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一
推門而入,木質門牌觸動玻璃發出叮鐺鐺鐺的聲音。
“早上好!”
“梁老師,早!”半年前新招收的店員阿笙正在給早起的客人打包牛奶,他們家是附近有名的老店,很多人不遠萬里驅車前來,雖然位置偏了點。
送走客人阿笙轉而看我,年輕的臉神采飛揚。
“還是老樣子?”
我笑著點頭,三明治配上自制的酸奶,是多少年都難以忘卻的味道。
“剛才有一個超贊的帥哥拿的也是跟你一樣的早餐,你進來的時候他才剛走沒一會。”她狡黠沖我眨眼,連小小的雀斑都透出可愛。
“是嗎?”順著她的話我轉頭望向路口,似曾相識的背影,細看時身子已隱入車內,我搖了搖頭無聲的笑,怎么可能呢?
阿笙手腳麻利裝三明治嘴也沒閑下來:“明天你們學校百年校慶是不是?電視臺從昨天下午就開始造勢,今早我來的路上已經看到門口開始布置了,看著好熱鬧啊!”
“是。”我平復心緒回話,錦城一中是我們這里最有名的中學。
說到這個“我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看著她很是興奮的表情我說。
“是嗎?”她一臉欣喜:“好棒啊,難怪梁老師可以在這里教書,我猜當年梁老師讀書一定也很厲害,上的是什么大學?肯定是名校對不對?”
稍作一頓,“沒有,不是什么有名的學校。”
“這樣嗎?”她不太相信地遞給我袋子,我付完錢接過打包好的早餐,道謝后往門口走。
“不吃完再走?”阿笙一臉詫異。
我揮手告別:“不了,明天見!”
百年校慶校方很重視,早上布置場地,下午要彩排,連帶的老師都莫名緊張,不然我定會坐在舒適的藤椅上慢悠悠地吃完早餐。
不到七點,路上行人不多,走出老巷還要拐過長長的街道。
“快點走,磨磨蹭蹭的!”
“知道啦,還那么早,急什么啊。”
一對小情侶,是我的語文科代表跟隔壁班女生,偷偷相牽的手、相疊的背影都讓人實在不忍打擾,但鞋跟輕觸石板發出聲響,他們驚覺回頭看向背后,緊握的手急忙分開。
“梁老師,早上好!”女孩紅著臉怯怯打招呼,反倒是我一直很欣賞的科代表不耐地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學校明文禁止不能戀愛,而他們馬上要升高三。
我調皮地朝他們眨眼做出“噓”的手勢,女生來不及收的嬌羞還在,男孩意會,倔強的眼神瞬間軟化二話不說拉著女生轉身就跑,校服的衣擺輕揚,女孩頻頻回頭:“老師,再見!”
恰好清晨的陽光傾灑,奔跑的孩子沐浴在溫暖的晨光中,身后留下斑斕的影子,年輕的心似我頭頂開花的樹,暗香浮動,纏綿迷離。
目送他們遠去,憶起男孩陽光帥氣的臉,突然畫面重疊,回憶鋪天蓋地涌來,記憶中也有這么一個少年曾拉著我走過這條老舊的街道。
“吃早餐的時候好好吃,別東張西望的。”
“一個三明治我三兩口就解決了,你別吃的跟品嘗人間美味一樣行不行,慢死了,快吃!”
“笨蛋,走路的時候能不能看著點,沒看到前面有車嗎?”
“昨天叫你背的公式背出來了嗎?等一下到學校默寫,沒默寫出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
那個人自我的青春踏馬而過,給我的人生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三年來疼我護我,對于年輕人的我而言,原來遇見他真的透支了我那么多的好運氣。可是啊,他是天之驕子,注定策馬天涯,這是我從遇見他后就已埋下的伏筆,多少年來我仍執迷不悟,念念不忘他對我的每一份好,孤獨的日子里我靠著這份舊光陰留給我的余溫咀嚼回味,終于知道原來長久的思念一個人是這樣的滋味。
輕嘆口氣,重新邁開步子往學校走,自昨晚接到同學聚會的通知后愛胡思亂想的毛病就有復萌之勢,自高中畢業,靜靜流淌的歲月已邁入第十個年頭,我觸摸時間的紋路,發現周遭的一切都在變,以前吃的早餐現在要八塊,體育場的乒乓球臺拆了重建,情人坡栽種的杜鵑換了一撥又一撥……
而我心底的少年,你到底長成什么模樣?
? ? ? ? ? ? ? ? ? ? ? ? ? ? ? ? ? ? ? ? 二?
