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1.潞令
黑暗的舊社會,只有鬼能治得了貪官污吏了。
宋國英是東平人,以縣學教習被任命為潞城縣令。他為官貪婪暴虐,催逼賦稅尤其嚴酷,斃命于刑杖之下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縣衙的庭院中。我鄉的徐白山碰巧過訪他,親見了他的橫暴,諷諫他說:“作為百姓的父母官,威風氣焰竟到了這一步嗎?”宋國英揚揚得意地說:“是!不敢當!官雖不大,但到任一百天,已經殺掉五十八人了。”半年后,他正坐在案前辦公,忽然瞪大雙眼站立起來,手腳亂抓亂動,好像與別人撐持抗拒的樣子。口中自語說:“我罪該死!我罪該死!”手下人把他扶入官署,過了一會兒就死了。唉!幸虧有陰曹地府兼管人間政事,不然的話,殺人斂財很多,反而“政績卓異”的名聲會四處傳揚,流毒怎能窮盡呢?
異史氏說:潞城縣是春秋時潞子的封國故地,被害死者精魂剛毅,所以其鬼剛強雄杰。現今只要上面有一當官的執掌官印,下面必然有一兩個卑鄙小人,望風逢迎,舐癰吮痔。當官的得勢時,他們竭力攫取沒被榨干的民脂民膏,供上司窮奢極欲;當官的要倒臺的時候,他們就驅使未被殺絕的百姓,為其乞求留任。為官的無論貪官清官,每到一任,必定有這兩樣事。權勢顯赫的人一天不離任,老實憨厚的百姓就不敢不順從。這種長期形成的相沿流傳的壞習氣,成為不成文的規矩,肯定會被潞城之鬼嘲笑。
0602.馬介甫
此篇主題是悍婦潑婦,寫到極致了,牛逼的故事,牛逼的文字,牛逼的總結。大名,隸屬河北邯鄲。
楊萬石是大名府的秀才,一向怕老婆。妻子尹氏,出奇的兇悍,稍微違逆了她,就要加以鞭打。楊父六十多歲失去老伴,尹氏就把他視同奴仆之輩。楊萬石與弟弟楊萬鐘經常偷拿食物給老人吃,不敢讓尹氏知曉。可是老人穿著破棉襖,怕讓人笑話,不讓他見客人。楊萬石四十歲還沒有兒子,納王氏為妾,整天不敢與王氏說一句話。哥倆到郡城等候考試時,遇見一個少年,儀容服飾漂亮高雅,與他交談,非常喜歡他。詢問他姓名,自道:“姓馬,名介甫。”從此交往日漸親密,焚香立盟,結拜為兄弟。
別后約半年光景,馬介甫忽然帶著僮仆過訪楊氏兄弟。正趕上楊父在門外,邊曬太陽,邊捉虱子。馬介甫覺得他好像是仆人,說了姓名,要他報知主人。楊父披上破棉襖進去了。有人告訴馬介甫:“這就是楊家兄弟的父親。”馬介甫正在驚訝,楊氏兄弟裝束簡易地出來相迎。來到廳堂,施禮之后,馬介甫就請求拜見楊父,楊萬石以父親偶有小恙推辭。三人促膝而坐,談笑風生,不覺天色將晚。楊萬石多次說已備了晚餐,卻一直不見端上來。兄弟倆你出我進地催促,才有個瘦弱的仆人拿來一壺酒。酒很快喝光了,坐著等了半天,楊萬石頻頻起身催叫,滿臉冒著熱汗。一會兒那個瘦弱的仆人端飯出來,糙米飯,又半生不熟,很不好吃。吃罷,楊萬石匆匆忙忙就走了。楊萬鐘抱著被子來陪客睡覺。馬介甫責備他說:“先前我以為你們哥倆崇尚道義,就結為兄弟。現在老父親實在連溫飽都得不到,過路的人對這件事都感到羞恥!”楊萬鐘傷心落淚說:“內心的真情,倉促間實在難以說出口。家門不幸,遇上個兇悍的嫂子,一門老小,橫遭摧殘。你若不是至誠的兄弟,這種家丑不敢外揚。”馬介甫驚駭嘆息片刻,說:“我本打算一早就走,現在聽說了這樣的奇聞,不能不親自見一見她。請借我一間閑房,順便自己做飯吃。”楊萬鐘聽從他的吩咐,立即打掃房間為馬介甫安頓。深夜偷偷送來蔬菜米糧,唯恐尹氏得知。馬介甫理會他的苦衷,極力推辭這些東西。他還請來楊父一同吃住,親自到城里店鋪買來衣料,為老人更換衣褲。楊家一門父子兄弟都被感動得落淚。楊萬鐘有個兒子喜兒,剛七歲,晚上跟爺爺睡,馬介甫撫摸著孩子說:“這孩子的福壽,超過他父親,只是少年孤苦。”
