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鱗 公 寓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

? ? ? 生鐵鑄的欄桿上本是覆蓋著一層淺綠色油漆,不過那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現在它露出本來的灰色質地,比較順手的地方都被人油滋養得發亮。我把手放在上面,一邊往上走一邊感受僅存的鐵銹刺激著手掌心。陳涼站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見我上來了就把臉更加地別過去;她的房租幾天前到期了,為了避免尷尬,我也裝作盲人一樣從她身邊摸索著走了過去。她應該是剛剛洗完澡,我經過時聞見了她身上舒膚佳的味道,還看見她沒擦干的頭發從右邊甩過去,沾濕了她胸前的一大片地方。

? ? ? 三樓是公共浴室,這兩年租客逐漸少了,我干脆就在外面掛了牌子對外開放,常年使用的水磨石地板站人的地方已經被磨了一層下去,非常危險;我用油漆在浴室墻上寫了“小心地滑”,結果上個月還是有人摔破了頭,縫了七針。

? ? ? 浴室冷森森的,尤其是男浴室,有一種壓抑的氛圍。墻的盡頭處有一扇小氣窗,我去推了兩下沒動,已經銹死了。去年八月份上過一次油,我記得。

? ? ? 燈雖然沒壞,但亮度可以忽略不計。我打開水龍頭,今天的太陽很大,滾燙的水從噴頭里沖出來,把浴室灌滿蒸汽。我站在中央處,讓水柱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頂門心上,享受著按摩的快感。今天十六號,每月十號是交房租的日子,除了陳涼,二零四的阿力和二零六的謝延中都已經交了。陳涼冷漠的臉在蒸汽中浮現,我感到一陣畏懼,忙把熱水開大了些。

? ? ? ? 洗完澡,我扛著滴水的頭發直接上了天臺,但這天臺的四周沒有天,只有幾幢巨大的寫字樓把我所繼承下來的三層小樓緊緊地圍困其中,之間還有一部分的灰色地帶,是拆遷的廢墟。

? ? ? 受過擠壓的風很快吹干我的頭發,天臺上晾著的幾件衣服也被灌得滿滿得人立起來。衛星電視昨天就不靈了,我過去一看,連著鍋蓋的電線被咬下來一截,銅絲張牙舞爪地露在外面。我想起阿力做過電工,就下樓去敲門。

? ? ? 門開了,阿力不在。他老婆芬芬說。她的右眼眶腫得很高,隆起的地方是黑色的,反射著燈泡的光。還有一些小的傷痕是我所看不見的,但我能聽見,昨天晚上也是這樣。芬芬從不發出慘叫,只有搬運重物時發出的那種哼哼的聲音,還沒有擊打的聲音大。她把額頭前面的頭發播散下來說:

? ? ? “阿力在店里,有事去那邊找他?!?/p>

? ? ? 我猜阿力是南方人,當然也是瞎猜,不過他身份證上是一個南方的地址。照片里的人和他長得不像。他在正街上開著一家白鐵皮鋪子,手藝很好。一個人有了秘密,很容易就會假定自己正受到威脅,他的情況就是這樣。公寓里有東西壞了我都找他,而且從來不付錢,以換取我的守口如瓶。

? ? ? 警察來過幾次,不過不是因為他的戶口問題,而是在幾個狂暴的夜晚,芬芬已經連哼的聲音都發不出來;我報過兩次警,有一些是其他房客打的電話,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打電話,習慣了。

? ? ? 太陽很辣,而且被擋在了高樓的后面。這座城市的背陰處永遠是涼爽的,我在推車那邊買了冰棒,拿門牙小塊小塊的啃著往正街穿過去。阿力正在切割,操縱著機器抬起落下,刺耳欲聾,我靠在一株小樹上喊:

? ? ? “阿力,你得閑幫我看看鍋蓋。”

? ? ? 他充滿熱情地把鐵皮切開,嘴里說:

? ? ? “鍋蓋怎么了?”

? ? ? “線被老鼠咬斷了?!?/p>

? ? ? 他停下機器,說:

? ? ? “這個修不了,只能換根線。”

? ? ? “你有線么?”

? ? ? “沒有?!?/p>

? ? ? 刀盤又開始旋轉,我把吃剩的冰棒插進樹干的縫隙里,轉身走了。



? ? ? 電視上播放著雪花,謝延中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往左往右地換臺,小趙則是已經穿好衣服了,正在鏡子面前往臉上擦雪花膏。謝延中翹著腳打量自己的兩條大腿問:

? ? ? “長不長?”

? ? ? 小趙頭也不回地說,長。

? ? ? 他又把兩條腿交叉在一起問:

? ? ? “性不性感?!?/p>

? ? ? 小趙邊修著眉毛說:

? ? ? “性感得很。師父,你明天得空么?”

? ? ? “怎么說?”

? ? ? “陳總那邊新店要開張,請你去一趟呀?!?/p>

? ? ? 謝延中坐起來,關掉電視:

? ? ? “你怎么不早說?!?/p>

? ? ? 小趙打扮停當了,走過來在謝延中腦門上印了一下:

? ? ? “剛定下來的么,去不去。”

? ? ? “去,去?!敝x延中穿上內褲,搬動著兩條長腿在房間里踱步:

? ? ? “幾點鐘?”

? ? ? 小趙提著看表說,明天八點半我來接你。出門前又甩下一句:

? ? ? “師父,你有空還是去一下工作室那邊,租了房子別浪費了?!?/p>

? ? ? 謝延中的上半身插進冰箱里翻找著,發出幾聲咕噥。


? ? ? 謝延中曾經是一個宗教人士,小趙是他的徒弟,不過他從來都稱自己是“助手”,他當然給了謝延中很多幫助,無論是工作上還是性上的。謝延中有過風光的時候,曾經在宗教協會混得很好,后來出了不少問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就已經躺在魚鱗公寓的貳零六房間里了。現在,他和廟門口擺攤算命的唯一區別,就是那個工作室。

? ? ? 就連這也是小趙籌錢給他辦起來的。像是某種羽毛艷麗的雄性鳥類,小趙的社交圈子很雜,經常給謝延中介紹一些生意。我們雖然偶爾聊天,但對于他和小趙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字不提。

? ? ? 小趙出了門,剛好遇見我從樓梯上來,他大大方方地和我打招呼:

? ? ? “去哪了,老劉?!?/p>

? ? ? 我報以微笑,滿心都是電線的事,就問他:

? ? ? “小趙,你知不知道修鍋蓋的人?!?/p>

? ? ? “鍋蓋?你們后街走到頭我看見有補鍋的。”

? ? ? “衛星電視的鍋蓋。”

? ? ? 他一笑:

? ? ? “哦,我幫你問問。”

? ? ? 我上樓,謝延中光著上身在樓道里抽煙,看見我就問:

? ? ? “老劉,怎么電視看不了?”

? ? ? 我說鍋蓋壞了,明天找人來修。謝延中就抓著我說:

? ? ? “你昨晚聽見沒有,我以為快打死了?!?/p>

? ? ? 今天凌晨兩點左右我被肉體的擊打聲驚醒了,現在看來謝延中也是。我們都知道聲音來自哪里。首先是連續不斷的自言自語,間雜著短暫的吼聲,在這個階段是聽不見芬芬任何的響動的,直到一個碎玻璃杯開了頭。一個人的手打在另一個人身上的聲音并不響亮,甚至有點沉悶,不知情的人可能覺得這是一個半夢醒的人在隨意地驅趕蚊子,但我們是知情的,我,謝延中,還有二零一房的陳涼,這種聲音對于知情者來說是沉重的刑罰。然后她開始哼了,重體力勞動者的那種;誰都沒有打電話,殘酷的默契與人的耐心此消彼長,只在等待結束。

? ? ? “警察都不來了?!蔽艺f。


? ? ? 公寓東面的工地上傳來鋼鐵的撞擊聲,那邊已經拆得差不多了。謝延中扔掉煙頭問我:

? ? ? “這邊什么時候拆?”

? ? ? “沒說,估計還沒規劃進去?!蔽因_他說。

? ? ? 有人在拿鐵錘用力地砸鋼板,聲音在大廈間反彈,很快成了一團肥厚渾濁的巨響??諝夥序v著,謝延中手捻著胡須轉回房間去了,我沒動,就靠在欄桿上,正好看見陳涼領著一個男人從背街那邊走過來。

? ? ? 嫖客的衣服穿得很少,但還是止不住地流汗,腋下和前后兩心都是濕的,陳涼和他一前一后地上了二樓,沉默著進了二零一號房間。

? ? ? 我順著過道走過去,在經過她房門的時候停了一下,房間里寂靜無聲,留給了我很大的想象空間;敲鐵板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座廢墟還有被廢墟包圍其中的魚鱗公寓都被緊緊包裹在一團潮濕的棉花里,胸中如有塊壘。我趁著房間里的響動開始之前快步走回了自己房間,剛打開門,一團瘦骨嶙峋的黑影從我腳下竄出門去;在無機的廢墟中,老鼠的生活也很艱難。我關上門,脫了鞋在涼席上打電子游戲。


? ? ? 虛空中生出一個紅色的點,隨之而來的一個橢圓形的環套在外面,然后又有一個更大的環疊加上去。很快,黑色的背景上就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彩色圓環,我射出子彈,大的圓環爆炸了又生出很多小的圓環。我射擊而不得其法,很快,屏幕就被圓環們徹底占領,游戲結束。


? ? ? 我頹然躺倒,順手扯過魚鱗社區的規劃圖來看,按照它的描述,我現在躺下的地方即將成為一座雕塑式的噴水池,有人很貼心地在角上寫了“魚鱗公寓原址”。我閉上眼,想象冰冷的機器水流從身下沖出來,把我托舉到半空中一個合適的位置,四周是正在興建的商場,透過玻璃外墻,我變成了個光滑的圓柱體,在水柱中間平靜地翻滾著。

? ? ? 門開著,二零一的門也開了,嫖客從門里出來,向我這邊看了一眼就走了,過一會陳涼也走出來,轉到我房門口靠著門框。

? ? ? “電視怎么看不了?”

