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師父,何為無常?”
? ? “世有陰陽相調,生滅相續,苦難希望,愛恨別離,交替輪回,此之謂無常。”
? ? ? “那我們又是什么?”
? ? ? “你我皆是無常。”
? ? ? ? ? ? ? ? ? ? ? ? ? ? ? ? ? ? ? ? ?----------楔子
上篇
? ? ? ? 望著身旁那瑟瑟發抖的佝僂身軀,他驚恐的眼神直視前方,似乎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就會莫名的湮滅。我略有不忍,悄悄地松了松手中的鎖鏈,放緩了腳步。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斜視著我的衣袂,卻又不敢抬頭。我輕嘆了一口氣,卻又瞬間打了個激靈,還好,有這個讓人作嘔的面具擋著,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吧。突然,套在那個人另一只胳膊上的鎖鏈一緊,他吃痛的差點摔倒,卻也大氣不敢出一聲。哎,看來師父還是發現了。
? ? ? ? 這通往陰曹地府的漫漫長路,已不知走了有多少個來回,那死氣沉沉,枯燥乏味的沿路風景,我是看了又看,早已麻木到了極點,卻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走,一遍又一遍得看。我有時會擔心,如果我一直這樣的過活著,會不會有一天就不知道如何言語,亦或者就如這腳下的黃土,不知不覺的就默默地消散了。聲音,我想聽到一些聲音,即使那已與生命無關。想著這些都覺得自己的可笑,在這里,偶爾碰到的幾個孤魂野鬼,見到我也都是唯恐避之而不及。至于我身旁那些個被鎖鏈鎖住的人,別說和我言語,就算是瞟一眼我那黑面兇煞,血紅長舌的面孔,都早已嚇得沒昏死過去。當然了,就算遇到幾個膽大的,我也不敢如此造次,還不得不佯裝兇惡。因為作為鬼差,我還只是個新手,還不得不事事聽從師父的教導,鬼差也應該有鬼差的樣子。我的師父,也就是走在我斜前方的這位,身材修長,白衣勝雪,銀發披肩,若是只看著背影,或許會被迷住吧。當然雖然知道那只是一個面具,但每次看著師父那詭異微笑,以及與我一樣的血紅舌頭,我還是會忍不住冒冷汗。世間面露兇煞之人見得多了,也不過爾爾,而像這種陰森恐怖的笑顏,卻反而讓人看了更是頭皮發麻。或許是跟著師父的時間不夠長的緣故吧,我是一次都沒有看到師父面具下的樣子,至于師父究竟是男是女這種問題,我無聊時也會想,可在這片無謂生死的世界里,答案,還重要么?
? ? ? ?每日子時一過,我都會跟著師父來到人間辦差。看了不少的生生死死,或是哭天搶地,或是尋死膩活,起初還有那么些的同情,不忍終結這些生離死別,畢竟,看到那悲傷的一幕幕,都會讓我不由的想起自己曾經也做過人這件事。可后來見得多了,也就釋然了,亦或者是麻木了,縱使你為人時是富可敵國,還是不可方物,最后都只是生死簿上被劃去的一個名字,而我的工作,只是簡單地奪魂散魄,帶著那些或可憐,或可恨的人兒走向今生的終點。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閻王要你三更死,怎會留你到五更!”依然是我現如今最常說的一句話了。今生縱有萬般不舍,來世不也遺忘殆盡了么?更何況前世的你不也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么,這些我都知道。轉世的人沒有前世的記憶,而我們鬼差都還是記得的。畢竟,地府,真的是太無聊了。
? ? ? ?每日陽時我是無事可做的,但又不能隨意去人間,所以只能待在這無聊的地府打發時間,在地府看不到白天與黑夜,時間是怎么流失的,我不知道,只是不斷地工作與休息輪回交替,所以最后我也懶得去記錄時間了。每日無事的時候,我都要去三途河旁坐一坐,看看那黃泉路上的彼岸花。如此鮮艷的紅色,若是在人間,該是女子爭相喜愛的事物吧。可在這里,卻只是唯一的顏色,灰暗的世界,遍地血紅的花朵,絕對讓人無法與生機勃勃聯系到一起,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彼岸花,我看叫招魂花還差不多。拍了拍粘在衣角的幾片花瓣,便起身回去了,曾經為人時,要爭得東西太多,根本沒有什么時間每日來欣賞風景,沒想到做了鬼竟實現了這個奢望,可笑可嘆。