尹氏聽說楊父安居溫飽,大為惱怒,就罵說馬介甫強行干預別人家私事。起初惡罵之聲還不出閨房,漸漸地到馬介甫居室近前罵,故意讓馬介甫聽到。楊氏兄弟窘得出了一身的汗,急得轉來轉去,不能制止,而馬介甫好像沒聽見一樣。楊萬石的妾王氏,懷孕五個月尹氏才知曉此事,就剝去王氏衣服,重重拷打。打完,就叫楊萬石跪下,給他戴上女人的頭巾,操起鞭子趕他出去。正好馬介甫在外面,楊萬石羞慚無法向前,尹氏又加追逼,才出了門。尹氏也跟出來,叉手跳腳地罵,看熱鬧的人都擠滿了。馬介甫手指尹氏呵斥說:“去!去!”尹氏立即轉身奔跑,像被鬼追趕一般,褲子和鞋子都跑掉了,裹腳布纏纏繞繞地丟棄在路上,光著腳跑回家,面如死灰。稍微定了會兒神,丫環奉上鞋襪,她穿好之后號啕大哭,家里沒一個敢問她的。馬介甫把楊萬石拽過來為他解頭巾,楊萬石直挺挺地站著,屏住呼吸,好像唯恐頭巾脫落,馬介甫強行解下頭巾。楊萬石坐立不安,好像害怕尹氏以私自摘去頭巾加罪自己。探知尹氏哭鬧已停,才敢進屋,畏畏縮縮不敢近前。尹氏一言不發,忽然起身,入臥房自己睡下。楊萬石的心情才舒展開來,與弟弟暗自稱奇。家里人都覺得奇怪,湊到一起偶有議論。尹氏隱約聽到了,越發羞愧惱怒,把奴婢統統鞭打一頓。尹氏又叫王氏,王氏創傷嚴重不能起身。尹氏以為她裝模作樣,就在床上打她,直打得大出血流產。楊萬石背著人在馬介甫面前哀哭。馬介甫加以寬慰勸解,叫僮仆備好酒食,到了二更天,還不放楊萬石回家。
尹氏在閨房,恨丈夫不回來,正怒火中燒。聽到撬門聲,忙喊丫環,而房門已經洞開。有個巨人走進來,身影遮蔽了整個居室,面目猙獰,像鬼一樣。一會兒,又有幾個人進來,各自拿著鋒利的尖刀。尹氏嚇壞了,想喊叫,巨人用刀刺著她的頸項說:“喊就殺了你!”尹氏急忙用錢財來贖命。巨人說:“我是地獄的使者,不要錢,只取悍婦的心!”尹氏越發恐懼,連連磕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巨人用鋒利的尖刀劃著尹氏的心口并數落她說:“比如某一件事,你說該不該殺?”就劃一刀。凡是尹氏干的兇悍之事,差不多數落完了,刀劃皮膚,不下數十畫。最后巨人才說:“王氏妾懷的孩子,也是你們楊家的后代,怎么忍心打得她墮胎?這件事決不能饒你!”就讓幾個人反綁尹氏的手,剖開悍婦的心腸看看。尹氏磕頭乞求饒命,一個勁兒地聲言知道悔過了。一會兒傳來中門開關的聲音,巨人說:“楊萬石回來了。既然她已悔過,姑且留她性命。”就亂紛紛地消失了。不一會兒,楊萬石進來,只見尹氏赤裸身體被捆綁著,胸口上的刀痕,縱橫交錯不可勝數。解開繩索詢問尹氏,得知事情經過,大吃一驚,暗自懷疑是馬介甫干的。第二天,楊萬石向馬介甫說及此事,馬介甫也吃一驚。從此尹氏的威風漸漸收斂,一連幾個月不敢說一句惡言惡語。馬介甫十分高興,告訴楊萬石說:“實話告訴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些天是我略施小術嚇一嚇她。既然你們夫妻已經和好,我暫時也該告別了。”就走了。
尹氏每到晚上,挽留楊萬石做伴,歡笑著奉承迎合楊萬石。楊萬石平生從來不懂這種閨房之樂,忽然遇到,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天夜晚尹氏想起巨人的模樣,嚇得瑟瑟發抖。楊萬石想討好尹氏,略微透露口風說,那事是假的。尹氏一下子坐起來,刨根問底。楊萬石自知失言,又無法反悔,就如實告訴了尹氏。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罵,楊萬石嚇得直挺挺地跪在床下賠禮,尹氏也不理。一直哀求到三更天,尹氏說:“想要我饒了你,必須用刀在你心口也劃那么多下,才能解恨。”就起身去拿菜刀。楊萬石嚇壞了奔逃而出,尹氏緊追不舍,鬧得雞飛狗叫,一家人都起來了。楊萬鐘不知嫂子為何要殺哥哥,只好用身體忽左忽右地護著哥哥。尹氏正在叫罵,忽然看見楊父走了過來,看見他一身新衣褲,更加暴跳如雷,就上前用刀在楊父身上亂劃,把衣褲割成一條一條的,又打耳光,扯胡須。楊萬鐘見此大怒,用石頭去砸尹氏,正擊中頭部,尹氏摔倒在地,昏死過去。楊萬鐘說:“我死,而父親、哥哥能有活路,還有什么遺憾呢!”就投了井,救上來時已經斷了氣。過一會兒,尹氏蘇醒過來,聽說楊萬鐘已死,怒氣也就消了。楊萬鐘下葬后,楊萬鐘的妻子顧念兒子喜兒,誓不改嫁。尹氏唾罵她,不給她飯吃,只好改嫁走了。剩下一個孤兒,天天挨鞭子抽打,等全家人吃完飯才給口冷飯吃。過了半年,孩子瘦弱得只剩一口氣了。