? ? ? 我放下規劃圖:

? ? ? “鍋蓋壞了,改天找人來修?!庇种钢鸽娨暺聊焕锲≈耐庑秋w船說:“打不打游戲?!?/p>

? ? ? 可能是實在太無聊,她出乎意料的過來拿起手柄,我忙坐起來取過另一個說:

? ? ? “我們雙打?!?/p>

? ? ? 她很聰明,根本用不著我來教,反而是我一直在被摧毀。房間里很熱,她中途伸直腳去把電風扇打開了,我就覺得這一幕很刺激。我們沒有發生過關系,付費或是免費的都沒有。并不是說我不想,而是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阻隔在我們之間。比如現在,她穿著松垮垮的吊帶背心,幾乎是要斜靠在我身上;再比如說我現在心里想的是要怎么和她說房租的事,已經過去四五天了。

? ? ? 圓環們拼命繁殖,陳涼的飛船也爆炸了,她扔掉手柄,伸了一個很長的懶腰,向著天花板大喊:

? ? ? “芬芬,飯好了沒有?”

? ? ? 芬芬做得一手好菜,是有一次阿力的親戚過來串門,請我們一起吃飯時發現的,從那之后,芬芬開始負責我們的午飯和晚飯,每人每天二十塊。我把空著的二零三給她做廚房和餐廳,第二天,她就不知道去哪兒弄來碗櫥餐桌什么的,墻上還貼了幾張美食畫報,地方被她收拾得很漂亮,但隨著傷痕的持續增加,我們的餐廳也敗落下來,餐桌膩著油垢,有時候連碗也是臟的。盡管這樣,我們也沒有辦法,四周圍的餐廳都拆除了,要不只能走到寫字樓那邊去吃。芬芬從廚房探出頭來說:

? ? ? “燒個湯就好。”

? ? ? 謝延中已經摸出來了,在餐廳里坐著抽煙,芬芬沉默著把雞蛋倒進油里,一陣渾濁的香氣升起來,熱氣炙烤著她的臉,烏黑的眉骨看起來更加亮了,謝延中說:

? ? ? “芬芬,你這樣不是辦法?!?/p>

? ? ? 芬芬把雞蛋攪散,倒進去切塊的番茄,又兌上水,蓋好鍋蓋;這幾個動作似乎花了她很大的力氣,她的肩膀塌陷下來,整個人都凹進去了。

? ? ? “家里面有人么?”謝延中接著問。

? ? ? 湯在鍋里安靜地沸騰著,她一直都盡量背對著謝延中,也沒有答話。走廊里,阿力正拼命拍打自己的衣服,落了一地的鐵灰塵,他喊:

? ? ? “阿芬,過來掃一下?!?/p>

? ? ? 陳涼回房間加衣服去了,黃昏時段往往會出現一兩個鐘頭的降溫,我往腿上手上抹了點兒驅蚊花露水,就站在過道里抽煙。阿力問我:

? ? ? “線買著了么?”

? ? ? “沒去。”我遞給阿力一只煙。

? ? ? “我告訴你個地方,你去這里買,便宜?!彼贸鍪謾C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是一個電器市場的地址,我的大腿震動了一下。

? ? ? “你買來我幫你換,不用太長,半米就行了?!?/p>

? ? ? 芬芬已經回到廚房把餐桌布置好了,我就喊陳涼出來吃飯,謝延中自己添了飯走到過道里來吃,我問他:

? ? ? “今天開張了沒有?”

? ? ? “我門都沒出開什么張。”他扒著飯說。

? ? ? “吃完飯我幫你開一張?!闭f著陳涼出來了,我跟著走進廚房。

? ? ? 如果不親眼見到廚師臉上的淤傷,芬芬的飯菜是很能帶給人幸福感覺的,調味都很樸素,我吃了兩大碗。電視看不了,吃完飯我就和謝延中去他工作室喝茶。白晝尚未完全落幕,很多夜晚打扮的人就已經出現了,社交生活彈撥著人的神經,我們在魚鱗路的盡頭左拐,直直往太陽落山的方向走,那邊還有另一片孤獨的島嶼,小趙給謝延中弄的工作室也就在那里。

? ? ? 他坐上開水,煞有介事地沖洗茶具,我拉開他的書桌抽屜,拿出一副簽筒來,在沙發上隨意搖晃著,盡量發出細密的“唰”聲。謝延中從四五個罐子里挑出一個來打開,我說:

? ? ? “不喝次的?!?/p>

? ? ? 他拿木頭小鏟子往壺里鏟了一些黑色碎末說:

? ? ? “你不懂,最好的就是這個。”

? ? ? 我們兩人對坐喝茶,直到額頭見汗,他才說:

? ? ? “我有個親戚在婦聯,你說是不是找找他們?!?/p>

? ? ? “找他們干嘛。”我噘著嘴往杯子里吹氣。

? ? ? “我說芬芬,這樣打怕是要打死了?!彼褮埐璧沟粽f。

? ? ? “再說吧。”我換做雙手拿著簽筒,上下搖晃,直到一支黃油色的竹簽掉在茶盤上,謝延中拿指甲挑起來擦擦水,說:

? ? ? “二十三,你等等我去拿解簽?!彼鹕淼綍篮竺妫瑥某閷侠锶×艘粡埛奂t色的紙卷過來遞給我,我打開看,是:

? ? ? “分而和 合而分 凡事莫非前定 但許善愿無礙”

? ? ? 我遞給謝延中,他捏著紙哼了兩聲又遞給我:

? ? ? “你自己裝著,想怎么解就怎么解,心里舒服就行?!?/p>

? ? ? “你給別人算也是這么說?”我把紙疊好裝兜里說。

? ? ? “這種事情,本身就是聽一個意思,我和你就不用多費這些口舌,記住一點,多做好事總是沒錯。比如芬芬?!?/p>

? ? ? 他抓過紙筆來寫了一個姓名電話,我就和解簽一起裝著了。飛蛾一直在燈管附近盤旋,不時用脆弱的腦袋去碰撞,幾次下來終于昏了過去,呈螺旋狀的跌落在茶盤里,謝延中找張紙捻了扔進垃圾桶,褐色的液面上,我還能看見磷粉閃爍,順著凹陷的水道流進臟桶里,我猜那里面必然有一個漩渦在形成。我們輪換著續水,直到把茶水喝成透明的才拉上門出來。

? ? ? 這片區域還有一些居民,這時候都出來了,有熱心人在五十米外的廢墟間清出一片空地來,作為收費的舞池,四周用竹竿圍好掛上彩燈,吸引著包括我們在內的閑人往那邊趕。

? ? ? 門票五元,我買了倆人的票,就有人牽著我的手游蕩到了舞圈的內部。舞池里的身體大多面臨著衰敗和退化,我面前的這位大姐雖然很熱情,但她的身體已接近崩潰,地心引力正在一步步摧毀她,我和她在舞池里旋轉,看見她紡絲長裙的荷葉邊在空氣中切割出一道曲線;這里的人隨機尋找舞伴,謝延中在那邊和一個中年婦女搭對,他們像兩條會跳舞的魚,在池子里東游西蕩。我的手心出汗,大姐不時掙脫開在裙子上擦擦手,曲子總算是完了,我逃脫開去,蹲在音箱旁邊看人群衣衫舞動。

? ? ? 謝延中跳一會也歇了,過來找我抽煙,我倆抽著煙就在四處閑逛。從露天舞廳再往左邊走,會經過一排游園的攤子,我們停下來看別人打了一會兒氣球,就接著往路的深處走。路燈越來越隱蔽,有一些人影出現在樹下,女人的影子。我們貪圖這里的涼凈,就在路邊的凳子上坐下,幾個女人故意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看見我們沒出聲,就干脆過來問:

? ? ? “玩不玩?”

? ? ? 我們擺手,在她離開之前,我問:

? ? ? “陳涼在不在?”

? ? ? 女人很警覺的問說:

? ? ? “不認識。你找她什么事?”

? ? ? “我是她的房東?!蔽艺f。


? ? ? 回到房間剛十點多,電子游戲機還開著,我就接著打,阿力已經開始喝酒了。他一般是在吃飯時候喝二兩多,如果今天鐵皮的銷量好就多喝一點,但他今天吃飯沒喝酒,這就表明生意不行,他晚上要在房間里喝一頓。我們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

? ? ? 今天也是,阿力的聲音從門縫里鉆出來,變得異常刺耳,我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也沒用。不單只是阿力,陳涼的房間里也傳出響動來,像有一條瀕臨死亡的狗鎖在里面。我關上門,大腦卻不由自主地去搜尋那些聲音,以至于耳朵尖都豎起來了。我盡量做到麻木,這應該是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飛船墜毀了,我內心極度煩躁,干脆就到天臺上去抽煙,一般這種時候謝延中也會在,但天臺空無一人,整個世界灰蒙蒙的,巨樓做出危傾的姿態來,從它們背后露出來城市的燈光,在我看來就是一團一團的橙色的霧氣。夜風裹挾著灰塵,但依然涼爽,我彎下腰拿手機照亮記住電線的型號。明天一早我就要去買電線;我感覺自己迫切的需要娛樂,我猜他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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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一條模糊的風脈穿過整座城市,我提著一卷電線,幾乎是在被它推著往前走。街上的人大多低著頭,用后脖頸去承受烈日的炙烤,我上了公共汽車,這里面才是真正的地獄,幾十個腋窩不同程度地散發氣味,我緊緊貼在一個年輕女人的背上,盡量地挺胸收腹。我后腰的部位被一個男人凸出的肚子頂著,他很不自覺,絲毫沒有收腹的動作,我騰出手把電線繞在手腕上,兩手如溺水般上舉,有很多人和我做著一樣的動作。車廂外面有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很夸張地撅著屁股走路,手臂伸得很長,尖著手指伸到前面一個女人的包里。他失敗了幾次,最終還是得手了。我們看著他,像在看一處普通的風景,直到公交車緩緩駛出站臺,才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 ? ? “看見了嗎?”

