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來新加坡找我玩。到了周末,我們住進了當地的金沙酒店。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天氣爽朗的下午,我們都對景點感到一絲疲倦,便回到位于二十一層的房間里,泡了兩杯袋泡茶,搬了兩張椅子和一個茶幾,在陽臺盤腿坐下來,聊天。
天空蔚藍,云朵在空中舒展翅膀。陽臺圍欄上種著一排綠葉茂盛的小樹,擋住了遠處的風景。站起來能看見遠處的海灣,海灣上停泊著巨大的貨船,近處錯落著濱海灣花園的超級樹(Supertree),曾經高掛在超級樹之間的天橋此刻變成眼皮底下的一小節細長繩索,讓我想起幾年前站在熱氣球上,看到太陽從視平線下方升起來的奇異感。
起初我們互相聊著一些沒有主題的瑣碎生活,慵懶地看一眼風景,又喝一口茶。話題慢慢轉到遠今年參加的一個薩提亞家庭治療的培訓,她說在培訓中她做了很多自我暴露,流了很多眼淚。我很好奇是什么讓她觸動,她也來了興致,一點點跟我講一個與“自我”有關的主題排列。她把那個畫面重復給我看,當中有智力、關系、情境、互動、營養、感知、情緒和靈性,她說自己看重智力,但是又常常看不到它,這讓“智力”感到一些委屈,而我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讓她帶我做這個排序,想看看自己心中藏了什么秘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跟我關系最近的是智力、情緒和靈性。忽然有點明白為什么會對心理學感興趣,它的特質跟我生命中這些重要命題十分相近。可是我把情境和營養放在很遠的位置,還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一直在原地跑、停不下來的人物形象。Ta在原地,沒有目標地跑啊跑,很累,卻得不到營養,一直在消耗自己。這是第一個重要發現。或許可以讓自己慢下來,輕松一點,再虛度一些時光。
然后講到關系。雖然能很自如地處理兩個人的關系,但是一旦超過兩個人,我就會在關系里不知所措。我跟遠說,好像我的自我會在這樣的情境里被打碎,成為那個服從的、關注點永遠在別人身上的我。她和殼來新加坡,我會在三個人的時候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仿佛照顧了這個就照顧不到那個。這時遠給了我一個反饋,她說:“其實另外兩個人會自己形成一段關系,合則來,不合則分。” 讓我試著不要讓自己那么累。很神奇,這句話像給我松了綁。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碎碎念著我的原生家庭,尤其是與權威型父親從小到大的服從和抗衡的點滴,然后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一些行為模式。因為缺少向權威表達自己的愿望和經驗,當我不喜歡或者不知道如何與某個權威相處,就會連帶放棄跟權威有關的整個情境的資源。我也會用被動來等待獲得,而不是主動爭取。 這種特質那么明顯,仿佛要讓我完蛋。
遠處華燈初上,超級樹變換著光芒,天已經完全暗了。我們取出冰箱里的面包,撫慰饑腸轆轆的肚子。殼逛完植物園回來,累到直接躺在床上,撥弄著自己的手機,沒參與我們的談話,也不插嘴。我有一些感激。
此刻的我已經全然地被自己的生命主題裹住,全部的心力都在掙扎著,想把內心所有的矛盾和糾結都吞吐出來。我講到了自己對于處境的不滿。我說總以為自己應該在另一個地方,之前也做過很多亂七八糟的嘗試,卻在現在的崗位上待了足足五年。期間雖然一直不安分,但本質上并未改變,而我幾乎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想象自己說這些話時委屈又可憐的樣子,一定很滑稽。
這時遠指著那些陽臺上的小樹說,就像這些樹,覺得自己應該在下面那個花園里,或者在森林里吧。我馬上接話,太對了,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但是這里把我困住了。遠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小樹沒有生活在樹林里,但是它依然可以成長,而且只要長到足夠茁壯,總會有人把它移到樹林里去的!” 我無法用語言描述那一刻的震撼,就像孤獨的動物忽然和世界有了聯結,內心有一股暖流流過,緊張的身體隨之松弛了下來。
后來遠起身進房和殼聊天,我則站起來,趴在陽臺上,望著夜空中的大海和被超級樹點亮的海濱花園,不可自制地抽泣了起來。在這么美的夜晚,我心疼著那個很累的自己,然后感到療愈。
這大概也是這個下午和夜晚存在的意義,我知道有這么個人,她真的能夠進入我的內心,然后再引領我回到我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