉園里的路徑,以最短的距離,從最方便的出口,離開了園區(qū)。
生態(tài)園最方便的出口,本來應(yīng)該是最東邊的東大門,要么就是最西邊的西大門,東西大門都是顯而易見的不銹鋼制作。但在生態(tài)園周邊的農(nóng)戶眼里,距離他們居住的房子越近,才是越方便的出入口。因為在園區(qū)圍網(wǎng)北側(cè),住著聯(lián)排的九戶農(nóng)家。而生態(tài)園里的大片土地,原本就是這九戶人家的責(zé)任田。
銀鈴帶著園林養(yǎng)護工人在園區(qū)里鋤草修剪,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干活。若是在舊社會,這些人家都是“地主”,而銀鈴就是“佃農(nóng)”了。事實上,有的人也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自居的。在振興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號召下,在村委干部的共同溝通落實下,銀鈴與農(nóng)村合作社簽約合同,承包了施西河?xùn)|岸施東村的八十畝土地,種植生態(tài)經(jīng)濟林木,開發(fā)鄉(xiāng)村休閑旅游項目。
雖然一公里長的圍網(wǎng)將生態(tài)園與農(nóng)戶的自留地分隔開,但在他們眼里,自打生下來就屬于他們的土地不是一張網(wǎng)就能隔斷的,他們有權(quán)自由進出,無需經(jīng)過所謂的東西大門。因此,任何時候只要他們想進園子,圍網(wǎng)剪開一個口子就可以了,方便得很。
銀鈴呆立在開了豁口的鐵絲圍網(wǎng)前。黃泥大腳印跨過排水溝,在水泥路牙邊蹭下泥塊,大腳淌過水泥路的雨水,洗掉了痕跡。網(wǎng)外的九戶人家,是九種風(fēng)格各異的別墅,一層有一層的院籬,兩層有兩層的別致,三層有三層的氣派。晨露曦微,紅瓦白墻下,茼蒿開著太陽花,小菜園生機盎然。
銀鈴一時悲從中來。冬天她和母親買羊糞打基肥,在早春剛解凍的土里修整畦壟,手掌心里磨出血泡結(jié)成老繭。播玉米種、蓋薄膜保溫,整天彎腰酸疼得直不起身。然后把玉米像孩子一樣看護,中間又施肥再三,終于結(jié)了棒子快要有收獲了。
這些勞作他們應(yīng)該都看在眼里,心里是否在笑銀鈴傻得不輕。一年到頭種地也換不了幾個錢,她居然出錢租地,自找苦吃。要知道這些土地沒有被承包之前,干活的就是他們自己。哪有現(xiàn)在天天打牌逍遙,還有地租穩(wěn)穩(wěn)進賬,簡直賽過神仙日子,反過來又有點同情銀鈴起來。銀鈴看哪一戶都怡然自得,哪一戶都不至于稀罕她的玉米,更犯不著去夜雨行竊。
最東頭公路邊第一戶的淑芬家,是銀鈴的表姑,表姑父只要一有空就會到園里來幫忙,園里有時令的蔬菜水果應(yīng)市,銀鈴總會摘一份給他帶回家。表姑父怎么著也是自家人,不至于胳肢窩里下拳頭。中間的紅霞一家五口相當(dāng)本分,小夫妻倆在工廠上班,作息準(zhǔn)時準(zhǔn)點;老夫妻在家做手工玩具,平時幾乎足不出戶,更沒必要下雨天出門。
往西老隊長家就老夫妻兩人過,兒子女兒都在城里做生意,偶爾星期天回來看看。汽車?yán)镅b著給老兩口買的水果點心和日常用品,大包小包拎下來,隊長老太的臉揚著太陽,能照到對面鋤草的銀鈴那里。老太拿一根香蕉隔網(wǎng)喊,“銀鈴!來吃香蕉,歇一歇吧。”隊里鄰居有啥糾紛也都是老隊長出面才能解決,他家肯定干不出這種事。
老中醫(yī)周國禮肯定不會干這種偷雞摸狗貪小便宜的勾當(dāng),赤腳醫(yī)生的衛(wèi)生室里經(jīng)常看到他忙碌的身影。除了給村民們抓藥熬湯,他還兼做西醫(yī),一些小毛小病、跌打損傷在他這里基本上手到病除。以周先生的涵養(yǎng)也干不出來,更沒有時間,能有一點空閑他就閉目養(yǎng)神。