“校慶過后差不多就要高考了,看來我們的苦日子也要跟著來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一入高三深似海,從此暑假是路人’啊!”孩子們從自文理分班后就跟著我們,學校讓所有科任老師帶著高二的學生一起上高三,賀老師的抱怨也是情理之中。
“別說暑假,我現在連周末都不奢求了,我們班的熊孩子就沒一個讓人省心的。”話題一打開辦公室其他老師隨之附和,氣氛頓時熱鬧。
我停下改作業的動作“沒關系,到時陳老師帶出個高考狀元來,寒暑假換獎金也值了。”
“哪那么容易啊,我們班的孩子完全還沒有馬上進入高三就意味著面臨高考的自覺,一個個成天只想著玩,頭疼死了。”老陳放下喝水的杯子緊皺眉頭“這次數學卷子發下來,有幾個學生的成績簡直慘不忍睹,反正我是跟他們說‘走出校門別說是我陳宇帶出來的,沒面!’我的一世英名都快被他們毀了。”
老陳是我們學校有名的特級教師,凡是他帶高三數學單科狀元八九不離十是出自他門下。
“看來我未來的日子注定是不能太平了,還是文科生好啊,數學都簡單一點。說起這個,梁老師,當年你選的文科還是理科?”他饒有興致的問。
“理科。”酸奶見底,我緩緩回話。
“完全看不出來啊,原來文靜的梁老師還是理科生?”
辦公室老師向我行注目禮,我尷尬地情扯著嘴角。其實當年完全是被逼的,文理分班時我拿著統計表糾結的滿臉愁容,總體來講我文科比較好,但高考選理科有優勢,媽媽肯定希望我考得好一點,這樣她才會開心。
“理科!”不容置疑的語氣“文科完全沒挑戰性好嗎!”旁邊的人說著就搶過我手上的表大筆一揮替我決定了。
“我生物不好。”
“呆子,不是有我嗎,你怕什么,別忘了哥哥我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理科天才。”
他對我總是強硬決然的,喜歡擅作主張,就連最后離開也都是徹徹底底。
回想中考那一年我沒日沒夜的讀書就為了媽媽一句:“寶寶,錦城一中是媽媽那最好的高中,你一定要考上!”我拼了命考進來,可是分配班級的時候盡管進了重點班卻是墊底的那一個,高一兩個重點班,班上的同學都不是吃素的,盡管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每次成績下來都難逃最后一名的厄運,屬于典型的腦子不容易轉的那種,同樣的題型換一種問法我就蒙。
那會舅舅對我的事還是很上心的,家長會上一張小小的A4紙打印出排名,我可憐巴巴的在最后一欄,他看著滿是揪心。班主任是他高中同學,舅舅提著我們這有名的米酒就上了門,一頓酒飽,醉醺醺的他回來說:“以后你就跟你們班成績最好的人坐一塊”,班上有互助組,我就這樣走后門跟牧槿成了同桌。
那時候“牧槿”對我來說還只是個會經常聽到的名字,在此之前我只知道班上有一個很厲害的男生,那時整個縣城的初中生都想考進錦城一中,牧槿以全縣第一的成績從初中部直升上來,從一開始就受矚目。
我個高,坐最后一排,重新調整座位的時候牧槿甚是滿意老師的分配,因為他上課喜歡睡覺,坐前面太顯眼,他才不關心誰跟他坐一塊。
彼時我還不知道原來旁邊這個跟我一坐就是三年的人將肆無忌憚充斥我整個青春。
我一直自卑的像個局外人,不愛跟同學一塊,那一年的我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好長時間都走不出來,只知道要默默努力,要遠離所有人。
六月已提前入夏,悶熱的天氣加上讓人昏昏欲睡的語文課弄的我心情浮躁,打著哈欠也想跟著旁邊的他一樣倒頭就睡,可是我太乖了,只知道上課認真聽講是對老師最大的尊重。
牧槿睡覺的時候總是無意識對著我,半邊臉沒入手臂。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左手撐著頭盯著書本,筆在右手不停的轉,眼睛累了稍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好看的側顏。
也許是太熱,趴在桌上的他鼻頭滲出薄薄的汗,我順手拿起右邊的練習冊給他扇風,紙張發出細微的聲響夾雜著頭頂的老風扇吱呀吱呀的聲音。手在一下一下機械地揮動,我漸漸的閉上雙眼,“啪”一聲,練習冊掉了,我張開眼下意識彎腰去撿,一抬頭就看到他睡眼惺忪怔怔望著我。
放好練習冊我正襟危坐,心跳沒由來的加速,剛好此時下課鈴響。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梁詩爾。”
“名字倒是挺好聽的!”我合上書本沒有回話。
“以后你上課無聊的話就幫我扇風吧!”我停下收拾課本的動作一臉難以置信盯著他。
“有什么問題?”他伸了伸懶腰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懶得理他,埋頭繼續收拾。
“你不愿意我就跟老師說你上課睡覺!”