一天,馬介甫忽然來了,楊萬石囑咐家人,不要告訴尹氏。馬介甫見楊父和從前一樣衣衫襤褸,大驚,又聽說楊萬鐘死了,悲哀得直跺腳。喜兒聽說馬介甫來了,就來親近,上前叫馬叔叔。馬介甫都不認識他了,仔細端詳之后才認出來,吃驚地說:“孩子怎么憔悴成這樣!”楊萬石的父親這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說了一遍。馬介甫生氣地對楊萬石說:“我先前就說老兄你不是人,果然沒說錯。你們兄弟只這一脈單傳,害死他,你怎么辦?”楊萬石無言以對,只有俯首帖耳地哭泣。
坐著說了一會兒話,尹氏已經知道馬介甫來了,不敢自己出來逐客,只叫楊萬石進去,搧他耳光,逼他和馬介甫絕交。楊萬石含淚出來,臉上的巴掌印還真真切切。馬介甫憤怒地對他說:“老兄不能在老婆面前立起威風,難道還不能把她休了嗎?她毆打你父親,害死你弟弟,你都能安然忍受,還算是個人嗎?”楊萬石聽后起身伸了伸胳膊,好像有所觸動。馬介甫又激他說:“如果她不走,理當用威力強迫她,就是殺了她,也不用害怕。我有兩三個朋友,都官居要職,必然會竭力幫你,保你不吃虧。”楊萬石答應了,仗著在氣頭上,快步走去,奔進房中。正與尹氏撞上,尹氏呵斥道:“干什么!”楊萬石立刻張皇失色,用手扶著地趴在那里說:“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越發惱怒,四下里尋找刀杖,楊萬石害怕逃了出來。馬介甫唾了他一口,說道:“老兄真是不可救藥!”就打開箱子,取出一小匙藥,用水調好遞給楊萬石喝,說:“這是丈夫再造散,之所以不輕易用它,是因為它對人有傷害。現在萬不得已,你只好先喝點兒試試。”藥喝下去之后,一會兒,楊萬石感到怒氣填胸,猶如烈火中燒,一刻也不能忍受。他直奔內室,叫喊聲像打雷一般。尹氏還沒來得及發問,楊萬石飛起一腳,把她踢到數尺之外。隨即又握緊石頭般的拳頭,雨點般地揍了尹氏一頓。尹氏幾乎被打得體無完膚,仍然嘰哩哇啦地罵不絕口。楊萬石從腰中拿出佩刀,尹氏罵道:“拿刀子,敢殺我嗎!”楊萬石不理她,上去就從她大腿上割下一塊巴掌大的肉,扔在地上。正想再割,尹氏哀叫求饒,楊萬石不聽,又割。家里人見楊萬石這么兇狂,就一起上前,拼死把楊萬石拽出來。馬介甫上前把楊萬石拉過去,拽著他的手臂慰勞他。楊萬石馀怒未息,屢次要跑進去找尹氏算賬,馬介甫制止了他。過一會兒,藥力漸漸消退,楊萬石又變成了失魂落魄的樣子。馬介甫囑咐楊萬石說:“老兄不要氣餒。振作丈夫的威風,在此一舉。人們怕某種事物,不是一朝一夕的緣故,而是日積月累漸漸形成的。這一次就好像你昨天死了今天新生,應該從此滌除舊習,更新面貌。再要氣餒,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他打發楊萬石進屋探看動靜。尹氏腿直發抖,心里害怕,讓丫環攙扶起來,想要跪著爬過來。楊萬石阻止,這才作罷。出來告訴了馬介甫,父子二人互相慶祝。
馬介甫要走,楊氏父子一同挽留。馬介甫說:“我正好是去東海,所以才順路相訪,回來時還可以再見面。”過了一個多月,尹氏傷好起床了,恭恭敬敬地侍奉丈夫。日子一長,覺得丈夫不過黔驢之技,漸漸地開始不敬重他,漸漸地開始嘲諷他,漸漸地開始罵他,不久,故態復萌。楊父無法忍受,連夜逃走,到河南做了道士,楊萬石也不敢去尋找。
過了一年多,馬介甫回來,知道了楊家的情況,勃然大怒,斥責數落完了楊萬石,立刻把喜兒叫來,將他放在驢背上,趕著驢走了。從此,鄉里人都瞧不起楊萬石。學政巡察大名府學,以品行惡劣為由,取消了楊萬石的生員資格。又過了四五年,楊家遭了一場大火,房屋財產全部化為灰燼,大火把鄰近的房舍也燒著了。村里人拽著楊萬石到郡府告狀,處罰的罰金十分繁細苛刻,于是家產漸漸光了,以至于沒了住處。附近村子的人互相告誡,不要把房子給楊萬石住,尹氏的兄弟們對尹氏的所作所為十分氣憤,也拒絕接納他們。楊萬石既已走投無路,就把妾王氏抵押給有錢人家得了點兒錢,帶著尹氏渡河南行。到了河南,盤纏用光。尹氏不肯再跟楊萬石,吵鬧著要改嫁。正好有個屠戶沒了妻子,就用三百錢把她買了去。