還有最西邊的趙老漢,一米八的高個兒八十高齡,再加三高指數(shù),等他一早從西河邊走到大公路,午飯都趕不著,更別說到爛泥地里掰玉米了。圍網(wǎng)的時候他來頂人頭點卯領(lǐng)工錢,銀鈴都害怕他萬一曬花了眼倒在地里,不僅要付醫(yī)藥費,還簇霉氣。就叫他女兒來勸回家,工錢照給他發(fā),他這才手背在屁股后面篤悠悠離開。看他太太平平到家,銀鈴就阿彌陀佛燒高香了。
后來聽說,這是趙老漢的女婿胡全貴出的好主意,年歲大了老老臉皮飽飽肚皮,坐享其成也未嘗不可,銀鈴自然無可奈何。莫不是趙老漢的女婿胡全貴?胡全貴開的小酒館就在銀鈴生態(tài)園的南側(cè),兩家的大門相隔不足百米。
小酒館做的田園本幫菜,江海河鮮的口味一流。生意好的時候,慕名來小酒館的小汽車能停到生態(tài)園門口。玉米新鮮賣相好,做個五谷豐登的拼盤或者爆個干鍋雞當(dāng)配料多好,滿滿的田園風(fēng)。胡全貴的計算器每天都在算著成本賬,食材原料能省則省。地里能種能長的,就堅決不從市場買;河里能釣?zāi)軗频模瑢幙啥嗷c時間多用點心思,絕對不能多花錢。
銀鈴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自責(zé),卻又對玉米的失竊難以釋懷。她百思不得其解,好鄰居啊好鄰居!我對你們也算客氣恭敬了。造園搞基建的時候,周邊農(nóng)戶除了老隊長和老中醫(yī)周國禮沒有參加,其余只要愿意來干活的都配了一個名額點工計費發(fā)工錢,個中協(xié)調(diào)老隊長和趙老漢心里最清楚。桃子熟了,就摘下來給你們品嘗;夏天到了,就送啤酒送西瓜給大家避暑;過春節(jié)了,就送牛奶慰問老人。村支書跑哪里都要帶一句銀鈴的生態(tài)園,苗木開花四季皆美,采摘果蔬池塘垂釣,這里就是金仁線公路旁一個休閑的好地方。再過個三五年,沒準(zhǔn)就是鎮(zhèn)上對外宣傳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示范單位,一張拿得出手的施東村名片。
上個星期天早晨,銀鈴巡園子到池塘邊,發(fā)現(xiàn)杉樹下有人戴著禮帽坐個小馬扎,若無其事在釣魚。就走過去問:“今天休息出來釣魚呀,沒見你從大門進來嘛,你從哪里進的?”那人手往西隨便一指,眼睛都沒抬。銀鈴看他面熟,像南邊埭上刁老頭的弟弟,此人平時在縣城開出租,喜歡像城里人那樣K歌蹦迪宵夜的裝酷街溜子,是不分早晚的閑散人。于是心里有了七八分?jǐn)?shù),又問:“魚塘是你家的嗎?進來也不用打招呼?”那人抬頭看看銀鈴,眼白轉(zhuǎn)了轉(zhuǎn)反問道:“我們隊里的魚塘,要你管?”
“以前是生產(chǎn)隊的,但從前年開始就是我的了,你不會不知道吧。我不管誰管!”銀鈴聽他口氣不善,又道,“你往河里放魚苗了嗎?就隨便釣!”看看他桶里已經(jīng)有兩條烏黃透亮的老板鯽魚在游動,敢情他起了大早。銀鈴一提桶往池塘里一傾,兩條魚嘩啦啦入水就不見了。
禮帽男扔下魚竿嚯地站起身,小馬扎跌了個四腳朝天。銀鈴柳眉倒豎,目光如炬迎向禮帽男的盛氣,隨即踢了一腳魚竿,不緊不慢地說:“這魚竿是你自己收起來,還是我?guī)湍闶眨俊?/p>
若擺到平時在別的魚塘抓到偷釣現(xiàn)形的,作為作案工具的魚竿早被掰斷或沒收了。銀鈴沒有掰他的魚竿,給他留了面子。禮帽男不自然地干笑了一聲,說:“哦,原來是老板娘啊!他們都說老板娘是個大美女,你今天穿了防曬服我都沒認出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搓搓手,蹲下來趕緊收魚竿。
“我不是什么老板娘,就一個種地的。隨時歡迎朋友們來釣魚,對左鄰右舍更不會計較那么多。但凡有人來,總得打個招呼說一聲,從正門進!擅自闖入園區(qū)是什么性質(zhì)?”銀鈴提起他的空水桶,拎著他的小馬扎,不由分說,“走,帶我去看看你是從哪里進來的?”