神經病,老師眼又不瞎,我把書本裝進書包頭也不回的走出教室,背后傳來他如惡魔一般的笑聲。
瘋子!
第二天,我低著頭演算數學題,這次卷子發下來還是沒有達到我的預期,函數圖像一直是我的弱項。
“這么簡單都不會,要不要我教你?”牧槿下課后看著我解了大半天都沒有頭緒輕飄飄來一句,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卷子往他那邊挪。
“你答應我昨天的提議我就教你。”滿是得意。
“如果你答應,我不單教你數學,其他科目只要你不會的我都教,老師不是讓我幫你嗎?同學間互幫互助是我應該做的。”他看著我想拿回卷子又說到。
引誘,赤裸裸的引誘!我鄙視的望著他,牧槿攤攤手等著我表態。
稍一咬牙“行!”
自此以后,我開始了被某人打擊的日子,身體加之精神的雙重奴役。
“梁詩爾,你是豬嗎,笨死了,這么簡單都不會!”
“梁詩爾,你到底要我教多少遍?都說了,要連BC兩條對角線,傻子都學會了,就你還不會,你的腦子都不轉的嗎?”
“梁詩爾,老師明天早上叫我值日,我起不來,你替我去吧!”
……
在他的打擊下我越挫越勇,但成績卻如他所料突飛猛進,期末考下來,我拿著成績單笑得跟他說的傻子一樣,太棒了,整整進步了二十名。
牧槿真的是天才,他似是猜到我心里的想法,勾著手指讓我過去“打算怎么犒賞我?”
說什么犒賞,我也是有付出的好嗎?我不耐煩地揮開他搭在我肩上的右手。
“白眼狼!”他不停的捏我的臉,我呆呆的只會等著被蹂躪。
“算了,周末開家長會,老師叫我來幫忙,到時你也過來吧。”
“我不要去!” 期末結束,意味著暑假來臨,我捏緊手中的成績單,心早已飛走,終于要見到我最愛的人,我才不會在這里浪費時間。
“你說什么?”手又上臉。
我不停的躲,“梁詩爾,看你怎么躲,躲啊,捏不死你”咬牙切齒的,但臉上沒有絲毫痛意,我知道他就愛虛張聲勢。
“周末你跟著過來,以后哥哥給你買早餐。”
我一臉質疑的望著他。“你那什么眼神?”手直接上頭。
最后我還是陪著他過來了,也就是在那天,他給我帶來了一吃上癮而且怎么也吃不膩的老式特制酸奶,以后的很長時間我總能吃上他順道給我買的早餐,也算是沒有食言。
家長會后,我踏上歸途,離開牧槿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暑期結束,我曬得跟炭一樣回來,拜他所賜,高二重新排名分班的時候我還是進了重點班,還是“很幸運”的跟他坐一起。
開學第一天,牧槿笑岔了氣:“黑妹,沒曬黑的時候還能看,你現在瞅瞅你自己,晚上你不說話都以為面前站著的是鬼。”
我不停的朝他翻白眼,卻只能敢怒不敢言在心里誹謗:你才黑,你全家都黑!
牧槿開始以肆無忌憚的方式填滿我整個高中生涯,他毒舌又傲嬌,炸毛且幼稚,逮著機會就擠兌,可是同時他又貼心且護我,會記著我的生理期,那幾天格外體貼不開罵,毫不厭煩一遍一遍耐心幫我解題,容不得別人說我一句壞話,當然除了他自己。他總說:小傻子,你這么笨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要怎么辦。他一直覺得我呆呆傻傻的會被人欺負了去,可是我覺得除了他也沒人會來欺負我。
我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印象中敢對他發火的就一次,高二文理分班時有一次開家長會,他一如既往幫著班主任負責接待,牧槿第二天到校跟我說:“梁詩爾,我昨天跟你爸爸說你在學校的表現,我還想著多說你幾句好話讓他回家夸夸你的,沒想到他那么冷淡,你不是說你爸爸是有名的知識分子嗎?不是很愛你嗎?”