? ? ? ? 忘川河邊,我停住了腳步。奈何橋上依舊有著那么多的人等著去投胎,橋上的那位孟婆----我也僅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縮著身子,緩緩地伸出一只手,將那碗湯藥遞給每個經過她的人,接過湯,飲下去,或決絕,或悲戚,或麻木,我總是看得真切,仿佛那一刻時間如靜止了一般。這樣的風景,于我而言,亦不少見了,讓我駐足的,卻是橋下的那個背影。是的,就是那個靠在三生石旁,望著洶涌的忘川河,安靜而又淡然的背影。其實這只是我的自說自話,畢竟那個人我是根本不認識的。我會很好奇這個女子是誰,她有什么樣的故事,要知道,這樣靜如水墨的風景,在這里是極難見到的。說不定,她和我是一樣的。。。
? ? ? ? 眼角似有什么東西劃過,仿佛一片白色的羽毛騷動了我顫抖的神經。我急忙轉身行禮道:“師父,這幾日常看到那位女子在三生石旁出現,既非我地府之人,又不去投胎,故而好奇來看看。。。”
? ? ? ? 師父不理我的話,望著某個看不到的遠方,問道:“無常,你來這里有多久了?”卻也不等我的回答,又徐徐說道:“我曾對你說過,在這個地方你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終日難有變化,如在虛空一般,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卻堅決要留下,竟只為了等待一個不可能的人。蕓蕓眾生,多為庸碌,生前得之,死后棄之,就如同你眼前的忘川河一樣,逝者如斯,卻又輪回往至。可惜每過幾世,總會有一兩個蠢人,塵緣難棄,看不通透,硬是要抓住一些早已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試問人的雙手如何能留住流水,即使能沾染幾分,亦會被歲月風干,前塵往事,終不可得。你看河邊那蠢人,是不是就像曾經的你?”
? ? ? ? 我一時語塞,只是低著頭,師父說的話我都明白,但現如今,已難后悔,世事無常,卻又有定數,我只是放不下,即便看著那三生石上鐫刻的字跡,如刻在心頭,泣血難止,我依舊難以釋然。不愿想太多,我現在一心所念,也只是在這陰曹地府做一個無常鬼差,完成自己曾經與師父的約定。看來終究我還是在執著一些事,無論是與師父,還是與那個曾經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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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距離那次聽候師父的訓話,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經歷了那么多的人事鬼事,我的道行也提高了不少,現如今,也可以算是一個能配得上我那可怖名號的無常鬼了吧。每次去人間辦差也得心應手了很多,師父似乎對我也放心了不少。或許當我們堅定了某一個信念的時候,無論是人、事,甚至是時間、空間,都難以動搖自己了吧。
? ? ? ?無所事事的臥在彼岸花叢中,輕嗅著自己臆想出來的花香,仿佛在做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我還只是一個平凡的“人”。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四海為家的苦行僧,自幼孤苦無依的我,私以為萬法皆通的佛祖才是能幫我躲避苦難世事之守護。然雖散去三千煩惱絲,自以為入了空門,卻并非完全看透這靈山蓮臺,是如何渡人及彼岸。只是吃百家飯,行萬里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以期能參透一二。也就是在某個靜謐的月夜,透過那扇窗扉燭臺,我遇到了,我此生的劫。那白衣素顏如炎熱仲夏間的一縷清泉,沁人心脾,那紅酥薄綃似對我招手,那游針飛線卻也不安分的在玉指間舞蹈。