禮帽男灰溜溜地收起竹竿在前面帶路,沿河堤一直向西,穿過一片廣玉蘭和桂花林。在西南角的兩戶人家的梨樹后面,圍網(wǎng)鐵柱上的鐵絲扣已被剪斷,半開的網(wǎng)片在風(fēng)中顫抖。禮帽男指指豁口,銀鈴輕蔑一笑,“你把圍網(wǎng)修理好,今天這事就算了,下不為例。以后你想來釣魚,直接跟我說一聲,或者讓你侄女建兒轉(zhuǎn)告我,堂堂正正從大門進,釣魚也心情舒暢。你說是吧?”
刁禮帽訕訕地應(yīng)聲走了,一會兒拿了鐵絲和老虎鉗來,把豁口網(wǎng)片重新扭緊鎖死。銀鈴邊抹桂花新芽,邊看他修理完了,才又到其它地方巡查。施東村里刁姓是大戶族,不知是刁姓特殊的緣故,還是受到了神的詛咒,各門的品行良莠不齊,刁頭刁腦、毛手毛腳的大有人在,銀鈴一點也不想提起他們。領(lǐng)教過刁老頭們的德性,屙屎也要離三尺;一旦入了刁家人的眼,就自認倒霉吧。
但也不能單眼看人,不全不真。如果不是刁姓作蛹,難道還有外村的人或者路人一直在暗中覬覦?銀鈴也只能揉揉鼻子過了。就是監(jiān)控拍下來,又能咋滴?南邊葡萄園的老板一開始也遇到過類似的狀況,地里種的、樹上長的,吃的東西哪里較真的過來?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后來葡萄長得多了,產(chǎn)量越來越高,銷售越來越好,也就不在乎了。
自從前年國慶節(jié)起,稻田收割后的田野在轟隆隆的挖機鈀機聲里改頭換面。銀鈴將田地規(guī)劃成不同苗木花卉的園區(qū),養(yǎng)花種樹開挖魚塘。如今,五月的枝頭水蜜桃粉撲撲的馬上可以采摘了;塘里的魚吃著肥美的萍藻,魚戲蓮葉,快活得在水里叮當(dāng)作響;菜地里的番茄豆角青椒茄子,隨便一把就是地三鮮;香瓜西瓜的個頭一天比一天大……生態(tài)園囊括了銀鈴對大自然田園所有的暢想。十年樹木,十年造夢,她準(zhǔn)備擼起袖子大干一場。
然而,天不遂人愿,父親查出骨癌晚期,時日無多。生態(tài)園的一期基建剛剛完成,二期的計劃就擱了淺。生機勃勃的園子突然六月飛雪,跟父親的生命一樣失去了顏色,看不到希望。有的人開始堂而皇之進出生態(tài)園,如入無人之境。圍網(wǎng)壞了修,修了又壞,也就算了。再過個把月,水蜜桃上市,銀鈴擔(dān)心園里的監(jiān)控線路和設(shè)備又得壞了。
而回到家里,除了父親的床沒有壞,其它任何東西都是壞的,或即將毀壞。父親已經(jīng)被嗑蝕得面目全非。他的被褥不能碰,被角稍微一掀動,疼痛像風(fēng)鉆進父親皮膚里的每一個毛孔,如錐子般剜刺他的骨髓,每一個關(guān)節(jié)縫隙都被千絲萬縷的疼痛填滿,連空氣都是疼的。
除了癌細胞在他全身的血液里奔突暴走,他的身體更不能動,如經(jīng)受一把生銹的鋸齒銼刀在他的血肉之軀作最后的凌遲。他的眼里是蒙著灰塵一樣的渾濁,無論早晨的朝霞、中午的驕陽,還是黃昏的落日,對他而言跟黑夜沒有任何區(qū)別。唯一能讓他舒緩一點的是嗎啡針打下去的片刻鎮(zhèn)痛。他躺在龐大的床上,像一只蜷縮的螞蟻背著沉重的枯葉,無力翻身,無力回天。
而母親的無助和抱怨又像魚刺一樣卡在銀鈴的喉嚨里,時不時扎得銀鈴心中絞痛,冷汗直冒。母親的姐妹隔三差五來關(guān)心她,推心置腹給她安慰,使用陰陽手段指點她度過難關(guān)。銀鈴成了外人,而且是罪魁禍?zhǔn)住?/p>
“你姨媽說,看看親戚里那么幾個孩子,就你最能折騰,好好的辦公室不坐,辭職出來想發(fā)大財,看看你也不是發(fā)財?shù)哪槪∑蟀训腻X往地里砸,往水里扔,想挖個金礦,還是撈個金元寶?就是有,也輪得到你一個女娃?”