“走開,別煩我!”一聽他的話心沒由來的煩躁。
“哎呀,能耐了梁詩爾,敢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你這個小傻子是吃了豹子膽是不是?”
每天小傻子小傻子的叫,終于忍無可忍“所有的刻薄與毒舌為什么都只針對我?”
牧槿的眼神恨不能戳死我,接著冷漠的說“我那么毒舌的針對你,難道你不知道為什么嗎?”神情從來沒有過的認真,說完不等我反應他轉身就走,留下我怔怔發呆。傲嬌的牧槿接下來好幾天不理我,我好言好語哄了好幾天才施舍的語氣跟我說:“小爺大人有大量不與你一般見識。”
“是是是,您宰相肚里好撐船!”很是狗腿。
牧槿的存在于我就像空氣般無孔不入卻又自然的毫無痕跡,我一直覺得我有受虐傾向,可是沒有人知道對于孤僻自卑的我而言他曾對我有多重要,年少的我懵懵懂懂覺得再沒有一個人如他此般待我。
高考前的百日誓師大會,晚上他拖著上廁所的我溜出晚自習,我們坐在天臺,三月的風吹到臉上跟冰渣子似的,我不停的裹緊脖子上的圍巾,心里問候了他千遍萬遍:上來天臺約會、吸煙的人都是神經病,就跟我身邊的這個人一樣。
他看著我不停的搓手,就來扯我的頭發,我不耐的晃著腦袋,他手虛空,轉而捏我的臉:“小傻子,哥哥都沒說冷。”他大冬天也就校服里加件毛衣。
我惦記著要趕緊回去自習,扯著他的衣服往樓梯口走。他順勢借力起來,走沒兩步就停下,我疑惑地轉身剛好被他一左一右兩手搭肩,他高我一個頭,毫不費力把我困在懷里,我仰著頭,他很認真的說“哎,梁詩爾,我們考同一所大學好嗎?”
如果是一年前我肯定覺得他說的是天方夜譚,我們的差距還是很大的,可是半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說“梁詩爾,你這樣成績提升太慢了,以后跟著我五點起床,五點十五分你在樓下等我,見不到你人影,你看我不抽死你。”他對我還是很有信心的,或者說是對他自己很有信心,他相信只要我努力跟著他就一定可以跟他一樣耀眼。
牧槿修長的手輕撫我的臉,癢癢的,心跟著一陣一陣的顫,我呆呆傻傻的,直盯著他連眼睛都忘了眨“好!”
“小傻子!”他看著我笑,眼里的光比我們頭頂的漫天星辰還亮,我也跟著笑。
我就像他身后磨磨蹭蹭的烏龜,總是要他慢下來再慢下來等著我,可是那時的我是真的相信有一天可以與他并肩,我知道只有更努力一點才能更靠近他一點,但太過自信的我還是沒能逃出命運的桎梏。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
中午回去舅舅家吃飯,飯桌上舅媽還是對我沒有好臉色,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下午還要上課,我想著早點回去,舅舅開車送我。
車內沉默的空氣彌漫,我總是不會跟他相處,以前舅舅對我不冷不熱,表弟后來出生,舅舅老來得子很是開心,連帶的對我也日漸和善。
“還在等他?”紅燈,他轉頭問我,我摸著座位上的真皮紋路沒有說話。
“你還要這樣到什么時候,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值得嗎?他知道嗎?你們隔的有多遠你不清楚嗎?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他可能早就結婚生子了。”一句句叩問,語氣也不太好,但我知道他只是開始心疼了。
我年齡已不小,他不想我一直孤獨,兩年前隔壁的陳姨介紹了家境很不錯的人,舅舅希望我可以早一點嫁出去,只是我一直沒在意。
我想起外婆離開的時候說的話:“乖茵,你聽外婆的,別勉強自己,你要過得開心外婆才開心,沒有人可以強迫你。”是沒有人強迫我,我是自我束縛自我懲罰。
牧槿離開我已經十年了,一開始我還奢望我們之間有各種可能,后來我親手斬斷了所有如果才知道我們之間的希望叫渺茫。
前幾年我還能從旁人口中聽到星點半點關于牧槿的消息,后來聽聞他出國了,兩年的交流生涯,畢業后直接留在了國外。聽舅舅說后來他們一家也搬離了這里,去了他讀書的城市,他姑姑早已在那定居,接著再也沒有了牧槿的消息。