楊萬石只身一人在遠近村莊城郭之間要飯,來到一個富貴人家,把門的呵斥他,不讓他上前。一會兒,有個官人走出來,楊萬石伏在地上抽泣。官人端詳他好久,一問姓名,驚叫道:“是伯父啊!怎么貧窮到這地步啦?”楊萬石仔細一看,才看出是喜兒,禁不住大哭起來。他跟著喜兒進了門,只見堂上金碧輝映。一會兒,楊萬石的父扶著小童子出來,父子相對悲傷哽噎。楊萬石這才訴說了自己的遭遇。當初馬介甫帶著喜兒來到這里,沒幾天,就出去找來楊萬石的父親,讓他們祖孫住在一塊兒。又請老師教喜兒讀書,喜兒十五歲考中了秀才,第二年中了舉人,才給他辦了婚事。馬介甫就要告別離去,祖孫二人流淚挽留。馬介甫說:“我不是人,實際是狐仙。道友們已經等我很久了。”就走了。喜兒說著這些往事,不禁悲痛傷心。又想到從前與庶伯母王氏同受殘酷虐待的事情,更加哀傷,就派車馬送去金錢把王氏贖了回來。過了一年多,王氏生了個兒子,楊萬石就把她扶了正。
尹氏跟著屠戶過了半年,還像從前一樣蠻橫無理。屠戶大怒,用屠刀把她的大腿穿了個洞,穿上豬毛繩子,把她吊在房梁上,然后扛著肉就走了。尹氏拼命嚎叫,聲音都嘶啞了,鄰居才得以知道,給她解開捆綁,又抽去豬毛繩,每抽一下,尹氏的痛叫聲就震動四鄰。從此她一見屠戶來,就毛骨竦然。后來腿上的創傷雖然痊愈了,可是繩子的毛刺還留在肉里,一直行走不便,就這樣還起早貪黑地勞作,一點兒不敢懈怠。屠戶對尹氏開了橫暴無禮的頭,每次喝醉酒回家,就又打又罵,毫不留情。直到這時,尹氏才開始省悟過去自己施加于他人的殘暴也是這樣的。一天,楊夫人和伯母王氏去普陀寺燒香,附近村莊的農婦都來拜見,尹氏在人群中失意地站著不敢上前。王氏故意問:“這女人是誰?”家仆上前稟報:“是張屠戶的妻子。”便呵斥她上前給太夫人磕頭。王氏笑著說:“這女人跟了屠戶,該當不缺肉吃,為何瘦成這樣?”尹氏又羞愧又氣恨,回家想要上吊自盡,繩子不結實,沒死成。屠戶越發討厭她。過了一年多,屠戶死了。尹氏在道上遇見楊萬石,遠遠地望著他,雙膝跪地爬過來,淚水漣漣。楊萬石礙著仆人的面,沒跟她說一句話。回家告訴了侄子,想要把尹氏領回來,侄子堅決反對。尹氏被鄉里人所唾棄,一直無以為家,就依靠乞丐們混飯吃,楊萬石還時常到破廟中去看她。喜兒認為這樣做有辱門風,暗地里叫乞丐們難堪羞辱楊萬石,這才使楊萬石斷絕了和尹氏的往來。這件事以后的結局如何我不知道,后面的幾行是畢公權撰寫的。
異史氏說:怕老婆,是天下男子的通病。然而沒想到天地之間竟有楊萬石這樣的人,莫不是他變成了異類?我曾經寫過《妙音經》的續言,謹附錄于此,以博眾位一笑:
我以為天道演化產生萬物,主要依賴地來完成;男兒志在四方,尤其需要有賢良的妻子。夫婦同甘而妻子獨苦,勞你十月懷胎呻吟痛苦;孩子尿床,你睡濕處,他睡干處,辛苦啊三年中的一顰一笑。這是考慮到傳宗接代,所以君子有伉儷之求;體念妻子的家室之勞,所以古人說兩情相得如魚水。
只是妻子的威權在家中漸漸確立,就使丈夫的體統蕩然無存。開始時出言不遜,大耍威風,丈夫還稍微反駁;接著丈夫敬重妻子如同上賓,妻子卻來而不往。只因兒女情深,才使英雄氣短。床上坐著母夜叉,任憑金剛一樣的男兒也低眉順眼;悍婦氣焰囂張,任你剛鐵硬漢也只得低首順從。秋夜砧板上的木杵不用它月下搗衣,卻捶起了男人的脊梁;麻姑的纖指不去抓癢按摩,卻偏去抓男人的臉面。當丈夫的,小的責打就忍受,大的責打就逃走,簡直要代替孟母斷織教子;婦唱夫隨,想打著周婆制禮的旗號把持家政。張牙舞爪跳著腳,惹得滿道行人駐足觀看;吵吵鬧鬧,烏里哇啦,嚇得年輕女子驚恐萬分。太可惡啦!呼天搶地,忽然之間披頭散發要去投井。太丑陋啦!裝瘋賣傻,伸長脖子要上吊。
每當這時,站在地上的丈夫早已嚇破了膽,被天外的怒罵聲驚掉了魂。即使勇猛如同北宮黝也未必不逃走,勇武如同孟施舍怎能不害怕?將軍豪氣如雷電,一進庭院,頓時銳氣全消;官大人面若冰霜,等到進了臥房,就有賠小心之處。難道女人的脂粉之氣,真能無依仗之勢而自有威風?為何竟使堂堂男子七尺之軀不寒而栗?情有可原的是,妻子高聳發髻,美若天仙,不妨對她溫順依戀。最冤枉的是,妻子既老且丑,蓬頭散發,卻也像供佛一樣用香與花來供養。為夫的一聽到悍婦怒吼,就仰面承顏;一聽到母雞司晨,就五體投地。登徒子好色而不計老婆美丑,《回波詞》成了對懼內者的嘲笑。假若是做了汾陽王郭子儀的女婿,能夠立刻得到富貴尊榮,向老婆討好還算有原故;假若入贅一平平富家,免不了被人役使,還要對人家一拜再拜,又圖什么?窮漢子自覺無顏管束妻子,聽憑她斫樹摧花,濫施淫威,只得求妻子包容;如同財神一樣的富貴人可謂有權有勢,可如果逆鱗觸犯了悍婦,也難請孔方兄幫忙。難道束縛游子之心的,僅僅是此鳥道?消磨英雄之氣,就只靠這條鴻溝?