? ? ? “看見了看見了?!?/p>

? ? ? “你怎么不喊?”

? ? ? “你怎么不喊?”

? ? ? 說話的是兩個年輕人,倆人游戲般的顛來倒去質問對方,車里本來就很悶燥,我就感覺有一股細細的電流從脊背后面爬上來,一直爬到頭皮上面。車一到站,我就擠下來了。

? ? ? 于我這是一條陌生的街道,不過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很高大,這應該是僅存的幾條老街之一,不過街道現在已經擴得很寬,左右兩邊各有一排整齊的店面,招牌也都是一樣的深棕色。我很害怕這種特別整齊的東西,總是讓我把它們和蜜蜂或者是螞蟻聯系在一起。我順著開闊的人行道走,地上鋪的是白色的石頭磚,強光反射進我的眼睛,眼淚就流下來了??赡苄枰烈稽c人奶,我想。

? ? ? 不遠處有一座水塔,水泥的,像是一個底部加長的漏斗,或者是垂直墜毀的外星飛船。水塔的下面往往會有一個游泳池,我沒帶泳褲,但還是想去看看。

? ? ? 路的盡頭是一座白色大門,水塔隱去了在后面,門的巨大讓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兩邊寬厚的門柱上掛著十多種不一樣招牌,我順著從左往右看,數到第九個的時候停下來了,白木頭上刻著幾個字:

? ? ? “反家庭暴力婦女庇護所”

? ? ? 我進門的時候站崗的小戰士讓我去登記,我隨便寫了個名字和電話,身份證號碼也是假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 ? ? 接待我的是個五十出頭的女人,她滿面春風營養豐足,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暴力離她的生活應該很遠。她自我介紹姓劉,讓我叫她劉大姐,隨后她又帶著我去參觀了庇護所的設施。帶高低床的小房間布置得很溫馨,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十字繡“家和萬事興”,還有干凈得看上去從沒有使用過的廁所,閱覽室和兵乓球室也都落滿灰塵,她有些不好意思:

? ? ? “最近打掃得少一點?!?/p>

? ? ? 我們在辦公室坐下,我給她說了情況,她很激動,尤其是在我說到烏黑眼眶的時候幾乎是要落下淚來了。

? ? ? “這個情況我們一定盡快去處理,你放心?!?/p>

? ? ? 她遞給我一頁表格,除了地址其他的信息也都是虛假的。她很熱情,要留我去食堂吃飯,我謝絕了;一個人守著這所空蕩蕩的暴力房子,一定是非常無聊的事情。


? ? ?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想到陳涼,她搬來已經一年多了,但這樣的情況卻是最近才出現的。我五年前離婚后就一直自己生活,也沒有對女人產生太大的欲望,甚至于對酒的欲望也逐漸消退了。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植物一樣被動,有水就喝,沒有就曬太陽,但我身體下面的根系卻還是會生長的,只不過不完全遵照我的意志。


? ? ? 我在回家路上抓著阿力一起回來了,我們繞了一條稍遠的路,走到廢墟的盡頭從背面折回來,這是阿力回家的路線,他要避開兒子被車撞死的那一小段路。我猶豫要不要把家暴庇護所的事情告訴他,又覺得沒有必要。他很麻利的剪斷破損線頭重新接上新的,讓我下去打開電視看看。

? ? ? 電視里有一個穿民族服飾的小姑娘隱在電流噪音的后面,鍋蓋可能是歪了,我伸出頭往窗外喊:

? ? ? “調一調鍋蓋,不清楚?!?/p>

? ? ? 阿力在我指揮下左右旋轉鍋蓋,直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他擦著汗下來說,可以了吧。我換了幾個臺,屏幕清晰如鏡,說,行了。

? ? ? 他搓著手里的汗泥,黑色的小圓柱落在地上,我說:

? ? ? “阿力......”

? ? ?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他眨眨眼睛走了。


? ? ? 零五年,和現在一樣的炎熱季節里,我躺在涼席上喝汽水,就聽見下面亂了起來,我探出頭去,在公寓左邊的路上有人群在聚集,我從抽屜里拿了望遠鏡去看,地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是事故的中心。那時候周圍還很熱鬧,街道很快就被堵死了。一個細手細腳的男孩往公寓這邊跑過來,在門口喊:

? ? ? “阿芬!阿芬!”

? ? ? 我伸出頭和他說:

? ? ? “不在,去前面茶室找?!?/p>

? ? ? 這時候她一般都在前面的三花茶室打麻將,男孩頂著一顆巨大的腦袋又往茶室那邊跑去。我看見芬芬從茶室里跑出來,望遠鏡頭里的她六神無主,我的眼睛跟隨著她回到事故現場,人群豁開一個口子把她吸納進去,悲劇就發生了。


? ? ? 我一遍遍地擦去家具上的灰塵,但沒過幾個小時又會積上一層薄灰,簡直無孔不入,我感覺自己體內也是灰蒙蒙的。不遠處還有幾面殘存的墻沒被推倒,不過也快了,我看見施工隊新運到的兩臺破碎機就停在不遠處。我也在計劃之中。他們已經來談過幾次,價格出得很高,但我還沒想好,就暫時擱置著。我算是這一片區著名的釘子戶,而且開發商很大度,水和電都沒給我斷了,好讓我能每天洗一次澡后在涼席上打游戲機。比如現在。

? ? ? 謝延中和小趙打車回來的,說明他們今天收入不錯,謝延中提著兩大包東西氣喘喘地上樓,小趙很露骨地雙手掛在他脖子上。我總是開著房門,從門外面可以看見我的一雙腳搭著板凳,他喊:

? ? ? “老劉,出來看看。”

? ? ? 我走出去,芬芬也被他叫出來了,正蹲在地上看黑塑料袋里東西,我過去伸長脖子,看見龍蝦螃蟹什么的緊緊扭打在一起,場面殘酷,袋子里有不少斷肢。

? ? ? “這個老板做水產生意的,送了不少,你看?!敝x延中捏著長須把龍蝦提起來向我們展示,尾巴上還連著一只螃蟹。

? ? ? 芬芬把雙手用力把螃蟹的夾子打開,輕輕放在地上,那個東西果然就在樓道里橫著走動了。我指著龍蝦問謝延中:

? ? ? “這個你知道怎么弄?”

? ? ? 小趙接過龍蝦來腹部朝天,手指頭比劃著說:

? ? ? “捏著頭尾一轉就出來了,剛才陳總說的?!?/p>

? ? ? 龍蝦的腳拼命在它不熟悉的介質中劃動,兩條長須也在觸探,我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龍蝦,感覺有點反胃,那組蝦腳尤其讓我受不了,就站起身說:

? ? ? “今天就沾沾老謝的光么,我去買瓶酒?!?/p>

? ? ? 二零一的門開了,一個瘦長的男人走出來,看見小趙拿著龍蝦擺弄,就走過來說:

? ? ? “這個要先放尿?!?/p>

? ? ? 幾雙空洞的眼睛看著他問:

? ? ? “放什么尿?”

? ? ? 瘦子接過龍蝦翻來覆去地看,說:

? ? ? “廚房在哪兒,我幫你們弄?!?/p>

? ? ? 一群人呼啦啦地就跟著進了廚房,之前芳芳留下來的螃蟹現在正爬到陳涼門口,她撿起螃蟹問我:

? ? ? “哪來的?”

? ? ? “老謝他們帶回來的,晚上做了吃?!?/p>

? ? ? 陳涼捏著螃蟹走到廚房,看見幾個人圍著瘦子看他操作,就扔下螃蟹說:

? ? ? “你還要等著吃飯么?”

? ? ? 瘦子一聽,放下家伙交代幾句就悻悻走了,不過龍蝦都已經弄干凈,砧板上有一團棉絮樣的肉攤開。我下樓之前還是讓芬芬記得給我炒個番茄雞蛋。

? ? ? 附近商店都沒什么好酒,我就散著步去寫字樓那邊,這里是另一個世界,和我所在的那個世界微微重疊著,卻毫無關聯。我順著一排鋪面往深處走,邊走邊看,一個女人從后面叫住我。

? ? ? “劉宏!”

? ? ? 我轉身,看見一個長得很像我高中同學的女人,她要不姓章要不就是姓常,我停在街當中等她。

? ? ? “你記不得我了?”

? ? ? 我今年三十六歲,如果她是我的同學的話,也應該是這個年紀,但她看上去頂多三十,可能還要更小些。

? ? ? “我呀,尚麗坤?!?/p>

? ? ? 我抬頭做思索狀,半天才說:

? ? ? “哦對對,尚麗坤,高二我們倆同桌?!?/p>

? ? ? “和你同桌的是曾月,我坐你后面。”她掏出名片遞給我:

? ? ? “我改名了,現在叫尚潔?!?/p>

? ? ? 我接過名片,還能聞見一陣香味從紙上散出來,她問我:

? ? ? “你在這干嘛?”