跟舅舅告別,似聽到他嘆氣的聲音,我沒有跟舅舅說,牧槿是我整個青春時期曾經最美最美的記憶,我都不敢輕易掀開,一扯開就滿身血痕,我不知道要以怎樣的姿態祭奠我們的曾經又要以怎樣的形式把他忘懷。
四點,校慶彩排開始,看著主席臺上“牧槿”兩字的桌牌覺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互聯網蓬勃發展,他趕上了好時候,聽聞主任說他三年前回國創業,而現在正有回來錦城投資的打算。我心中的那個少年終于成為最好的模樣。
聚會在賓江酒店,等我忙完過去已經七點了,人已到齊,除了牧槿。我過去跟晴打招呼,一路見到的人陌生又熟悉,十年光陰似手中流沙,不知不覺就已匆匆而過。
總體來講我高中的人緣不怎么樣,與晴走得近是因為后來我們上的是同一所大學,畢業后她跟我一樣回來教書,兩年后嫁給了當地有名的富商,后來干脆辭職做家庭主婦,她時不時會約我出來。還記得那時她說“詩爾,這個疑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一直沒敢問出來,當時你的成績可是完全媲美牧槿的啊,當年所有人都堅信學校一定會歷史性的出現兩個狀元,誰曾想成績下來是這樣的情況,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只能埋頭吃飯。
此次聚會是她組織,畢業十年恰逢百年校慶,意義非凡,很多同學不遠萬里前來重聚,我推了又推后來實在盛情難卻。
牧槿自落座后身邊就圍著眾多前來敬酒的人,還是像當年一樣耀眼奪目。他進來的時候目光掃了一圈,余光定在我坐的這桌后馬上移開,之后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我,我們是最遠的直線距離。
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盡量減輕存在感,遠遠見到他也算如愿了,終究是沒有勇氣再站在他目前,我給過去打完招呼回來的晴致以歉意準備離席,她隱隱約約知道一些我當年與牧槿之間的糾葛,很爽快的放人。
出了酒店,夜晚的風清爽宜人,以前冷冷清清的街道因為明天校慶的緣故涌進眾多外來車輛,感覺一下子擁擠起來。
“梁詩爾,你給我站住!”是牧槿氣沖沖的聲音,我加快腳步往前走。
身后的牧槿追上來就拉我的手:“梁時爾,你躲什么?怎么,多年沒見也不打個招呼就走,枉費我以前對你那么好。”還是一如當年對我沒有好臉色,可是我發現我竟是如此懷念,懷念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努力掙開他緊緊箍住我的手,卻愈發被抓的緊,知道不能躲過,我反倒松了口氣,也好,該來的還是要來,該斷的始終要斷。
隔了那么多年我終于可以借此好好看他,輪廓分明的臉有了歲月積淀后成熟的痕跡,一如既往的帥氣,不說話的時候是少有的嚴肅,如我以前每次惹他生氣時的神情。
我上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我們十年沒見了,現在我連跟他說上話都覺得是奢求,他一直怨著我,可現在我怕他對我連怨也不剩了。
“牧槿,好久不見!”我努力深呼吸控制忍不住要發顫的聲音。
“是啊,梁詩爾,我怕您貴人多忘事早把我忘了,因為我知道你就是那么狠心的人。”那么久了,還是喜歡對我冷嘲熱諷。
“對不起!”聲音軟下來,我終于認輸,背后包裹的是無奈。牧槿,真的對不起,如你所說我總是狠心的,對你對我都是。可是十年時間,我要如何與你訴說我們之間隔著的萬水千山,我要怎么跟你開口呢?
當年高考成績下來,我早已猜到結果,聽說那時你知道后難以置信的滿世界找我,你覺得一定是哪里出錯了,不然不可能是那么低的分數,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是注定。
我在填報志愿的那天才出現在你面前,你也像今天一樣,緊緊抓著我的手臂:“梁詩爾,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你告訴我,說啊!”