但是死則同穴,生則同衾,丈夫何曾讓妻子有《白頭》之嘆?可是朝也行云,暮也行雨,妻子就是要獨自占有巫山。妻子恨透了戀妓忘家的丈夫,徒然地拍擊著紅牙玉板;可憐薄命女子,獨守空房直到深夜更寒。丈夫則像金蟬脫殼般解脫,似白鷺踏灘般無聲,趁著驪龍般的悍婦酣睡之時,趕快去與姬妾幽會;可一旦被發覺,駕著牛車,揮動麈尾,尤恨老牛跑得太慢。妻子疑心丈夫與別的女人同榻共眠,廝打開去才知是阿舅;用繩子拴在床前的丈夫,醒來之時已化作白羊。需要妻子的殷勤溫情,只是在片刻之間;而飽受妻子的刻毒,卻無盡無休。如果丈夫追歡買笑,那是自己造下罪孽,《太甲》必然說難以逃避;可是已經俯首帖耳,卻遭受無故的懲罰,李陽也說不應該。酸風凜冽,吹殘了繡閣春情;醋海汪洋,斷送了一段美妙姻緣。有時忽逢盛會,良朋就坐,妻子卻把酒藏起來不肯端出,并且在閨房發出逐客之令;故交疏遠而不敢上門,就等于自己和友人絕交。更有甚者,鬧得兄弟分家,空流無奈之淚;妻死續娶,后婦便會干出以蘆花代替棉絮虐待前妻子女之事。所以陽城終身不娶,只是與兄弟們飲酒;商子好牧豬吹竽,年逾七旬并無妻室。古人如此行事,是因為有難言之苦啊。
唉!本應終身廝守的賢妻,竟成了附骨的毒瘡;娶妻納彩禮,買來的卻是切膚之痛。須眉硬如刀戟的男子是這樣,膽大如斗的男人還有嗎?固然不敢殺死老婆埋在馬棚下,誰又能自向蠶室毅然自宮?娘子軍大肆橫行暴虐,苦于沒有治療妒嫉的藥方;胭脂虎吃盡生靈,幸虧迷津尚有渡船。深夜燒香念佛,可以免受湯鑊之刑;清晨禮拜誦經,可以免受刀山劍樹之苦。只有在極樂境地,夫妻可彩翼雙棲;昔日的長舌之婦,才能妻妾和美如同并蒂蓮花。在佛國中去掉苦惱,在愛河邊立起講法誦經的道場。唉,但愿這幾頁經文,變作一滴化惡為善的楊枝水。
86版《聊齋》的《狐仙訓悍記》改編了這個故事,閃閃的紅星潘冬子飾演狐仙,潘冬子教做真男人,哈哈,改成了大團圓結局,說實話可以接受,原因是原著潑婦尹氏的結局太不堪了。
0603.魁星
山東鄆城人張濟宇,有天晚上躺下還未睡著,忽然看見滿屋光明。他吃驚地望去,一個鬼拿著筆站著,好像是主司文運的魁星模樣。他趕緊起身下拜磕頭,光亮很快就消失了。從此,張濟宇變得自負起來,以為這是自己將考中狀元的吉兆。不過,后來竟然窮愁潦倒,一事無成,家境也敗落下來,骨肉親人相繼死去,只剩下他一個。那個魁星神為何沒給他帶來福運反而帶來災禍呢?
0604.厙將軍
不忠不義被鬼神懲罰。
厙大有,字君實,漢中洋縣人。以武舉人的身份在祖述舜手下做軍官,祖述舜非常器重他,多次提拔,升為偽周的總兵。后來覺得偽周的大勢已去,就暗中帶著兵士襲擊祖述舜。格斗中祖述舜傷了手,厙大有就把他捆綁起來,歸順了總督蔡毓榮。到了京城,厙大有夢見自己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對他賣主求榮的行為十分憤怒,命鬼往他腳上澆滾油。醒來之后,他腳痛難忍。后來兩腳膿腫潰爛,腳趾都爛掉了。后來又得了瘧疾。他總是大叫:“我真是忘恩負義呀!”就死了。
異史氏說:供事于偽朝本來不足以稱忠,然而或者按國中杰出之士、或者按一般百姓的標準,對知遇之恩一定要有相應的報答,這也是賢豪之士自認為應該做的。這件事真可以讓所有為人臣而懷有二心的人心生戒懼。
0605.絳妃
這篇蒲松齡以自己的夢境寫了篇故事,后面的戰斗檄文,應該是賣弄文采,全是典故的堆積,看的頭大,無聊至極。
癸亥那年,我在畢刺史家的綽然堂設館教書。畢公家花草樹木最為繁茂,閑暇時我就隨從畢公在園中漫步,得以盡情觀賞。一天,游園歸來,困倦極了,只想睡覺,就脫鞋上床。夢見兩個衣著艷麗的女郎,近前對我說:“主人有事奉托,麻煩先生走一趟。”我吃驚地起身問道:“誰叫我去?”回答說:“是絳妃。”我恍恍惚惚,不知她們說的是誰,馬上跟她們去了。
一會兒,看到了一處宮殿,高聳入云。下面有臺階,沿著石階走上去,約走了一百多級,才來到最高處。只見朱門大開,又有兩三個漂亮的女郎,快步進去通報。不久,來到一座大殿外面,黃金的簾鉤,碧玉的門簾,光明耀眼。從殿內走出一個女子降階而下,身上佩帶的玉環、玉佩發出鏗鏘悅耳的聲音,看那模樣像個貴嬪。我剛想下拜,絳妃已經先開口了:“讓先生屈尊到此,理應我先致謝。”她叫侍女把氈子鋪在地上,像要行禮。我惶恐得手足無措,就啟奏說:“我是草莽微賤之人,承蒙您恩寵召見,已不勝榮耀。若敢再分庭抗禮,這就加重了我的罪過,折損了我的福分!”絳妃聽罷命人撤去氈子,擺設酒宴,我們面對面地宴飲。酒過數巡,我辭謝說:“我喝一點兒酒就醉,擔心酒醉失禮。有何命令,請您吩咐,好去掉我的疑慮。”絳妃不答話,只是用大酒杯催我喝酒。我一再請求,她才說:“我是花神。全家老小,依托棲息于此地,屢次遭受封家丫頭的橫暴摧殘。今天想和她背水一戰,煩擾先生草擬一篇討敵的檄文。”我惶惶然地起身奏道:“臣學識淺陋,不善文章,恐怕辜負您的重托。但是承蒙您寵信器重,敢不竭盡全力。”絳妃聽罷大喜,就在殿上賜給紙筆。幾個女郎忙著擦拭幾案、坐椅,研好了墨,蘸好了筆。又有一個少女把紙折好格,放在我手腕下。我剛寫了一兩句,她們便三三兩兩在我背后挨擠著觀看。我平素文思遲緩,此時卻頓覺文思泉涌。片刻之間,文章草成,她們爭著拿去,呈送絳妃。絳妃展讀一遍,說我寫得很不錯,就又送我回來了。睡醒之后,回憶夢中之事,宛然如在目前。但是檄文的詞句大半已經遺忘,于是補足成章:
謹按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類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憂,反借渠以解慍;楚王蒙其蠱惑,賢才未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沛上英雄,云飛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從此怙寵日恣,因而肆狂無忌。怒號萬竅,響碎玉于王宮;淜湃中宵,弄寒聲于秋樹。倏向山林叢里,假虎之威;時于灩滪堆中,生江之浪。且也,簾鉤頻動,發高閣之清商;簷鐵忽敲,破離人之幽夢。尋帷下榻,反同入幕之賓;排闥登堂,竟作翻書之客。不曾于生平識面,直開門戶而來;若非是掌上留裙,幾掠妃子而去。吐虹絲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闌;翻柳浪于青郊,謬說為花寄信。賦歸田者,歸途才就,飄飄吹薜荔之衣;登高臺者,高興方濃,輕輕落茱萸之帽。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摶空;箏聲入乎云霄,百尺之鳶絲斷系。不奉太后之詔,欲速花開;未絕座客之纓,竟吹燈滅。甚則揚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馮夷起而擊鼓,少女進而吹笙。蕩漾以來,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為飛。未施摶水之威,浮水江豚時出拜;陡出障天之勢,書天雁字不成行。助馬當之輕帆,彼有取爾;牽瑤臺之翠帳,于意云何?至于海鳥有靈,尚依魯門以避;但使行人無恙,愿喚尤郎以歸。古有賢豪,乘而破者萬里;世無高士,御以行者幾人?駕礮車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貪狼之逆氣,漫以河伯為尊。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蹂躪。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雨零金谷,綴為藉客之裀;露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欄,雜珮紛其零落。減春光于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于西東,五更非錯恨。翩躚江漢女,弓鞋漫踏春園;寂寞玉樓人,珠勒徒嘶芳草。斯時也:傷春者有難乎為情之怨,尋勝者作無可奈何之歌。爾乃趾高氣揚,發無端之踔厲;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瓓珊。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墻自落;久矣朱旛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墮溷沾籬,畢芳魂于一日;朝榮夕悴,免荼毒以何年?怨羅裳之易開,罵空聞于子夜;訟狂伯之肆虐,章未報于天庭。誕告芳鄰,學作蛾眉之陣;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莫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志。且看鶯儔燕侶,公覆奪愛之仇;請與蝶友蜂交,共發同心之誓。蘭橈桂楫,可教戰于昆明;桑蓋柳旌,用觀兵于上苑。東籬處士,亦出茅廬;大樹將軍,應懷義憤。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
0606.河間生
很有趣的故事和設定,跟著狐貍出去偷吃偷喝。