? ? ? 我向寫字樓的后面虛指著說:

? ? ? “我就住后面魚鱗路,出來賣點東西。”

? ? ? “我在這附近上班,有空來找我玩?!蔽翼樦氖种柑ь^仰視,終點在一座大廈的頂端。她充滿活力,卻和尚麗坤這個名字對不上號。走之前她還擁抱了我,這是我離婚五年來的第一次和異性擁抱。


? ? ? 酒瓶子在我故意搖晃中互相碰撞,每一次都好像是要裂開,每一次都安然無恙,讓我不禁加大力度,想要看看它們的極限之處。但沒等它們成功碎掉,我就走到家了,阿力剛洗完澡,穿著短褲在過道擦頭發,他的心情好像不錯,看見我回來就很熱情地打招呼。我遞給他一支煙點了,就去廚房看小趙他們料理海鮮。

? ? ? 芬芬果然給我炒了番茄雞蛋,其余就是謝延中拿回來的螃蟹,裝了一盆。小趙指著一盤晶瑩的肉片介紹:

? ? ? “龍蝦刺身,最好的吃法。”

? ? ? 我低頭聞了聞盤子里的東西,沒有什么味道,就放下酒說:

? ? ? “今天灰大得很,我去洗個澡,你們先吃。”

? ? ? 我在浴室待的時間比平時常,等我洗完澡出來,天已經半黑了,四下圍著一圈土黃色的幔帳。大家的心情都很好,阿力把電視機搬到餐廳里,我進門的時候正好聽見有國際新聞在播送。戰爭在某個地方打響了,綠色的鏡頭里有幾幢房子被炸得粉身碎骨,還有坦克車在行進。小趙感慨:

? ? ? “生在和平年代真好?!?/p>

? ? ? 我們都紛紛表示同意,舉杯慶賀。今天連芬芬也喝了一點酒,她不勝酒力,臉很快就紅了,而我們都盡量地不去看她的黑眼眶。陳涼好像很喜歡吃螃蟹,面前已經有一小堆精巧干凈的螃蟹殼,我又給她碗里放了一只,但她還是依然冷漠,眼睛盯著屏幕上發射的飛彈,動都沒動一下。謝延中舉杯向我說:

? ? ? “來老劉,我們喝一個。”

? ? ? 小趙也把杯子端過來,可能是想祝一句什么,但想了半天沒有什么可祝的,就極快地碰了一下自己干了;我們都不是健談的人,而且也都沒有什么可談的,一桌人就看著電視,一杯一杯地喝酒。廚房的燈光本來就很微弱,燈泡上面有覆蓋著油煙,幾乎已經沒有光散出來了,電視的屏幕映在我們的臉上和眼睛里,青綠色的。

? ? ? 吃完飯,芬芬安靜地收拾碗筷,小趙也幫著她弄,陳涼今晚沒打算出去,像回自己家一樣去我房間打游戲。謝延中低聲問我:

? ? ? “你和陳涼是怎么說?”



? ? ? 阿力把鐵皮折彎成一個桶形,他的頭埋得很低,幾乎是要緊緊貼在鐵皮上面了。今天生意不錯,人行道上支著兩根煙囪等著人來取。從街道的盡頭走過幾個人來,領頭的是個警察,后面跟著幾個中年婦女。警察走過來問:

? ? ? “你是陳力發么?”

? ? ? 阿力點點頭,警察向后面幾個女人抬了抬下巴說:

? ? ? “這幾位是街道的,想去你家看看?!?/p>

? ? ? 一行人回到公寓,正好碰見芬芬買了菜從市場回來,幾個女人看見芬芬的眼眶,場面就混亂起來。

? ? ? “你看看你看看,都打成這樣了?!?/p>

? ? ? “快,你快收拾東西跟我們走。”

? ? ? 幾根手指戳到阿力的額頭上,或者是想象中的手指,總之阿力沒有默默忍受,他把手臂往上揮起來,女人們尖叫,本來在一旁觀望的警官過來了,阿力的手掌就落在了那張坑坑洼洼的右臉頰上。

? ? ? 他因妨礙執法的罪名被逮捕了,這是我去警察局時他們告知我的。

? ? ? 接下來幾天,芬芬的眼眶逐漸從烏黑轉到青紫,再從青紫變成黃綠。婦女們過來爭取過好幾次,她最終也沒有去庇護所,我覺得自己的責任到此為止了。她看上去輕松了不少,在阿力被關押的期間,我們的伙食好了很多。雖然我們不常議論這件事,但每個人都在暴力的間隙中得到了一點休息。我這幾天都睡得很好,甚至在二零一頻繁往來的嫖客們都不能影響我的情緒。


? ? ? 阿力要進行十五天的行政拘留,這期間尚麗坤來看過我一次,她鼓勵我作為釘子戶扎根下去;她對附近房地產的趨勢了若指掌。晚飯后她就走了,再也沒有來過。

? ? ? 最近小趙常來,但憔悴了不少,有時候簡直是殘花敗柳的樣子,我問謝延中,他說:

? ? ? “小趙外面還有些朋友?!?/p>

? ? ? 他曾遇鬼,這是謝延中的心病。據說,在那之后,他的氣就衰弱下去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和我形容過鬼的樣子,大體上是棕色的車輪那樣。我今天早上在浴室也見到了類似的東西,不過很快就從眼角處消失了。整個一天都很沉悶。

? ? ? 芬芬在過道上撿菜,她的身體上沒有出現的新的傷口,整個人精神都很好。她買了一大包新鮮的薄荷,在廚房門口攤開,一個帶著新鮮鋸齒的綠色世界。她看見我,說:

? ? ? “今天薄荷便宜呀,一塊五一斤?!?/p>

? ? ? 我也搬了凳子在綠毯邊坐下,拿指甲把嫩的葉苗掐下來扔進筐里,說:

? ? ? “你舅舅什么時候來?”

? ? ? “我昨天問了,說是已經在路上了么?!彼哪粗敢呀浭蔷G色的,每掐下一次,我都聽見纖維斷裂的聲音;今天很安靜,那些結成絮團的噪音深埋地下。

? ? ? “晚上吃什么?”

? ? ? 薄荷炒雞蛋,涼拌薄荷,薄荷炸排骨......

? ? ? 她一樣一樣念著和薄荷有關的菜名,有些我甚至聽都沒聽過,有一二十種;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幽默感。謝延中從房間里出來,看見這碧綠世界說:

? ? ? “真清涼?!?/p>

? ? ? 他遞給芬芬一樣東西,疊成梯形的一道符咒,芬芬很仔細地擦擦手別在錢包里了。

? ? ? 晚飯,芬芬果然做了一桌子和薄荷有關的菜,甚至還做了薄荷白糖水,陳涼去樓下找推車買了幾支冰棒倒插在杯子里,喝起來很舒服。自從阿力進去之后,他的電視機就一直擺在廚房里,我經??匆姺曳蚁衩绹募彝D女一樣邊看新聞邊做飯。

? ? ? 我們正吃著,阿力提前回來了,他像影子一樣默不作聲的走進廚房,坐下拿碗吃飯,一言不發。他的沉默帶有一種力量,讓我們都不自覺地感到愧疚。陳涼和謝延中端著碗回房去了,我也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逼迫我站起來走掉。阿力把空碗遞給芬芬,她把滿的碗遞回來。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 ? ? 吃完飯阿力抱著電視機回房間了,他之前已經很瘦,現在看上去就只剩一副骨架,那些工作中積累下來的肌肉在這十幾天都流失掉了。

? ? ? 當天晚上我一直都是醒著的,但二零三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傳出來,在清晨,我聽見某處一只待宰的公雞叫了兩聲才昏昏睡去。

? ? ? 芬芬是被掐死的。


? ? ? 警察來帶走阿力的時候他沒有掙扎,一句話都沒說就被他們拷走了。這時候的他是空心的,簡直是給人提著走下樓梯。我和陳涼站在公寓門口,身后面是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我心里有一種微妙地感覺,好像自己的雙手也是被拷住了一樣,甚至我低下頭來看的時候,手腕處真的有一圈紅印子。阿力腳不沾地從我面前滑過,斜斜地看了我和陳涼一眼,眼神里的東西很復雜,陳涼可能是受到了驚嚇,就把手遞到我手的手里,我緊緊握住,看著阿力被押上警車。


? ? ? 五年零六個月之前陳力發帶著妻子張桂芬和兩歲的兒子源源來到我面前,以每月五百元的價格租下魚鱗公寓的二零四房間住下,期間房租漲過三次,到今天他被逮捕的時候,房租已經是每月八百五十元。我試圖回憶那個時期,好像是千百年之前的事情,源源的形象也被磨得只剩幾片彩色的塑料殘片,甚至連死去不久的芬芬也是面目全非。記憶像是座神秘的倉庫,明明是裝得滿滿當當,所搜尋之處卻是空無一物。


? ? ? 送走警察,我回到房間躺下,分明感受到有什么東西的結構崩潰了,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不單是阿力,我也應該被拷住雙手押上警車。陳涼也進來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招手讓她過來,她就真的關上門走過來了。我們分享著很多的失落感覺和一些的愧疚,緊緊抱在一起,像是兩柄生銹的匕首。

? ? ? 對于芬芬來說,她的生活結束了,血管一樣埋布其中的暴力也結束了,但我們還活著,還要去接受一些生冷的現實;我把二零四里的東西都收拾出來了,就堆在公寓門口,失去了生活,它們看上去就是一堆標準的垃圾。我打量著自己的房間,大部分家具也都是那樣的,依附著我的生活而存在,否則就會迅速失去意義。

? ? ? 陳涼的身體繃得很緊,我曾經把一個高爾夫球拆開,里面是一個橡皮筋包裹成的小球,現在她就是這個樣子的。我想要安慰她,但突然意識到我們其實是被關押在同一個牢房里的犯人,除了共同承受其他沒有什么事情好做。

? ? ? 除了我和陳涼,謝延中,甚至是小趙也都在牢房的名冊里。芬芬安靜的死把我們都宣判了刑期,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面色陰沉,互相見面時也很少打招呼。