那時的我早已心如死灰:“沒有,那就是我考出來的成績,我高考時怯場。”聲音沒有過的冷淡。
“你知道我為你花了多少時間嗎?你這樣怎么對得起我?你怎么能這樣?梁詩爾,你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就如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暑期去了哪里,你的心蒙上了紗,不管我再努力都窺不得半點,我一直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可是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跟我說,你的心還是鐵做的,永遠捂不熱,我以前說的沒錯,你就是個白眼狼。”最后我看著你眼中的光一點一點淡下去。
我清楚只要我開口說明理由你就會原諒我,你只是很生氣,氣我曾經的約定沒有遵守,不能原諒的是我一直以來的沉默,可是我真的不知要從何說起。
高考前一個星期,我接到爺爺偷偷打來的電話:“阿茵,我知道你就快要高考了,你媽媽死都不讓我告訴你,可是我怕再不告訴你,你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牧槿,你知道嗎,我來自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回去要走很久很久的山路,我以前很幸福的,爸爸媽媽給哥哥姐姐們上課,我就拿著畫紙坐在最后一排,媽媽說想到什么就畫什么,所以我的手總是不停的涂涂畫畫,下課后我就跟著哥哥姐姐們做游戲。
我的媽媽每天要給很多很多的孩子上課,她很能干,爺爺家有兩頭羊,媽媽早上去田埂割回一擔帶有露水的青草喂他們,放學后還要上山撿柴,空閑的時候她就教我畫遠處的群山,也帶著我去看爸爸。我每年暑假都會回去看她,可是在我就快要高考的時候爺爺說媽媽病了,勞累造成的,肝癌晚期。
我想要回去見她,可是媽媽說:“你不能回來,如果你此時回來,媽媽死都不會瞑目,你答應媽媽認真考試好不好?好不好……”
我緊握著電話,顫抖的雙手指尖泛白,眼淚不聽話地拼命掉,只要我不答應她就一聲一聲不停的問。
當晚我一個人在校道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全身無力攤在地上,汗水混著淚水一顆顆滴在地上。“媽媽,你為什么總是這樣逼我?”
她是在我考完的那晚離開的,我踏上了那條很長很長的路,走了很久很久,奔向很遠很遠山的那邊,那一條路似永遠沒有盡頭。
我回去的時候媽媽已下葬了,我手里只有一封她最后留給我的信,她說:
寶寶,首先你要原諒媽媽,媽媽撐不住要離開你了,我的寶寶一定很傷心,可是媽媽沒辦法,我跟你說對不起。
我現在還能想起第一次你離開媽媽時的樣子,揪著媽媽的衣袖不放,眼中的淚忍了又忍倔強的不落下來,從小到大你就愛粘著我。你那時問我為什么不要你,你說爸爸不在了,是不是也不要女兒了?不是的,媽媽怎么會不要你。
媽媽講給你聽我跟爸爸的愛情故事好不好?
你爸爸從小讀書就很厲害,是村里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他上大學的費用是整村人湊出來的,爸爸畢業后立誓要回去那個地方,因為只有他知道知識是多么重要,越是貧窮的地方擁有知識才越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你爸爸身上有非常美好的品質,媽媽當年覺得再沒有一個人能像你爸爸那樣有擔當。
寶寶,你知道你為什么叫梁詩爾嗎?你外公不讓我見你爸爸,可是沒辦法,媽媽太愛你爸爸了,那時我偷偷寫信,你爸爸回信說他過來接我,我們一起生活,生一個女兒,叫詩爾,詩同思,日夜思念。
當年媽媽跟著一窮二白的爸爸,你外公全身發顫指著媽媽說:“如果你今天跟著他走,那么你永遠也別回來,永遠滾出陳家,因為那是一個連人死了都湊不齊棺材錢的地方,你跟著他到底圖什么?”
我跟你爸爸都是自私的,我們回來了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后來我們真的生了一個女兒,寶寶那就是你,你那么可愛,爸爸媽媽覺得這真的是上天對我們最好的賜予,沒有誰可以比我們更愛你。
你爸爸在去幫媽媽買生日禮物的路上出了車禍,他心心念念要給媽媽買一條項鏈,可是媽媽再也沒能等到你爸爸親手為我戴上。
你爸爸走后,村里給了撫恤金,可是這個地方太窮了,錢那么少,媽媽沒辦法,你日漸長大,媽媽再也不能給你提供更好的條件,所以媽媽才會讓你離開。
那時我跟你說:寶寶,你替媽媽護著外婆好不好?我不能離開你爺爺,更不能離開孩子們,你爸爸走的太匆忙,來不及交代后事,可是媽媽不能拋開他們,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外婆身邊還有舅舅在,我只能對不起你外婆了,你答應媽媽暑假就回來看我好不好?