河北河間府有個秀才,他家場院里堆積的麥稈像小山一樣,家人每天取來作柴,時間長了,麥穰垛中出現了一個深洞。有只狐貍住在里面,狐貍常與秀才見面,見面時它就化作一個老漢。有一天,老漢請秀才飲酒,拱手請他入洞。秀才感到很為難,老漢強拉硬拽,這才勉強進去。然而進洞之后才發現屋舍華美,隨即入座,茶香酒美。只是日色昏黃,分不清是中午還是傍晚。酒宴完畢,走出洞口,先前的景物全都杳然不見。老漢每天夜出晨歸,沒人知曉他的蹤跡。問他,就說是朋友請他飲酒。秀才請求和他一塊前往,老漢不肯。再三請求,這才答應下來。老漢挽著秀才的胳膊,行走起來快如乘風,大約做一頓飯的光景,來到一座城市。他們走進一家酒館,只見坐客很多,聚在一塊飲酒,十分喧嘩。老漢就領秀才來到樓上。俯視樓下的客人,幾案菜肴,一目了然。老漢獨自來到樓下,隨意取來酒和果品,捧來供給秀才,酒席上的人沒有誰阻止他。過了一會兒,秀才看到一個身著朱紅衣服的客人面前擺放著金橘,就讓老漢去拿金橘。老漢說:“這是個正人君子,我不敢靠近他。”秀才心中暗想:狐貍與我交游,一定是我不正派了。從今往后,我一定也要正派做人!剛一沉思,就覺得身不由己,頭暈目眩,掉下樓去。樓下喝酒的人被嚇了一跳,吵吵鬧鬧,都說他是妖怪。秀才仰頭望去,剛才所待的地方并非樓上,竟然是房梁。他把實情告訴了眾人,人們尋思他的話真實可信,就送些錢財,打發他回家。問此是何處,卻是山東的魚臺縣,離河間府有千里之遙。
0607.云翠仙
又是一篇講賭狗不是人的故事。
梁有才原是山西人,流落到濟南府,做小商販為生,沒有妻兒田產。他隨著村里人去登泰山。四月初,泰山的香客熙熙攘攘。還有一些男女居士,率領百十來個男女,紛紛跪在佛像下,以一炷香燒完為限度,叫做“跪香”。梁有才發現眾人之中有一女郎,年紀在十七八歲,容貌俊美,不由心生愛意。他假裝香客,在女郎近旁跪下,又裝作膝蓋酸軟無力的樣子,故意用手去握女郎的腳。女郎回過頭來,似有嗔怒之意,跪著移動了幾步躲開了他。梁有才又跪著移過去靠近她,一會兒,又去握女郎的腳。女郎發覺后,立即站起身,不再跪香,出門而去。梁有才也站起來跟蹤出去,但已不知去向。他心里很失望,怏怏不樂地走著。
半道上,梁有才看見那女郎跟著個老太太,好像是母女,便趕緊跟上去。母女倆邊走邊談,老太太說:“你能參拜娘娘,太好了。你又沒有弟妹,只求獲得娘娘冥冥之中保佑你,保佑你嫁個稱心如意的丈夫。只要能孝順長輩,倒不必嫁公子王孫。”梁有才聽了暗自高興,慢慢湊上去搭話,向老太太問這問那。老太太自稱云氏,女孩兒名翠仙,是她女兒。她家在山的西邊,離這四十里地。梁有才說:“山路坎坷難走,老媽媽如此邁著碎步,妹妹又是纖纖小腳,怎么能很快到家呢?”老太太說:“天不早了,我們先到她舅舅家住一宿。”梁有才說:“剛才聽您說相女婿,不嫌貧窮,不怕低賤,我又沒成家,是不是很合您的心意?”老太太問女兒,女兒不回答。老太太問了幾次,女兒說:“他福分薄,又放蕩無行,心性輕薄,還好反復無常。我不能給浪蕩子做媳婦。”梁有才聽了,趕緊表白自己樸實誠懇,懇切地指著太陽發誓。老太太一見很高興,竟答應了這樁親事。女兒不高興,只能顯出很生氣的樣子。母親半是勉強半是撫慰地拍著她的背。梁有才趕緊獻殷勤,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錢,雇來兩駕山兜,抬著母女二人趕路,自己徒步跟在后面,像個仆人。經過險要的路段,梁有才就呵斥抬山兜的人,不許山兜顛簸搖蕩,照顧得很周到。一會兒,來到一個村莊,老太太就邀請梁有才一同去女兒的舅舅家。舅舅出來,是個老漢,舅母是個老太太。云氏叫他們哥哥、嫂子,說:“有才是我女婿。今天正好是個好日子,不必另擇吉日,今晚就讓他們成親吧。”舅舅聽了很高興,拿出酒菜款待梁有才。吃罷,把云翠仙盛裝打扮了送出來,拂拭了床鋪催他們早睡。云翠仙說:“我本來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迫于母命,胡亂跟了你。你若是個人,就不必為一起生活憂愁。”梁有才唯唯諾諾,點頭答應。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云翠仙母親對梁有才說:“你先回去吧,我帶女兒隨后就到。”
梁有才回到家,打掃門戶。云母果然把云翠仙送來。進屋一瞧,家徒四壁,就說:“像這樣怎么生活?我趕快回去,稍微給你們解一解難。”說完就走了。第二天,來了幾個男女,各自攜帶著衣服、食物、家什器具,把房間擺得滿滿的。他們連飯也沒有吃就都走了,只留下一個丫環。梁有才從此坐享溫飽,只是每日招引鄉里的無賴飲酒賭博,漸漸地發展到偷云翠仙的簪子耳環等首飾做賭資。云翠仙勸阻,他不聽,云翠仙也不耐煩跟他多費唇舌,只是牢牢地守著自己的箱子,像防范盜賊一樣。一天,一個賭友登門拜訪梁有才,偷偷看到了云翠仙,非常吃驚。他戲弄梁有才說:“你有大富大貴的本錢啊,為什么為貧窮發愁呢?”梁有才問他何出此言,回答說:“先前看到你家夫人,真是美如天仙。偏偏和你的家境不相稱。把她賣給別人做妾,可得百金,賣為妓女,可得千金。家有千金,還怕飲酒賭博沒錢嗎?”梁有才沒說話,心里很贊成。回家就向云翠仙嘆息掉淚,還時不時地說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了。云翠仙不理他,梁有才就頻頻敲桌子,扔匙子筷子,罵丫環,做出各種丑態。