? ? ? 阿力被警察押著回來過一次,在空蕩蕩房間里指認現場。在那之后,我去買了一把大鎖,把二零四的房門徹底鎖死,每次經過都是低頭匆匆。他被判了死刑,我們都暗暗希望他盡快被執行,好把我們心頭揮之不去的罪惡感覺一起槍斃。

? ? ? 我們四周圍的建設者們卻沒有受到任何的影響,他們熱情高漲地把城市分成一個一個的不規則多邊形,丑陋的建筑推倒了,更加時興但依然丑陋的東西就迫不及待地從廢墟中爬起來。規劃在艱難但堅定地吞噬土地,棉花團般的巨響越來越緊地把我們包裹其中,空氣也是愈加的濃濁。

? ? ? 阿力被捕后的這段時間陳涼經常來找我,每次都是在深夜。一天晚上,她渾身冷汗地來到我床邊,冰塊一樣的手抓住我說:

? ? ? “我不行了?!?/p>


? ? ? 我帶她去了美沙酮診所,但一段時間的治療下來她的情況反而更糟糕了,我們決定嘗試在家里戒毒。我學著電視上的樣子把她綁在床上,看著她弓起身子像上了岸的蝦一樣在床上掙扎,嘴里喃喃自語;我從這些不是很連貫的話語中慢慢開始了解她,有時候,在她平靜下來的時候,她會渾身虛脫地像死了一樣的沉寂,汗水從每個毛孔里擠出來,整張床幾乎都是濕漉漉地,這讓我開始感覺她皮膚下面流淌的不是血而是真正的火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3

? ? ? 圍欄后面的動物散發出沮喪懶散的氣味來,他們已經不需要再去捕獵或者奔逃了,飼養員每天定時定量地給它們撒下食物,還有像我這樣無聊透頂的游客扔過去的香蕉皮和面包。從地面凹陷下去三四米的籠子底,垃圾堆積如山,在陽光的作用下發酵;融化的奶糖在地縫間流淌;吃剩一半的蘋果迅速地萎縮,邊緣卷曲著;還有不少顏色鮮艷的包裝紙到處散落,骨瘦如柴的熊或是狼有時候會去撿食一番,最后肚腹脹股著死在陰涼的人工巢穴里。

? ? ? 極度密集的人群在路口堆積,又順著箭頭四散開來。陳涼舉著棉花糖手指箭頭說:

? ? ? “我們去鳥園看看。”

? ? ? 我提著照相機,和精力充沛的她形成鮮明對比,說:

? ? ? “去哪兒都行,快走。”

? ? ? 太陽光是我無福消受的東西,尤其是在七月下旬。我小時候一曬太陽就會渾身起疹子,直到成年之后才漸漸好轉。但像今天這樣長時間暴曬的情況我也是很久沒有過了。感覺額頭上皮層已經脫落下來,想象中,我現在應該是半張面皮倒掛下來的恐怖模樣。但我看四周游人如織,幾百雙眼睛在向幾百個地方看,沒有一雙是落在我臉上的,也就安心下來。

? ? ? 動物園里的人比動物更加具有觀賞性,無數種不同的口音在同時說話,有一些我聽上去就像是外語;我從沒有在其他的城市生活過,連旅游的次數也很少,時間一長,我對陌生環境的需求就幾乎是完全消失了,就像那些遠道而來的動物們一樣,它們現在也都被徹底的本土化了,至少在有生之年是沒有希望去到其他地方的。一頭馬來熊把鼻尖拱出柵欄,伸長舌頭去夠地上的花生;它的舌頭很長且靈巧,足夠把覆蓋在花生上的落葉撥開,用舌尖一卷而就。陳涼也把舌頭伸出來給我看,說:

? ? ? “你行不行?”

? ? ?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舌頭尖打成了一個卷,我也伸出舌頭試了幾次,但總感覺那根筋是僵硬的,就放棄說:

? ? ? “你別動,我給你拍一張?!?/p>

? ? ? 她如今的氣色很好,最艱難的階段已經結束了,發作的次數減少很多,就算有,也能夠控制下來;兩個月來,她都沒有上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陳涼把臉湊到鏡頭前面,我對準她深紅色的卷曲舌頭,按下了快門。

? ? ? 前面涼亭那邊有人在向我們招手,謝延中已經先到了,我領著陳涼慢悠悠地順著樹蔭下面走過去,說:

? ? ? “有病,這么熱來逛動物園?!?/p>

? ? ? 謝延中咬著冰棒,在石頭椅子上伸著懶腰說:

? ? ? “你在家不是也沒事么,出來逛逛?!闭f著往陳涼手里塞了支冰棒:

? ? ? “吃,綠豆的,降火?!?/p>

? ? ? 遠處,小趙從小賣部的人群里擠出來,手里提著一口袋零食啤酒之類的,他的頭被陽光壓得很低,戴著一頂白色的鴨舌帽,往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問:

? ? ? “小趙也來了?”

? ? ? “他硬要跟著來么。”

? ? ? 但直等到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小趙的氣色很不好,眉間有一股陰郁的氛圍;我沒問,最近他很少出現在公寓里。

? ? ? 謝延中冷著臉接過口袋,往我們手里塞東西,直到兩只手都拿不下了為止。矮堤的側面有一只巨大的白色鴨子游過,它肚子里有一男一女在奮力蹬著踏板,不遠的碼頭上還有幾只這樣的鴨子東倒西歪。

? ? ? 陳涼特意選了一只鮮紅的鴨子船,把我們一個個塞進去自己才跳上來。一上船她就安排我和謝延中去蹬踏板,自己和小趙把零食鋪開。小趙拿衣服角擦了擦罐口,打開兩聽啤酒遞給我和謝延中。我們很隨意的蹬著踏板,兩邊的軸承總是不能保持同步,到后來干脆就任由船順著水波流動了。今天的風不大,但足夠把我們的船吹到人工湖的中央,兩側是分割出來的娛樂,有碰碰船和水上射擊。電子浮標被打中后發出一聲怪叫,從頭頂噴出一股水花來,濺了我們一身;射擊船上擠著兩個加起來兩百多公斤的口子,看見我們中彈,哈哈大笑,男的忙用手去捂那張血盆似的嘴連聲道歉,謝延中邊罵邊踩著踏板,讓鴨子往更深處游過去。

? ? ? “老劉,開發商來找你了么?”謝延中仰頭喝著啤酒問。

? ? ? “送了張規劃圖過來就沒動靜了么;估計是沒錢了?!蔽野咽稚爝M淺綠色的水里,清涼無比。

? ? ? 確實是,自從前一段時間的建設高潮后,近一個月來工人們的熱情消退了,每天只有零零散散的幾臺機器在廢墟中往復運作,連噪音都小了很多;現在這樣的情況很多,我一點都不意外。

? ? ? “我聽說是他們資金鏈?!敝x延中說“資金鏈”的時候,雙手在空中做出一個扯斷鐵鏈的動作:“斷了。”

? ? ? “我無所謂么,反正先這樣也行?!蔽业氖终齐S著水波紋變成幾截斷裂的曲線,下面是神秘的湖底深淵。

? ? ? “你可要把住,別放脫了?!彼衷诳罩凶龀鲆粋€緊緊抓握的動作。

? ? ? “小趙,你怎么臉色不好?”陳涼問喝著可樂問。

? ? ? “最近比較累?!毙≮w上船來一直是一言不發。

? ? ? “出去混么,你看看混得什么樣?”謝延中突然直起身子,兩根手指拈著小趙的襯衣袖口抖了抖;他穿著一件很浮夸的紅色襯衫,領口和袖口的地方點綴著閃光的金屬扣。

? ? ? 小趙把身子縮回來,說:

? ? ? “不混,不混我等著你招呼我么?”

? ? ? 謝延中把喝剩一半啤酒罐子砸過去,兩人就在船上廝打起來,水面上一只碩大的紅色鴨子左右搖晃。過一會,一個紅色的影子竄入水里;岸上的人紛紛驚呼,剛才的射擊船上的女人在我們后面驚呼,但我們的船離岸邊有只有五六十米的距離,小趙很快在眾目睽睽之下爬上岸走了,陽光下一串濕漉漉地腳印,根本不顧我和陳涼在后面大喊,謝延中也把頭伸出船艙怒喝:

? ? ? “趕緊滾!”


? ? ? 謝延中現在徹底失業了;他本不善交際,小趙走后那些老板們也沒再來找他。沒過多久,他來到我房間說:

? ? ? “老劉,二零四打開給我堆堆東西么?!?/p>

? ? ? 二零四的鐵鎖生銹了,我們費了一番功夫才打開,除了地上有一層細細的灰塵,一些都處在平靜被打破之前的永恒狀態,我們推開門,氣流擾動,從后窗透進來的陽光就在房間里構成一堵稀薄的金色墻壁,微生物和灰塵交替變幻著鉆進我們的呼吸道,把關于阿力和芬芬的回憶從我們腦袋里強行勾取出來;但我倆誰都沒提及他們。

? ? ? 謝延中的工作室房租到期了,他雇了輛三輪車把家具都拉了回來,緊緊貼著墻壁堆著,卻連一個角落都填不滿。謝延中笑說:

? ? ? “還以為有什么呢,燒柴都嫌少?!?/p>

? ? ? 這就是他剩下的全部家當,從那之后,他就隔三差五地拎著簽筒去街邊擺攤了,不過是去的四五公里之外的一處河邊;那里沒有熟人。


? ? ? 我花了兩天時間把二零五騰了出來;這里之前是一戶收廢品的人在住,后來搬走了,但廢品還在,我就只把門鎖上了。整整一房間的陳年垃圾我花了五十塊請人拉走,陳涼幫著我把地板和墻壁弄干凈,我去了一趟舊貨市場,那里有很多搖身一變標價出售的垃圾,我選了一張床和大衣柜。剛踏進門,陳涼正在椅子上踮著腳掛窗簾,是一塊淡藍色的料子,邊角都是絨絨的,室內這時候都成了藍色,是游泳館里的那種藍。她指揮著我挪動床和衣柜,直到滿意為止。