“老姐妹幾個陪我去算命,你父親的病治不好,都是你命硬克的。都說破財消災(zāi),你這個破財還不夠,消不了他的災(zāi)。干活累死你也活該,誰讓你想要造園發(fā)財,把你能的!害得家里人也跟你一起吃苦受罪。”
“放著家里的那么多親戚不請,找那些不相干的人來磨洋工,有錢發(fā)給別人用,還不如讓家里親戚來分一點,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后有活兒就讓我姐妹幾個安排人去干,自家人干活也放心。”
有時候母親又怨天尤人。從小姐妹多沒有享到父母的福,嫁了人也沒有享到夫家的福,女兒大了還要給她做牛做馬,苦熬不出頭,一生白活了。銀鈴勸她:“我現(xiàn)在不就是在為你的養(yǎng)老做準(zhǔn)備?生態(tài)園就是今后為大家養(yǎng)老互助服務(wù)的,你聽信她們,現(xiàn)在就瓜分了去才好。她們得了我的生態(tài)園,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
“請那么多外人來干活,是因為他們有林木管護經(jīng)驗,你那幾個姐妹,誰有這樣的本事?請她們來不更加出工不出力。都是我的長輩,得罪不起,干得不好怎么好意思說她們。請那么多外人來干活,需要你做牛做馬了嗎?你自己要逞能,我也管不了。”
“聽了你姐讓她介紹來的一班人干活,一天鋤草多大一塊地方,什么效率你也看到了。修剪園藝更加一竅不通,那些名貴的花木豈能讓她們毀了?一到時間,立馬要我發(fā)工錢走人,拖到第二天也不行。還故意錯我雙倍的人工,沒有一個提出來退錢。事后倒嘲笑挖苦我不是做老板的料,自己搞錯了怨不得別人,只能認栽。還不如她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婦,幾年書也白讀了。”
“上次你大姐的女婿帶人來釣魚,拿了鑰匙沒有還,第二天直接開門進去繼續(xù)釣,然后在你大姐家喝大酒,吃魚宴。還帶了龍蝦藥和一堆的蝦網(wǎng),下藥放餌,第三天接著釣魚捕蝦,足足抓了上百斤的魚蝦。我只知道起早割草喂魚,不知道魚塘里竟然還有那么多的龍蝦。被他們撈到白撿了,一分錢沒付,大宴三天。一個個偷著樂,見過傻的,沒見過像銀鈴這么傻的,果然書讀多了人就不聰明。”
“也沒見她女婿請你去吃魚剝龍蝦,或者送一點魚蝦給你這個阿姨和我這個園主嘗嘗。生態(tài)園鑰匙到了你姐手里,她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但是她弄到園子里的好東西,有你的份嗎?有沒有想到你?到底誰才是生態(tài)園的主人?反過來又嘲笑你沒用,不懂享福,只知道當(dāng)牛做馬出力氣死干。”
“還說我命硬克父母。只要你和父親無病無災(zāi)長生不老,把我這個女兒掐死吊死,我也在所不辭。哪吒剔骨還父,析肉還母,我也可以。不過,我倒是要問問你和那些要你好要我好看的姨們,當(dāng)初干嘛要生下我?她們跟你說這些,究竟安的什么心啊?”
銀鈴越想越心寒。一會兒要是跟老母親說起園里的巡查結(jié)果。母親大人得知玉米又被偷,一定會難過得又要跺腳又要抹眼淚了,“誰的良心瞎掉了,連玉米也不放過。”她的姐妹們知道了也定會陪她一起捶胸頓足,一會兒未卜先知,一會兒又事后諸葛亮,讓她更加誠惶誠恐。
或者還會繼續(xù)罵她,“你個敗家子,啥事也干不成。為何不偷別家的,偏要偷你園里的?你不是很能嗎?你不是不服輸嗎?把你弄得傾家蕩產(chǎn)你就識相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一個女娃還想干事業(yè),叫你南墻撞得鼻青臉腫爬不起來才好!你的罪孽深重,你父親咽不下這口氣,就是替你受苦,代你受罪!別做夢了,早點把生態(tài)園轉(zhuǎn)掉才得安生。”
還是不告訴母親吧,挨打不在乎一掐,比起其它被偷盜被算計的損失,這點玉米根本不值一提。也省得再費母親和她姐妹們的口舌,花多少心思再作出多少鬼迷日眼的文章來。
銀鈴就當(dāng)自己是一只笨拙的鳥兒,天空那么遠,她的夢也可以飛那么遠;林子那么大,總有一株可以安心停留。
但是夜里,銀鈴做了一個夢,夢見無數(shù)個腳印像箭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她的生態(tài)園成了一把大篩子,她蹲在地上吃力地撿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