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期,在我們大楊樹村出現了一種新的職業,轉生婆。說白了就是買賣孩子的中介。男嬰8000,女嬰6000,這在那個年代,我們都是心知肚明的。在那段時間里,很多嬰兒剛呱呱落地就被抱走了,這些嬰兒最終去了哪里,有時候連那些轉生婆們也不知道。據轉生婆劉秀蓮說,只1992年,經她轉手的嬰兒就有50多個,但大多都是女嬰,因為除了實在揭不開鍋的人家沒人愿意去賣男娃。
實不相瞞,我大哥楊金發的孩子就是買的。那是1992年12月28的夜里,我起夜在我大哥家房后的櫻桃樹下撒尿,遠遠的看到一個人影走來。
“金發,金發,睡了么?金發……”那人一邊敲門,一邊輕聲的喊。我聽出來那是劉秀蓮的聲音。
我大哥在床上聽到喊聲,跳出被窩,披一件軍大衣來到了院子里?!笆莿饍簡??”
“是我。來信兒了。要是女娃就歸你,要是男娃就拉倒?!眲⑿闵徴f。
“劉嬸兒,大冷天的,進屋先喝杯茶暖暖身子?!贝蟾缭诖笠露道锩髦€匙說。
“別開門了,趁著月亮頭,我好趕路。你快回屋吧,明黑兒夜里十一點,柳樹村,村口等我?!蔽铱匆妱⑿闵彴咽址旁谧爝吂艘豢跉?,然后搖晃著離開了。
那天夜里下了一場雪,第二天一大早大哥來我家的時候,我正在門前掃雪。大哥說,自行車借我用用。我說干啥呢,大哥只是說有事要辦,其實我知道。我們大楊樹村距柳樹村10公里左右。吃過晚飯的時候又飄起了雪花,我看見大哥騎著我的二八式自行車載著大嫂離開了大楊樹村。天色暗沉,北風夾雜著雪花灌進了我大嫂的碎花棉襖里,我大哥也把脖子深深地縮了進去。“金發,你是不是讓嬰兒給勾了魂兒了,非要花這么多錢買一個女娃有啥用!”我大嫂忍不住開始抱怨。
“女娃怎么了?我不買你倒是給我生一個!”大嫂聽了這話不再言語。風雪似乎又大了些。
我大哥和大嫂結婚快十年了,可一直懷不上孩子。記得有一年,劉秀蓮讓我大嫂生吃青蛙排的卵,說是槐樹村的一個女人就是這樣懷孕的。于是那年夏天,我就親眼看見大嫂把一大碗漂滿黑色粘稠的青蛙卵的水一口氣給喝了下去。但最終大嫂還是沒有懷孕,后來人們就說我大嫂沒有生育能力。事到如今,到底是他們誰的問題,我不清楚。因為在那個年代有很多道理是大家供認不諱的,比如,男孩要比女孩值錢,比如,生孩子是女人的活,生不出孩子當然要怪女人。
此刻整個柳樹村一片黑暗,只有柳三炮家的燈亮著。柳三炮的女人挺著大肚子躺在床上說:“三炮,你把燈關了吧,這要是被抓計劃生育的人發現就麻煩了?!?/p>
坐在床邊的柳三炮不耐煩的起身關了燈,點上了一支蠟燭。
“都說酸兒辣女,喝了半壇子醋,這次你可要掙點氣,給我生個男娃。”柳三炮看了一眼女人身邊熟睡的兩個女兒說。
正說著,女人的羊水破了,血順著女人的大腿染紅了床單。柳三炮見狀慌了神,這時劉秀蓮破門而入。三炮像見了救星一樣拉著劉秀蓮說:“劉嬸兒,快,要生了!”劉秀蓮抖了抖身上的積雪,顧不上已經凍僵的四肢,讓三炮找來了一把大剪刀,轉身對女人說:“用力!你這是三胎了,就像母雞下蛋一樣容易。”
只見女人緊緊地抓著床單,哼唧了一聲,嬰兒的頭便露了出來。劉秀蓮見狀,雙手抱著嬰兒粉嫩的頭,猛力一拉,整個嬰兒便從產道滑了出來,緊接著劉秀蓮拿過三炮手中的剪刀,一刀剪斷了臍帶。伴隨著一聲尖細的的啼叫,女人滿頭大汗,癱了下去。
劉秀蓮用一塊毯子把嬰兒裹了起來,說道:“女娃!”
“抱走吧!”柳三炮瞥了一眼,垂頭喪氣的說。
“讓我看一眼吧?!迸四樕n白,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又是一個賠錢貨!有什么可看的,半壇子醋給你白糟蹋了!”
劉秀蓮見機趕忙說道:“三炮,別灰心,你女人能生,這是好事。我這里倒是有一個祖傳秘方,保你明年抱上男娃?!?/p>
“劉嬸兒,你快說,我來年要真抱上了男娃,一定帶著四禮去看您!”劉三炮說。
“五年以上的櫻桃樹根,洗凈,切成段,添兩碗水,慢火熬上三個小時后,連樹根和水一起喝下去。這樹根嘛,過幾日,我給你送來?!眲⑿闵徴f。
“那讓您費心了?!?/p>
“照顧好你女人就行了,我該走了?!闭f著,從對襟棉襖里摸出一包錢遞給了柳三炮。三炮又從中抽了5張塞給劉秀蓮。劉秀蓮也沒有推辭,把錢塞進懷里,抱著還在啼哭的嬰兒離開了。
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我大哥和大嫂站在柳樹村的村口,臉蛋和鼻尖通紅,身上落滿了雪,他們一邊跺著腳,一邊縮著身子張望。我大哥看到劉秀蓮從遠處走來,大步流星的迎上前,一把攬過了她手中的嬰兒,然后抹了一把自己胡渣上的冰雪,朝娃娃的臉上親了一口。
1993年2月的一個晚上,劉秀蓮又來我大哥家了,我看見她的手里提著一把?頭。她和我大哥交談了幾句,就來到了大哥家的屋后,用?頭挖那棵櫻桃樹。那棵櫻桃樹是我大哥五年前買的,那個賣樹的人恰巧是我大哥的同學,就送了他一棵杏樹。我大哥就把它們挨著種在了一起。
我大嫂看著劉秀蓮挖樹,問道:“靈么?”
“靈的很?!眲⑿闵忣^也沒抬的說。
在我的記憶里劉秀蓮后來又來我大哥家挖了三次樹,但都是晚上。每一次看著她拿著嬰兒手臂般粗的樹根離開,我就覺得那棵櫻桃樹活不過今年了。
那年8月份的時候,距劉秀蓮最后一次來我大哥家挖樹一個星期,柳樹村發生了一起命案。柳三炮用剪刀把他的女人捅死了。劉三炮的女人肥碩壯實,確實像劉秀蓮說的那樣,能生,6月份的時候就又懷上了,因為用了劉秀蓮給的秘方,所以這一次三炮堅信懷的一定是男娃,因此對女人的態度也發生了極度的轉變。
但八月的一個早晨,三炮醒來發現女人的身下淌滿了血。女人流產了,她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三炮看著女人,像一頭紅眼的野獸咆哮道:“你殺了我的兒子,我要殺了你!”三炮跳下床,抓起那把曾經剪斷過女人臍帶的剪刀,對準女人的肚子,扎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兩個女兒的哭喊聲把他從憤怒中驚醒,三炮看著沾滿鮮血的雙手,抱頭痛哭。
1994年的春天,我大哥家的那棵櫻桃樹又開花了,奇怪的是,那棵杏樹卻死了。
很多年后,我在電視上聽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說:“杏樹根,主墮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