? ? ? 一切都弄停當了,地板拖了好幾遍,她還加了消毒水,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我們脫了鞋躺在還有點潮濕印記的木板床上;風從開著的門灌進來,帶著隱形的水蒸氣又從窗戶鉆出去,陳涼枕著我的手臂,頭發往上掀開,從上面俯瞰下去像是一捧細密的海草。她的后脖頸開始出汗了,我們稍稍調整了姿勢,她咬著手指甲,有些驚慌地看著我說:

? ? ? “好像又要來了?!?/p>

? ? ? 根據最近的經驗,我帶她去樓上洗澡。我舀著水從她頭頂慢慢澆下去,冷水她身上霧化出薄薄的一層蒸汽,她又緊緊地縮成一團;我們都在等待欲望慢慢消退,如同開水中的茶葉緩慢地舒展開來,藏在皺褶中的養分徹底被稀釋。

? ? ?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相互之間產生了信任;可能是因為我們在為同一個目標做出努力時所附帶產生的幻覺一種。但這讓我感覺很好,好像是在參加條件寬松的補考,空氣中充滿了機會。陳涼的牙齒打著戰,我把手伸到她的腋下,卻是火熱的。


? ? ? 建設似乎是徹底停止了,我給開發商的辦公室打了電話卻沒有人接聽;灰塵造成的白色薄暮開始逐漸降了下來,除了一臺接近報廢的裝載機,其他的工程機械都被運走,工人也都不來了。這樣的情況在城里到處可見;白底黑字的橫幅開始稀稀落落地拉起來,有人還向我咨詢能不能在公寓的背面噴上標語,我問了問他內容,他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XX無良開發商,還農民工的血汗錢”,我就沒答應。每天都有不同人的群落出現在工地里,他們之間的關復雜,我沒事就杵在窗口研究,慢慢地整理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 ? ? 有時候陳涼會過來我房間睡覺,我的房間現在經過了一些改造,添置了幾樣東西,冰箱沙發之類的,都是舊貨。冰箱上面有陳涼的一個小竹籃子,編織得很精巧,里面是她的藥物,我曾經偷吃過一片,對睡眠很有幫助。

? ? ? 現在,能夠稱得上房客的人就只有謝延中一個人,但自從小趙走后,他的收入基本上是斷了,還來找我借過幾次數目極小的錢,肯定是不打算再還。二零四已經收拾出來了,我找謝延中拿毛筆寫了巨大的招租廣告貼在廢墟的兩個入口,至今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問,可能沒有人相信這里還會有一些人類在活動;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被隔絕在了這所公寓里。


? ? ? 今天早上,我被工地里的喧鬧聲吵醒,陳涼還睡著,咕噥兩聲把頭埋到被子里去。我起身開窗,人群攪動的灰塵挾在風里灌進來,天都還沒大亮,廢墟中間有兩撥人正在對峙。

? ? ? 一群穿黑衣的人在虛設的入口處攔住一群穿彩色衣服的人,零星的彩色從縫隙往里擠,很快就被排斥出來,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是在進行某種細胞活動;廢墟上空本來是有一條橫跨的主電纜,現在也被推倒了,內部的彩鋼瓦房里有幾個人偷偷鉆進去,須臾又出來背向著人群走遠;他們的行跡被發現了,彩衣們分成幾條線索從黑色中穿過,兩股力量現在徹底混雜在一起,像是兩個不同種的蜜蜂在大規模交配?;覊m升騰,我關上窗爬回床上睡覺,等再次醒過來,就是被警笛聲吵醒了。

? ? ? 陳涼出去找工作了,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喧鬧,謝延中過來敲門說:

? ? ? “快起來去看看,打死人了?!?/p>

? ? ? 我們晃著膀子下樓,那邊已經圍了一群看熱鬧的群眾,今天色陰沉,好像是要下雨的樣子,警燈一遍遍地刺激人的神經。我們在站在人群后面,地上有一個軟綿綿的人體,旁邊是兩個家屬模樣的人抬著簡陋的靈堂要往地下放,另有幾個人奮力托舉著,掙扎中香爐蠟臺落了一地;好像只有這靈堂一落地,那人才真正能夠算是已經死了,在這之前,一切都還有挽救的余地。但在我看來地上那個人已經是死透了,兩條腿重疊著,身子側向一邊,肩膀僵硬額頭著地,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 ? ? “鬧起來么,更開不了工了。”謝延中充滿同情地對我說。

? ? ? “管他的。你不出去?”我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 ? ? 謝延中指指天上:

? ? ? “今天怕是要下大雨么,不出門了?!?/p>

? ? ? 果然,灰色的氣旋就在我們頭頂把云凝聚起來,就在我和謝延中往回走的一小段時間里,雨勢就從零星的大顆水滴迅速變成瓢潑大雨。警察都躲回車上去了,看熱鬧的人尖叫著往回跑,就連死者家屬也都跑去躲雨了;在警察下定論之前兩邊的人都沒敢去挪動尸體,有人從工地上扯了一片紅藍相間的塑料布過來遮住他,又撿了石頭在四周壓好,以防被風掀開;作為靈堂的桌子空蕩蕩的立在他兩三步的地方,一副遺像倒是很穩固的釘在上面,面朝著那具塑料布下面被泥水逐漸浸透的軀體。



? ? ? 雨一下就沒停過,外面的世界被好好沖刷了一番,但我們都快要發霉了。電視機現在幾乎是二十四小時開著的,音量放得很大,好蓋過暴雨砸在鐵皮棚子上的聲音。在雜亂巨大的聲場中,我總是感覺恍恍惚惚的。工地那邊是徹底清凈了,一切的協商都改在室內進行,我一天天在暴雨中看著那堆廢墟在消減,成為細密的泥沙水流進城市的下水道里,有時候還能聽見某扇拆除到一半的墻壁垮掉的聲音。除此之外,整一個白噪音的世界。大雨好像對陳涼的康復有所幫助,刀鋒般的雨滴把她心里的病原體都一點點切除了,露出來長著鮮紅肉芽的內部構造。我們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覺,醒過來就分享那些因為超時睡眠造成的古怪夢境,不過很多時候我們不能同時醒過來,那些夢也就很快忘掉了。

? ? ? 大前天我冒雨出去買了一大堆零食啤酒方便面什么的,我們就一直靠著這些東西維持生活,整天關在屋子里打牌。

? ? ? “一對二”陳涼得意地放下兩張牌,被我拿一對“鬼”壓下去,嘴就嘟起來。

? ? ? “你會不會玩,是我們倆斗他”她指著作為“地主”謝延中說。

? ? ? “急什么,我一套出完了?!闭f著我把準備好的套路一一放下,笑問謝延中:

? ? ? “要不要?這個要不要?這個要么?”

? ? ? 謝延中扔掉牌,伸手去夠柜子上的啤酒說:

? ? ? “玩不成玩不成,不玩了。”

? ? ? 我把謝延中的牌理出來一張張數著,對照一張紙上的字跡說:

? ? ? “是不是不玩了,你差我一百三?!?/p>

? ? ? 他打開啤酒,泡沫噴得到處都是,忙起身去找毛巾;我也覺得沒意思,把牌收起來說:

? ? ? “再下么要淹起來了?!?/p>

? ? ? 魚鱗路這邊屬于老城區,但地勢較高,還沒有淹水之虞,但這座城市排水系統很大程度上還依賴于民國時期的遺留設施,每到雨季,總有大量的汽車報廢。魚鱗公寓面前的這條小路是一條從東往西的大斜坡,如果現在露頭出去看,就能看見一條泥水河流奔騰而下。

? ? ? 陳涼往床上一倒,沒理我,我也在沙發上躺下;謝延中自己打開游戲機玩起來,紛亂的電子節拍響起,我心里一陣煩躁,抬腳關掉游戲機說:

? ? ? “別玩了,煩得很?!?/p>

? ? ? 房間里就剩我們倆人了,我伸手去脫陳涼的衣服,她往里挪了挪說:“別鬧?!蔽夜痪蜎]鬧了,在沙發上僵臥。


? ? ? 雨一直下了九天,電視里每天都在發布暴雨警報,在城市邊緣地帶發生了幾次山體滑坡,一輛微型車的中部被砸扁了,頹然趴在高速公路上;地勢較低的北部災害最為嚴重,一條隧道里淹死了避雨的母子倆人;這幾天,雨好像把整座城市的色彩都沖刷下來了,露出來的是淺灰色的水泥本質。直到第九天的凌晨,最后一滴雨水砸向地面之后,這條延綿不絕的壓抑河流才算正式地流到終點。

? ? ? 第一個發覺雨停了的是我,鐵皮頂棚細密的撞擊聲逐漸稀疏,我起床打開窗戶,微弱的風里有一點腥味,像是河岸邊水草的氣味;我頭頂上淺色的云正向四周散開,把它身后明凈的夜空顯露出來。沙發上的陳涼也醒了,她裹著毛毯坐起來問:

? ? ? “雨停了?”