望著那迷人的側影,我想我是醉了。白玉冰清酒,驀然已上頭。那夜過后,我已難以自拔,雖只是一個默默地觀眾,但夜夜至此時,我都會來到此家窗前,靜靜的看著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想是這樣的吧。可終當我鼓足勇氣,想要表露心意時,她卻再也沒有出現在那曾讓我失魂落魄的窗前。得之無意,失之悲戚,我想我只是做了一場夢,那一切的如夢如幻,皆非真實。酒醉橋邊,大夢大醒,瘋魔亂舞,鏡中水月,自此人世,與卿無緣。朦朧中,我微睜雙眼,只覺得天旋地轉,我從橋下那及膝的水中爬起,茫然四顧,只那一瞬間,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一般,我呆呆的凝望著前方。那站在水中的,如雪的白衣,纖弱的身姿,不正是我魂牽夢繞的人兒么!我不顧一切的飛奔了去,顫抖的伸出雙手,未等我觸碰,那‘可愛’的人兒竟自己轉了身來------白面如霜,陰毒媚笑,血舌及地------直直的注視著我。呆呆的看著那仿佛活物一般的舌頭,似要穿透我的心田,只那一瞬間,我失去了知覺,昏死了過去。。。
? ? ?再一次醒來,望著這死寂般的世界,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湍急的血河上一座厚重的拱橋,橋上絡繹的人群,卻又好像失了心一樣,挪動著步子,呆若木雞。我癱倒在河邊,扶著一塊巨石,淚水直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看到這位白衣無常鬼差,我心中的恐懼已經少了許多。原來那夜我神志不清,墜落橋下,早已一命嗚呼,陽壽已盡,才被他領來此處。想我自認為方外之人,卻落的如此下場,莫說能否修成正果,來世還能為人與否都未可知。況且我此生心中有一結難解,喪于非命,早已愧對佛祖,還如何能見那西方極樂?
? ? ? ?“時辰已到,你還不走作甚?莫非是想做這黃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 ? ?“我。。。我不走!我雖為出家人,此生卻錯走到這一步,該丟的早已丟的一干二凈了,但若不解開我心中的結,等到那個人,我心有悔,難入輪回。”
? ? ? ?“哼,說到底竟是放不下一個讓你丟了性命的女子,虧還懂那么多的佛家道理,可笑!”
? ? ? ? 那不屑的言語,如萬箭穿心,我卻難以反駁。但堅定的信念卻讓我如身旁的巨石一般,一步都不愿移動。
? ? ? ?“嗯。。。也罷。我這里也很久沒遇到你這種吃過佛家香灰,有幾分道行的人來了,雖然說到底和那些橋上的人比沒有太多的區別,但至少還算有那么點用。今生你既然不愿離去,還想見那個已不屬于你的人,那你就留下,做我地府十殿閻王底下的一名鬼差,這樣你既可以等那個人,我也算是有一些所得。當然,地府也并非你想的那么好欺負,你要等那個人一世,可以,等到她你也不能走,為我地府效力三世方可再自作決斷。你可愿意?”
? ? ? 三世,逾百年?。。。我咬了咬牙,說道:“我愿意!”
? ? ?“呵呵,蠢人。你既已知道我是誰,以后也就跟著我,以我為師,事事聽從,不可違背。待等到那個人,我也自會讓你去見,但你也知我地府并無時間一說,所以我們以你身旁這三生石為據,三生石上刻三生,待你等的那個人在三生石上的三世命批都一一實現,你我之約方可結束。。。”
? ? ? ?我急忙回頭去看那并不起眼的三生石,卻只能看到屬于自己的命批,前世今生,再無下文,來世之命批未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消失了。
? ? ? ? “你道行有限,暫時還看不到除你之外的人的命批,等有一日你能看到了,便可自行去計算你我約定的時日。最后一次提醒你,在這個地方你將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終日難有變化,如在虛空一般,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三生石上你已無來世,伴隨你的只會是這黑衣黑面具,兇神惡煞,化名無常!你可想好了?!”