你懂事的說好,你不知道你離開媽媽的時候媽媽有多傷心,我知道你每到暑假就很開心,你不嫌棄這個貧窮的地方,總是期待暑期跟媽媽見面。
你還記得嗎,第一年暑假你躺在媽媽身邊,悄悄的說: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媽媽擁著你,覺得欣喜又難過。開心的是我的寶寶情竇初開在那么美好的年華里喜歡了一個人,我的小女孩終于長大。難過的是,我怕我的女孩初嘗愛的果實,不知道愛情并不只有美好同時也伴有苦澀,等媽媽離開的時候我的寶寶要怎么辦。
不過媽媽相信你口中的男孩一定很不錯,寶寶,你要報以最真最純的心對他,也要以自尊自強的心愛自己,你要獨立,要慈悲。
寶寶,你原諒媽媽好不好,以前爸爸媽媽只希望你開心,可是后來媽媽卻一直逼你,逼你離開媽媽,逼你好好讀書,對不起,但現在媽媽還是要拜托你,你好好讀書,幫著媽媽照顧爺爺跟外婆。
寶寶,媽媽永遠愛你!
我跪在媽媽的墓前,看著遠處我畫過千遍萬遍的群山,淚水浸透泛黃的信紙低落地上,一顆接著一顆,好像永遠都流不盡。
你知道嗎牧槿,家里向外從來都是說當年媽媽離家出走跟著野男人跑了,我是遠房親戚家的孩子,因為太窮了養不起。我來到外婆家,從來沒有見過外公,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外公是怎么死的,沒有人告訴過我。
牧槿,當年你離開我的時候說:“梁詩爾,那就這樣吧,竟然你從來沒有信任過我,那我也不會死皮賴臉的繼續拖著你,有什么意思呢?”說完轉身離去。
牧槿,其實,我真的想過要回去重讀的,我想要跟你在同一所大學,可是我要怎么辦,爺爺在媽媽離開的那一年服農藥自殺了,他為了不拖累我。我那時手里拿著他輾轉讓別人托給我的五百塊錢,爺爺把那兩頭羊賣了,說沒什么留給我,我死命攢著那五百塊錢,外婆不停地摳我的手讓我松開也沒用,因為我手里攢的是爺爺的命,如果我松開的話就什么也沒了!
舅媽生了孩子,她從來都不喜歡我,舅舅再也不能給我更多的資助,我的成績剛好夠上免費師范,我沒有辦法只能這樣了,可是盡管如此,爺爺給我的五百塊錢我也一直沒舍得用。
牧槿,你北上求學離開的時候我起了大早走到你家樓下,隔著馬路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看著你搬行李上車、看著車子絕塵而去,回來的路上去了你經常買早餐的老店,我點了兩份三明治連同你的那一份一個人吃了很久,一直在心里默念:你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牧槿,還記得大二那年你打電話給我,你說:“小傻子,我現在才知道當年你為什么考試失常了,你原諒我,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說,我當時只是太生氣了,你要不要……”
還沒等你說完,電話里就傳出我雀躍的聲音,笑意里透出的是老朋友多年不見時的欣喜,我說:“牧槿,我談戀愛了,當年你還說肯定沒有人會喜歡上我,可不是的,他人很好的。”語氣中恨不能你體會我萬分之一的喜悅。
長久的沉默,你說:“好,梁詩爾,真好!”電話掛斷。
我全身無力跌坐在地上,死命抱住自己,淚流不止,躺在床上的外婆看著我,眼角有淚。牧槿,外婆癱瘓了,在一大早賣菜的路上摔了一跤,她說掙點錢給我,她怕我太省了,希望我在學校吃的好一點。
媽媽在信中讓我好好照顧外婆的,可是我連這些都做不好,我要怎么跟你在一起,牧槿,你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別”,什么叫“無能為力”嗎?可是我知道,我發現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逃不過命運的囚籠,所有的痛楚與無奈,無處訴說。
牧槿,那時我一個月回去一次看外婆。市中心離家車程三個小時,雜貨鋪的阿伯每個月要去省城進貨,我每次搭兩個小時的公車到批發市場等他,他的貨車載著我回來,他人很好,不要車錢,只讓我幫他兒子補習,阿旋快要高考了,成績很好,跟當年的你一樣聰明,就是英語差了點。
舅舅一家搬進了新家,拆遷隊來了,外婆守著那棟老房子不愿意搬,舅舅一家不是很開心,后來保留了兩間屋子,拆遷費下來外婆都給舅舅一家了,他們也挺不容易的。
我不在家的時候舅舅給外婆送飯,我回來的時候給外婆翻身洗澡,背后長了很多痱子,我用大量的爽身粉涂,整個屋子都是味道。
外婆是在我工作兩年后去世的。畢業后我回到錦城,總堅信你定會回來,所以想等等看。更重要的是要照顧外婆,我跟她住在一起。一天晚上我突然驚醒,過去隔壁屋,外婆已沒有了呼吸,我跪在床前看著她安詳似睡著的臉發了好久的呆,最后拿毛巾一點一點幫外婆擦好身子打電話叫舅舅過來。有時我也在想,寄人籬下的我,如果不是外婆護著我,我可能就不在了,可是現在連她也走了。