? ? ? 我走出房門,雨確實是停了;公寓外面,路上零零星星有人走出來,也不顧地上的積起來的泥水,穿著拖鞋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來走去。我點著煙,把混合著干凈空氣的煙霧深吸進肺里,讓之前和著雨水一起緩慢滲透進身體里的壓抑和煩躁一掃而空。云彩很快散開消失了,明月高懸,在它下面是一個鑲黑邊的銀白世界。陳涼打開電視,換到一個放電影的頻道,是很老的香港武打片;她伸長腿搭在茶幾上,兩只腳疊在一起,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我杵著欄桿,公寓面前的街道被雨水徹底清潔了一遍,拆遷留下來的沙土都沖走了,露出本來的黑色瀝青,反射著顆粒狀的光;路的兩端盡頭各有一盞燈相對照應著,在我看過去的方向,燈下面有一個黑紅色的影子往這邊挪過來;路上的人都往兩邊躲開,那個影子在隧道般的厭惡中往這邊走過來。一直來到公寓的大門口,我才發現這個影子就是小趙。

? ? ? 我把謝延中叫起來,一起扶著小趙到他房間里坐下;他的臉已經快要認不出來了,臉上額頭上都是腫塊,右邊眉毛上有一條大口子,流出來的血已經干了,往下攤開成一條黑色的破布;我和謝延中把他的上衣脫下來,他的身體上也都覆蓋滿青紫的痕跡,陳涼打了開水過來,輕輕地去擦他身上混合著泥水的血跡;謝延中追問:“誰打的你?”只能得到小趙微弱的呻吟作為回應。

? ? ? 謝延中背著小趙去醫院了,他堅持不要我們同去,我和陳涼回到房間里呆坐;電影里的復仇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相對死命搏殺。云收雨住帶來的短暫輕松被徹底擊碎,暴力產生的圖景把我們倆都緊緊地釘在地上,發不出任何聲音。


? ? ? 小趙住院期間我們去看過一次,他的傷已經快好了,躺在特護病房里,神色頹然;他被檢查出來HIV陽性。謝延中剛打了飯,坐在旁邊自顧吃著;他還沒有去接受檢查,但醫院是一個封閉而巧妙的環境,他們倆的情況已經被大部分人掌握了,現在只要是他出現的地方,人群就會自動讓開。

? ? ? 我和陳涼放下水果,在凳子上坐了一會,小趙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盯著散開的水果發呆;一個橙子的外皮破了,鮮亮的氣味在消毒水和碘伏的氣味中間擠開一個口子,試圖改變病房的單調氛圍。床頭有一瓶過期的康乃馨,花苞倒垂下來,有幾只已經折了,剩下尖端發黑的一根光桿。謝延中動作緩慢地吃著飯,不用任何診斷,他的樣子已經足夠讓所有人斷定他已經患上了不治之癥;在這幾天里,他的生命迅速地黯淡下去了。

? ? ? 在小趙的沉默中,尷尬在快速形成,我和陳涼幾乎是逃命那樣竄出病房,謝延中追出來說:

? ? ? “房我不住了,過幾天就來收拾東西。”他擦了擦嘴:

? ? ? “我和小趙打算回老家了?!?/p>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4

? ? ? 我一天天地消磨時間,等待著工地再次開工的消息,但四下傳遞的消息都在說這個樓盤要爛尾了。自從謝延中走后,三層樓的魚鱗公寓就只剩我和陳涼兩個人。她找到了工作,在工地另一面的西餐廳當服務員,經常帶回來一些幾乎沒動過的意大利面什么的。

? ? ? 白天,我在四周貼招租廣告,有時候在路口舉著牌子,烈日下,我很快就成了一截黑炭;附近的人都認識我,對我的遭遇紛紛表示同情,但這也改變不了什么;一座在工地旁邊的待拆公寓,還死過人,很難再租出去。

? ? ? 過了一段時間我的勁頭也下去了,成天混跡在下棋打拳的老年人中間,成了他們中的異類,常常是清早就出現,最后一個回家。老頭中間有認識我爸的,就常常勸我說:“小劉啊,你還是出去找個班上上么?!蔽叶际呛吆吖木瓦^了。

? ? ? 后來為了打發時間,我在公寓的各個角落梭巡,只要發現任何損壞的設施就一定要修復起來。我把樓里的燈罩全都拆下來擦了一遍,換上新燈泡,一到晚上就全部點亮,效果不亞于新近裝修的賓館。生銹的管道和紗窗也全都換了新的,花了我不少錢;但效果很好,沒幾天,開始陸陸續續的有人來問了;不過問的居多,真正搬進來的,就只有一個三十多歲陰郁的男人,挑選了半天最后搬進了走廊盡頭的二零五號房間。

? ? ? 阿成的家具不多,除了衣柜大床什么的之外,還有一張漂亮的皮沙發,一看就是真皮的,四腳鑲著銅皮,看上去很講究,我拍了拍光滑的皮面說:

? ? ? “你這個沙發做工可以啊。”

? ? ? “以前買的舊東西么,還行?!彼土硪蝗伺e起木床側著往門里送。

? ? ? 我自己點著煙,給他們倆分別遞了一根,他們兩人也歇了,我們就站在走道上抽煙,我問:

? ? ? “阿成,平常都忙些什么?”

? ? ? 他指指樓下停著的摩托車:

? ? ? “就是騎車帶帶人么,苦個飯錢?!?/p>

? ? ? 摩托車很舊,外殼是拆開的,露出里面發動機的結構來。

? ? ? “可以啊,一天有沒有個兩百?”

? ? ? 他伸出手掌五指張開:“頂多五十!”

? ? ? 陳涼回來了,提著一包東西上樓梯,看見我們在樓道里,也沒打招呼就回房去了。我們悶聲抽完煙,一進房間,看見她盤著腿在沙發上吃盒飯,她問我:

? ? ? “新搬來這個叫什么?”

? ? ? 我坐下打開盒飯觀察,又拿鼻子聞了聞:

? ? ? “說是叫阿成。怎么整得越來越難吃了,有點餿。”

? ? ? “不吃算了?!标悰鲎灶欁园侵?。

? ? ? “今天沒出去下棋?”陳涼看著電視問。

? ? ? “等他來搬家么,沒出去。”剛進十月份了,電暖爐烤得我小腿發燙,就往外挪了挪。

? ? ? “他要住多久?”陳涼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地換臺。

? ? ? “沒說,一回給了半年房租?!蔽覐难澃锾统鲆晦F金放在桌上。

? ? ? 她換到一個音樂頻道,兩眼無神地盯著幾個中年婦女引吭高歌。我隨便吃了兩口飯,越發覺得味道不對,就蓋起來出門去扔。二零五的東西都搬完了,阿成關著門在房間里收拾,我過去敲敲門說:“阿成,晚上一起吃飯啊?!?/p>


? ? ? 每有新的住戶搬進來,我都會請他們吃頓飯,這個傳統是在我父親那里留下來的,一方面可以拉近關系,最重要的是可以打探清楚房客的底細。下午我繞出去買了涼菜和白酒,早早就在房間里把桌子支開了,阿成在樓下拿著起子調摩托車的氣門。我打開冰箱,啤酒只剩下兩瓶,就又讓陳涼出去買。她心情似乎不錯,提著環保袋就下樓了,我夠頭喊:

? ? ? “差不多上來先喝點么?!?/p>

? ? ? 他話不多,我則是很久沒有和陌生人聊天了,自己就先扯了起來,阿成就默默地聽著。陳涼買啤酒回來了,自己搬了凳子坐在我們之間,我打開啤酒遞給阿成問:

? ? ? “這邊車好不好跑?”

? ? ? “還行,我一般都是夜班?!卑⒊赡米烀蛑菽f。

? ? ? “晚上有人么?”

? ? ? 他拿手在空中虛指說:

? ? ? “白天警察多么,晚上少拉點安全?!?/p>

? ? ? 陳涼手臂越過我給自己也倒了點白酒,一仰頭下去一半,我舉起杯子:

? ? ? “怎么就自己喝,碰一下么?!蔽蚁虬⒊山榻B:

? ? ? “她也是住戶,現在人少,平時就一起搭伙了?!?/p>

? ? ? 阿成勾著脖子把酒杯遞過去,陳涼碰了碰,把剩下的酒一口干了。

? ? ? 飯后,阿成也沒多留,我收拾著碗盤,陳涼自己取藥吃了,就在沙發上呆坐。我喝的有點多,就下樓出去散步,正好遇見阿成發動摩托車走了,我招呼一聲他也沒回。

? ? ? 我從廢墟后面繞到商業區逛了一大圈,一個燈火的世界,各種式樣的刺激排山倒海而來,我從一連串的氣球下面穿過,有幾個頭部巨大的卡通人物向我揮手;蛋糕店門口的小姑娘吧試吃的盤子遞到我鼻子下面,我取了兩塊吃下,腦袋里甜似蜜糖。今天好像是一個什么節日,大街成了宴會廳,人人都盛裝出席,腳步踏著輕松的點子從我身邊掠過去。我倚在樹上抽煙,街對面一個穿著制服紅袖標的大媽向我猛揮手,我確認了半天,也向她揮手,她就穿過車流跑過來了。

? ? ? “創建文明城市,知道么!”