? ? ? ? “弟子謹遵師命!”。。。。。。
? ? ? ? 大夢方醒,仿若幾世,看來又快要到子時了,我立起身子,緩緩的離去。途經三生石,那個河邊的女子早已不知何處,可能已經投胎去了吧,哎,她比我聰明多了。輕撫著那三生石,看著已讀了千萬遍的自己的前世今生,突然覺得眼前的文字有些讓人暈眩,這是怎么回事?!三生石上竟漸漸顯現出了越來越多的文字,我的興奮難以抑制,我知道我等到什么了,雖然那個人,我仍舊沒有見到,但能了解到她的前世今生和來世,于我而言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我的指尖劃過石面,仿若撫摸著那夢中千百次看到的容顏,好像這就是她的化身,澎湃的內心難以言表。突然,我的手停住了,我詫異而又驚恐的盯著那段批文,不知所措,前世。今生。再無下文!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只知道再見她是一件痛苦而又漫長的過程,為此我甚至放棄了來世,可我等到的怎么會是這個結果?!她到底是誰?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三生石上才不會寫全她的命運?。。。仿佛一枚利箭直穿心頭,我好像想到了什么,我不顧一切的沖向師父的房間,我要搞清這一切,這到底是為什么!
? ? ? ? 想那黃泉路上狂奔的鬼差,竟比投胎的人還要急,估計再過幾十世也再遇不到我這樣一個冒失鬼了。
? ? ? ?“師父!師。。。”
? ? ? ? 我啞然,未經允許直接沖進了師父的房間,卻這樣意外的看到了師父面具下的樣子。我直直的盯著那似曾相識的容顏,感到了徹骨的寒冷。白玉冰清酒,驀然已上頭。。。陰謀,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陰謀!我混亂的腦中只剩下了這兩個字。
? ? ?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無常,我也知道今日之事必然會發生,這不是陰謀,這一切都是命,你等的那個人不會出現了。你前世所遇之人就是我,我引你而來就是因為做我地府鬼差就是你的命,我未曾告訴你,是想讓你自己明白。你曾經所念想的那副容顏就在你面前,你有何感受?那是我的樣子,也不是我的樣子,你懷念的是一副皮囊,你等待的是一段記憶,我騙了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不到時候是看不到三生石上的所有命批,其實你已經歷人間三世了,你知道么?帶著一副面具經歷了三世,見過了那么多的人間百態,千萬生命,你可參透?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世事劫數,于人于己,既是變數也有定數,這才稱之為無常啊。”
? ? ? ? 我緊閉雙眼,以為夢還未醒,可師父的話卻不停的鉆入我耳中,那白玉素顏與媚笑鬼面交次出現。前世所執著的,今世所等待的,如過眼云煙,我等了一個不存在的女子三世,我笑了,三世,我等的是自己的宿命,等的是自己的大徹大悟。原來這離人世最遠的地方,竟是離佛最近的地方。真是可笑,可嘆啊。。。
尾聲
? ? ? ? 我緩緩地睜開雙眼,又是如此長久的一次冥想,仿佛經歷了千個輪回。雖然看不到自己的容顏,但我知道,我笑了。輕撫著那柔長的銀絲,如感觸著如水的歲月,一切,都早已放下了。披上那雪白長袍,戴上那陰森詭笑的面具,我,又一次緩緩的走出房門。我稍稍的定了定神,余光掃了一眼那個我知道早已候在門外多時的人兒,便踏星而去了。
? ? ? ? ? --------“子時要到了,跟我走吧,無常。”
? ? ? ? ? ? ? ?--------“是,師父。”
縱然化外一方
難拭紅塵萬丈
三生石上不思量
只道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