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散文:樹會記住許多事

如果我們忘了在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鋸開一棵樹(院墻角上或房后面那幾棵都行),數數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樹會記住許多事。

其它東西也記事,卻不可靠。譬如路,會丟掉(埋掉)人的腳印,會分叉,把人引向歧途。人本身又會遺忘許多人和事。當人真的遺忘了那些人和事,人能去問誰呢。

問風。

風從不記得那年秋天順風走遠的那個人。也不會在意它刮到天上飄遠的一塊紅頭巾,最后落到哪里。風在哪停住哪就會落下一堆東西。我們丟掉后找不見的東西,大都讓風挪移了位置。有些多少年后被另一場相反的風刮回來,面目全非躺在墻根,像做了一場夢。有些在昏天暗地的大風中飄過村子,越走越遠,再也回不到村里。

樹從不胡亂走動。幾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樹,還在老地方站著。我們走了又回來。擔心墻會倒塌、房頂被風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們把家安在大樹底下,房前屋后栽許多樹讓它快快長大。

樹是一場朝天刮的風。刮得慢極了。能看見那些枝葉挨挨擠擠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種聲音。在人的一輩子里,人能看見一場風刮到頭,停住。像一輛奔跑的馬車,甩掉輪子,車體散架,貨物墜落一地,最后馬撲倒在塵土里,伸脖子喘幾口粗氣,然后死去。誰也看不見馬車夫在哪里。

風刮到頭是一場風的空。

樹在天地間丟了東西。

哥,你到地下去找,我向天上找。

樹的根和干朝相反方向走了,它們分手的地方坐著我們一家人。父親背靠樹干,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兒女們蹲在地上或木頭上。剛吃過飯。還要喝一碗水。水喝完還要再坐一陣。院門半開著,能看見路上過來過去的幾個人、幾頭牛。也不知樹根在地下找到什么。我們天天往樹上看,似乎看見那些忙碌的枝枝葉葉沒找見什么。

找到了它或許會喊,把走遠的樹根喊回來。

爹,你到土里去找,我們在地上找。

o我們家要是一棵樹,先父下葬時我就可以說這句話了。我們也會像一棵樹一樣,伸出所有的枝枝葉葉去找,伸到空中一把一把抓那些多得沒人要的陽光和雨,捉那些閑得打盹的云,還有鳥叫和蟲鳴,抓回來再一把一把扔掉。不是我要找的,不是的。

我們找到天空就喊你,父親。找到一滴水一束陽光就叫你,父親。我們要找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們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來的,是此時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遺忘。

那根躺在墻根的干木頭是否已將它昔年的繁枝茂葉全部遺忘。我走了,我會記起一生中更加細微的生活情景,我會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沒看見的一根針,記起早年貪玩沒留意的半句話、一個眼神。當我回過頭去,我對生存便有了更加細微的熱愛與耐心。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經落在頭頂的一滴雨、掠過耳畔的一縷風,院子里那棵老榆樹就會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樹靠在背上(就像父親那時靠著它一樣),天地間還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我八歲那年,母親隨手掛在樹枝上的一個筐,已經隨樹長得夠不著。我十一歲那年秋天,父親從地里撿回一捆麥子,放在地上怕雞叼吃,就順手夾在樹杈上,這個樹杈也已將那捆麥子舉過房頂,舉到了半空中。這期間我們似乎遠離了生活,再沒顧上拿下那個筐,取下那捆麥子。它一年一年緩緩升向天空的時候我們似乎從沒看見。

現在那捆原本金黃的麥子已經發灰,麥穗早被鳥啄空。那個筐里或許盛著半筐干紅辣皮、幾個苞谷棒子,筐沿滿是斑白鳥糞,估計里面早已空空的了。

我們竟然有過這樣富裕漫長的年月,讓一棵樹舉著沉甸甸的一捆麥子和半筐干紅辣皮,一直舉過房頂,舉到半空喂鳥吃。

'我們早就富裕得把好東西往天上扔了。'許多年后的一個早春。午后,樹還沒長出葉子。我們一家人坐在樹下喝苞谷糊糊。白面在一個月前就吃完了。苞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飯只能喝點糊糊。喝完了碗還端著,要愣愣地坐好一會兒,似乎飯沒吃完,還應該再吃點什么,卻什么都沒有了。一家人像在想著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腦子空空地呆坐著。

大哥仰著頭,說了一句話。

我們全仰起頭,這才看見夾在樹杈上的一捆麥子和掛在樹枝上的那個筐。

如果樹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變成了一根干木頭。

'回來吧,別找了,啥都沒有。'樹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葉子。它們聽見了,就往回走。先是葉子,一年一年地往回趕,葉子全走光了,枝杈便枯站在那里,像一截沒人走的路。枝杈也站不了多久。人不會讓一棵死樹長時間站在那里。它早站累了,把它放倒(可它已經躺不平,身軀彎扭得只適合立在空氣中)。我們怕它滾動,一頭墊半截土塊,中間也用土塊堰住。等過段時間,消閑了再把樹根挖出來,和軀干放在一起,如果它們有話要說,日子長著呢。一根木頭隨便往哪一扔就是幾十年光景。這期間我們會看見木頭張開許多口子,離近了能聽見木頭開口的聲音。木頭開一次口,說一句話。等到全身開滿口子,木頭就基本沒話可說了。我們過去踢一腳,敲兩下,聲音空空的。根也好,干也罷,里面都沒啥東西了。即便無話可說,也得面對面呆著。一個榆木疙瘩,一截歪扭樹干,除非修整院子時會動一動。也許還會繞過去。誰會管它呢。在它身下是厚厚的這個秋天、很多個秋天的葉子。在它旁邊是我們一家人、牲畜。或許已經是另一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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