? ? ? 她指指紅袖標,掏出本子來說:

? ? ? “罰款二十?!?/p>

? ? ? 我明知道出來時兜里沒帶錢,還是渾身上下摸索了一遍說:

? ? ? “沒帶錢。”

? ? ? “身份證號碼記下?!?/p>

? ? ? 我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假的號碼,她好像也不是很在意,撕下來裝口袋里走了,臨走指指垃圾桶讓我把煙掐了。

? ? ? 我還是叼著煙往前走,她已經回到馬路對面,看了我一眼眼睛就轉朝別處去了。

? ? ? 有時候,我會產生一種幻覺,好像正在經歷一些早就安排好的事情;歸根結底,這種幻覺提供給我現在生活的全部養分,讓我在這個停滯的角落里安心存活。我開始對外界的刺激失去了反應,打開電視新聞,我好像看見的是另一個國家的事情,我看見偶爾開過的進口汽車,卻產生不了任何的向往;建設和摧毀在同時進行著,城市分崩離析,人像是渣土碎屑一樣被揚起來,再落地的時候不知道是身處何方。這種幻覺和漫長的無聊日子一起消磨著我,但我卻是樂意接受的,甚至心里暗暗希望能夠永遠這樣下去。



? ? ? 冬天,如鈍器的寒冷敲打著人的關節,空場上下棋的老頭們少了很多,大多獨自待在家里等待著未知數,我也像是爬行動物那樣窩起來了。我不喜歡在用痰盂,房間太小味道太大,晚上我還都是頂著寒風去樓道里解手。不止一次我在深夜遇見陳涼在樓道里徘徊,一開始我以為她出來上廁所,但漸漸的,我發現她的臉上失去了之前的光澤,我擔心她的毒癮又開始復發,問了她幾次,都說沒事。


? ? ? 公寓里來了新房客,擺攤賣烤肉串的兩口子,話很少,每天晚上推車出去,夜里兩三點回來,輕手輕腳地上樓回屋;他們經常送我一些肉串,我也就在屋子里生了炭盆來烤,弄得滿屋子都是油煙。

? ? ? 今天也是,他女人病在家里,倆人就沒有出攤,我看他在走廊里忙忙碌碌地穿梭,半天才把發燒的女人伺候睡了,看我房間還亮著燈,就自己點了碳爐子提著肉串來敲門了。

? ? ? 我把他讓進來,房間里本身已經點了爐子,很暖和,我們圍著碳爐坐下,我給他倒了杯酒說:

? ? ? “王師,最近生意行不行?”

? ? ? “天冷么,出來的人少?!彼纫豢诰?,眉毛尖就垂下來。

? ? ? “是么,這邊人本來就少,你去那邊看看么。”我手指著空中商業區的方向,他會意了,說:

? ? ? “那邊城管查得緊得很么,怎么敢去?!?/p>

? ? ? “你家的好點了么?”我問

? ? ? “發燒么,吃了藥睡了?!彼豢诮右豢诘睾染啤?/p>

? ? ? 肉串滴下來的油激在炭火上,油煙升騰,他問:

? ? ? “怕不怕煙子大,開窗么?!?/p>

? ? ? 我擺手說不用,就提起肉串吃著。

? ? ? “你這棟房子不拆么?”

? ? ? “拆個屁,工程都停了?!眾A著筋的肉在我嘴里翻滾。

? ? ? “基坑都挖好了,肯定還是要開工的么?!蓖鯉熥煲е獯f。

? ? ? “只能等著么。”我和他碰杯。

? ? ? “劉師,我問個事情?!彼纫豢诰疲林燹D低了聲音說:

? ? ? “住在二零五那個人是干什么的?”

? ? ? “拉摩托車的么?”

? ? ? “我覺得他怕不是干這個的?!彼又f:

? ? ? “我有幾次收攤回來還看見他在跑著,半夜三四點,誰坐車?”

? ? ? “跑夜班警察少么?!蔽覔]手。

? ? ? “你別多心,我就和你說說么;現在的人,太復雜?!彼闷鸨幼灶櫤攘艘豢?,就專心的去翻動肉串了。


? ? ? 確實,阿成搬來以后我沒見過他幾次,白天,他的摩托車都是停著的,而有時候甚至我凌晨起夜時,往外一看卻沒有摩托車的蹤影。這時候已經快要五點多,路上根本沒有行人了。而陳涼在這段時間也迅速地消瘦下去,經常和我見面招呼也不打就回屋了。


? ? ? 陳涼提著個小塑料袋走上樓梯,我喊她沒理我,自顧去開房門,

? ? ? 我走過去問:

? ? ? “你是怎么說,什么意思?”

? ? ? 她打開門走進房間,我跟著進去了,房間里一片狼藉;在之前,

? ? ? 陳涼就已經把自己的房間重新布置了一遍,換了新的床墊和被褥,所有邊角落都打掃干凈了,但我現在看見的卻是一個黑暗的洞穴。床上臟亂不堪,內褲外套什么的扔得到處都是,掛燈好像已經壞了,現在整個房間的照明就靠著桌上的一小盞臺燈,燈下面是一系列的針管工具,錯落排列著,可以說是這個房間里最整齊的東西。

? ? ? 她坐在床上,半邊臉隱藏才陰影里說:

? ? ? “就是這個意思么?!?/p>

? ? ? 我自己像是身處在一臺巨大壞掉的電視機里,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白噪聲,正在把我一點點地吞沒進去。我抬手砸毀我能看見的一切,臺燈,衣柜,電視機和新買的DVD機,地上灑滿碎片,但不僅僅是物質的碎片,世界在往一個方向傾斜著,角度非常微妙,只有等人徹底失去平衡之后才會突然驚醒,摔得粉身碎骨。

? ? ? 所有東西都被掀翻砸碎了,陳涼也沒有了最后的力氣,蹲在地上。

? ? ? “你要幫我么?你要幫我么?”

? ? ? 我站在原地,聽見她在低聲說著。

? ? ? “你們要幫我么?”她緩緩站起身來,兩手隨意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突然,她歇斯底里的向我沖過來,我任由她的指甲摳進我臉上和身上的肉里,像是酸雨滴在皮膚上的感覺,只覺得微微的刺癢。

? ? ? “我不要你們!”


? ? ? 公寓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荒誕世界,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秘密了;陳涼現在肆無忌憚的穿著睡衣在過道里游蕩,大白天就去敲阿成的門,搞得他異常緊張。西餐廳的工作她已經辭了,整天待在房間里,有時候則是在二零五混著。她房門總是虛掩著,我經過的時候還能看見里面的混亂場景。

? ? ? 我徹底斷絕了與人的交往,足不出戶地看電視打游戲,好像公寓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我任由那些嶄新的設施迅速破敗下去,甚至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整座公寓沒有熱水。不光是內部,從外面看上去,魚鱗公寓現在就是一座灰暗的墳墓。因為我的疏于管理,四周的墻面已經被尿漬和涂鴉填滿,就連附近居民也要繞道而行;敏感的阿成發覺了我的軟弱,主動又給我介紹了兩名“租客”,我把二零四租了出去,謝延中的東西都讓收廢品的人拉走了。我留下了一個簽筒。


? ? ? 賣燒烤的王師來和我道別,他一方面受不了現在公寓里的整天喧鬧,一方面是因為他聽從了我的建議,到前面的商業區出攤,車被收走了;他還是帶了點肉串,我們點燃碳爐對面而坐。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看見他的女人,很瘦,發黃的頭發從中間分開別在兩邊,用兩個黑色針型發卡。席間她只顧幫我們倒酒遞肉,很少說話,只知道她叫阿芬。


? ? ? “這些人這么鬧怎么行?!蓖鯉焺裎?。

? ? ? 我沒說話,只是默默的啃著肉串。

? ? ? 我喝多了,阿芬幫著王師把我抬到床上,臨走時還收拾了碗筷,放下了十三天的房租。

? ? ? 凌晨,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是一片巨大空曠的平原,灰綠色的烏鴉從上空飛過,大張著嘴卻沒有聲音;遠處的山坡上有巨石滾下來,同樣也是悄無聲息的的。我順著河邊往山坡上走,一路躲避著巨石,在那頂端是一座透明的房子,里面住著一些巨人,我的視野極度清晰,能看見他們身上紅色藍色的脈絡;我向那所房子走著,腳步拖沓,每走幾步都會被虬結的草根絆倒,巨石現在是從我身邊的虛無中產生了,依舊悄無聲息的滾落下去;在最遠的地方,是一堵黑色高墻,石頭前赴后繼地撞在上面化為碎片。這時候我聽見聲音了,是輕微的嗚咽聲,隨著巨石粉碎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最后竟在空中成為一張細密的網,極度緩慢地的向地面壓過來。

? ? ? 我驚醒了,渾身像是抽掉了骨頭那樣難受;他們忘了熄滅碳爐。我掙扎著起床開窗,拼命的往肺里灌新鮮空氣。半晌,我逐漸恢復過來,點著煙在床上呆坐。外面過道的燈亮著,有輕微的腳步聲越走越近,在我房門口停留了一會,又輕輕地走開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尾 聲


? ? ? 我父親是在冬天去世的。

? ? ? 他總是說自己“過不了這個冬”,就這樣一直說了五六年,然后他的生命就像斷崖般突然停止了。冬季收藏了許多靈魂,然后在春天又釋放他們,照這樣看這個季節就是一個龐大的灰色的牢籠,而我現在就處在這牢籠之中。陵園里密密麻麻排布著墓碑,活著的人在小徑上行走穿梭,徑直尋往自己的故人。我身處其間,跟著隊伍搖搖擺擺地前進。

? ? ? 前天,醫院的人來帶走了陳涼的尸體,已經僵硬了;我是在二零五的床上發現她的,阿成他們走的時候很慌亂,地上散落著各種各樣的垃圾,房間里有一股干燥的霉味;警察找不到她的家屬。

? ? ? 父親的墓碑夾在兩個造型夸張的墓碑中間顯得有點寒酸,就只是一方灰色的石頭。我選了一張他在部隊時候的照片作為遺像,照片里的人線條分明,右眼角稍稍往下垂著,顯得略有些憂傷;我在墓碑前面蹲下,放下一把鐵絲和棉布做成的仿真花。

? ? ? 我把所有房間都打掃干凈上了鎖,鑰匙都扔了。

? ? ? 從我站著的地方向下看,整齊的冬青樹列在兩旁,人從一邊緩緩地爬上來,又從另一邊緩緩地走下去,像是一條斷斷續續的黑蛇;再往下,是一片開闊的灰色廣場,間雜裝飾著矮松,三三兩兩的黑衣行人零散分布著,保持著隱秘的關系。我感到疑惑,好像自己被排除在了某個秘密之外;我的父親從墓碑后面憂郁地看著我,他應該是知道這個秘密的,卻苦于張不開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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