舅媽總說我是喪門星,后來覺得也有可能,我身邊親近的人總是一個個相繼離我而去,我不知道世間是不是有太多巧合,而所有的巧合都發生在了我身上,我的生活進入無盡的黑暗。
牧槿,人總要有點念想,不然撐不住,我想過要離開的,可是我一次次想起你,每想一次都好像更多了一點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你是我漫漫苦痛中唯一的慰藉,所以我在這里,在這個我們相遇的小城想一直等著你,從綿綿夏日過渡到夕照深秋雨,從窗臺桃花盛開到沐浴冬雨,我花開花落年復一年的等,我要讓時間來證明我愛你。
外婆離開后,我搬離了那個家,自己一個人住。我現在教書,學生們都算聽話,辦公室同事很操心我的婚戀,總是張羅著替我介紹,可是我看不上!也是,生命中曾經出現過你,其他人哪還能入我心。
現在的我偶爾回去看舅舅,他越來越老了,工資我會給他們一半,其實也是我對不起他們,我欠他們挺多的,表弟今年上小學了,很調皮。
每年暑期我還是會回去爸爸生活的那個地方,給那邊的孩子上課,空閑的時候我就去山上跟爸爸媽媽說話,夏季的時候入眼是滿山開得燦爛的油桐花,一如我夢中見到過的美景。
現在政策很好,村子日漸富裕,有很多好心人捐款,學校拆了重建,現在每一年也有很多大學生來義務支教,今年我已經不用再過去了。
我的日子終于步入正軌,開始慢慢變好,除了你不在身邊。
牧槿,以上都是我要對你說的話,還不止這些,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要與你分享,可是現在你就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你突然有恍如隔世之感,悲喜都難訴,我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
最后終究是沉默,連同牧槿的冷嘲熱諷一如當年全盤接受,因為隱忍是我這么多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牧槿看著沉默的我頭也不回地走:“梁詩爾,你哪里傻了,我才是最大的傻瓜,我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我蹲在地上,一摸臉,發現滿手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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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慶日如約而至,如阿笙所言,很是熱鬧但也確實無聊,上臺講話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終于輪到牧槿,我站在操場隔著人群遠遠看他,陽光灼熱,細微的汗珠滲出,可我一點都不覺得難受,風吹動他額前碎發,晃花我的眼,還是覺得他一如我記憶中的少年,還是那個十年前狂妄的向我炫耀說“你看著吧,百年校慶的時候,站在上面的人中一定有我”的人。
看著站在高臺的他,我終于釋懷,那就這樣吧,從認識他到現在整整十二年,一個輪回,現在他過的那么好,我為什么還要去打擾,就讓我們彼此都留在美好的青春記憶中吧。
我舉步準備離去,整個校園都在響起他的聲音,他講他美好的高中生涯,說著創業時的艱辛,也說到感謝母校云云,這時他說:“我不想欺騙大家,這么多年我一直覺得高中三年是我曾最美好的時光,我在這里遇見我的初戀,當年的她呆呆傻傻,可是我愛了她很多年。盡管我知道直到今天我們學校‘禁止戀愛’的傳統都還在。”
臺下學生一陣起哄的聲音后大家還是報以熱情的掌聲。
他接著說:“坐在前排的李主任是當年帶了我三年的班主任,昨晚他給我講了一個關于我的小傻子很長的故事,在此之前我想的是,如果我回來她已嫁做人婦我就再也不打擾,可是他告訴我,我的小傻子一直在這里等我,我今天站在這里是因為我十年前答應了她,當時我跟她說;十年后我會站在上面。但那時我心里還有下半句沒說出來,現在我想把它說完:我會站在這里,當著所有人的面向你求婚。”
最后他說:“小傻子,我回來了,你愿不愿意以后的每一天都陪我吃早餐?”
原來所有的承諾你都記在心里,我都快要轉身離去,卻發現原來站在原地的人不止我一個,我聽著起哄聲不絕于耳,此時眼里心里卻只有看臺上灼灼盯住我的牧槿。
我當然愿意,我怎么會不愿意!
昨晚舅舅打電話給我:詩爾,舅舅那么多年一直對不起你,現在請允許我做一件對的事吧!
原來當年他跟李老師喝的酒,酒香一直彌留至今。
“我在小城等你,你要不要回來?”
“我怎么舍得不回來!”
擇一城終老,攜一人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