一天晚上,云翠仙買來酒與丈夫對飲,忽然說:“郎君因為家里貧窮,天天焦心。我又不能解除困境,心中豈能不慚愧呢?只是我沒有多馀的東西,只有這個丫環,賣了她,可以稍微補貼家用。”梁有才搖搖頭說:“她才值幾個錢!”又喝了會兒酒,云翠仙說:“我對于郎君來說,有什么不能替你承擔的呢?只是沒有力量罷了。想到窮到這份上,就是到死跟著你,也不過兩人在一塊兒受一輩子苦,有何出頭之日?不如把我賣到富貴人家,對你我都有好處,得到的錢財或許比賣丫環多。”梁有才故作驚愕地說:“怎么至于到這步!”云翠仙一再堅持,臉色十分莊重。梁有才高興地說:“容我們再計議計議。”于是通過得寵的宦官把云翠仙賣給官府做樂妓。那個宦官親自到梁有才家,見到云翠仙非常中意,唯恐不能立即買到手,就立了一張出價八百緡錢的契約,事情馬上就要辦成了。云翠仙說:“母親每天因為女婿家窮,常常掛念,現在的情分要斷了,我準備回家幾天探望母親。況且你我已經一刀兩斷,怎么能不告訴母親?”梁有才顧慮岳母阻止這件事,云翠仙說:“是我自己樂意的事,保險沒有差錯。”梁有才依從了她。快半夜時,才到岳母家。敲開門進去一看,只見樓臺屋舍都很華美,奴婢仆人往來不絕。梁有才平常與云翠仙一起過活,每當他要去拜見岳母時,云翠仙就阻止他,所以當了一年多的女婿,從未登過岳母的門。到這時,他大驚失色,擔心云翠仙家家財萬貫,家里恐怕不甘心讓云翠仙做妾或樂妓。云翠仙領著他來到樓上。云母驚訝地問他們夫妻倆干什么來了,云翠仙埋怨說:“我本來就說他無情無義,現在果然如此!”于是從衣服里拿出兩錠黃金,放在桌上,說:“幸好沒有被這小人賺了去,現在仍然還給母親。”母親吃驚地詢問原委,云翠仙說:“他要賣我,所以藏著金子也沒用了。”就指著梁有才罵道:“你個畜生!過去你挑著擔子,滿臉灰塵像個鬼。剛接近我時,一身臭烘烘的汗氣,皮膚上的積垢厚得都快塌了,手上腳上的皴有一寸厚,讓人整夜惡心。自從我嫁給你,你四平八穩地吃上了飽飯,那層鬼皮才蛻掉。現在母親在跟前,我難道誣蔑你了嗎?”梁有才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云翠仙又說:“我自知沒有傾城傾國的姿色,不能夠侍奉貴人,但像你這樣的男子,我敢說還配得上。我哪里虧待了你,你就一點兒不念夫妻之情?我難道不能造樓房、買良田?想起你這副輕薄骨、討飯相,終究不是白頭伴侶。”說話之間,丫環仆婦們手挽手,把梁有才團團圍住。聽到云翠仙的責罵數落,就跟著一起唾罵,齊聲說:“不如殺了他,何必跟他廢話!”梁有才十分恐懼,趴在地上磕頭,一個勁兒說自己錯了。云翠仙又怒氣沖沖地說:“賣妻子已經夠壞的了,可還沒有壞到極點,怎么忍心讓同床共枕的妻子去做娼妓!”話音未落,眾人氣得眼眶都要瞪裂了,一齊用簪子、剪刀刺梁有才的胸肋。梁有才哀號著乞求饒命。云翠仙制止眾人說:“先放了他。他即便無情無義,我還不忍心看他發抖的可憐相。”就領著眾人下樓去了。
梁有才坐著聽了好一會兒,周圍的人聲響動都沉寂下來,就想偷偷逃走。忽然抬頭望去,只見星光閃爍,東方已經發白,荒野一片蒼莽,隨即室內的燈光熄滅了,然后房屋也消失了,原來自己坐在峭壁上。下視山谷,深不見底,梁有才嚇壞了,生怕掉下去。他剛一挪動身子,“轟”的一聲,山石崩落。崖壁的半腰上橫著一棵枯樹,恰好把他掛住了,才沒掉下去。枯樹只托著他的肚子,手腳都懸在空中,沒有著落。往下看茫茫一片,不知有多少丈深。他不敢轉身,鬼哭狼嚎般的呼救聲既恐怖又嘶啞,身上全都腫脹起來,眼耳鼻舌以及全身沒有一點兒力氣。太陽漸漸升起來了,才被打柴的發現,打柴的找來繩子,把繩子垂下去,把他拉到崖上,已經奄奄一息。打柴的把梁有才抬回家,只見屋門大開,家里破破爛爛如同破廟,床、箱子、家具等都不見了,只有破床、破桌子這些自己家的舊東西,零零落落的還在。梁有才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饑餓時,一天向鄰居乞討一回飯吃。不久,他身上腫脹的地方潰爛變成惡瘡。鄉里人瞧不起他的為人,都唾棄他。他沒有辦法,只好賣了房子住在山洞里,沿街乞討,身邊還帶了把刀。有人勸他用刀換點兒飯吃,他不肯,說:“住在野外要防備虎狼,用刀可以自衛。”后來在道上遇到了那個先前讓他賣妻子的人,梁有才就上前和他說著傷心話,突然抽出刀來把那人殺了,于是他被官府收押。當官的查清了他殺人的緣由,也不忍用酷刑虐待他,只把他關在獄中,不長時間,就在獄中死了。
異史氏說:娶一個眉若遠山,面如芙蓉的妻子,與自己共同過貧苦的日子,難道肯用南面王的地位交換嗎!自己為人不正,而怨恨迎合作惡的朋友,所以做別人朋友的人,不可不心存戒忌。但凡浪蕩子引誘別人嫖賭,干下種種壞事,那些事沒有敗露時,雖然不會被人怨恨,也不會被人感謝。等到被拉下水的人身上沒了衣服,妻子穿不上褲子,受到千人指責,沒有病也要死去的時候,窮愁敗落之念無時無刻不縈繞于心頭,窮愁敗落之恨無時無刻不令他咬牙切齒。清冷的夜里,躺在草編的牛衣之下,翻來覆去不能成眠。然后一一回想沒有敗落之時,一一回想即將敗落之時,又一一回想導致敗落的緣故,因而想到制造禍端、導致自己墮落的人。到這時,懦弱的人起身,圍著破被子坐著咒罵,強橫的人忍受著寒冷,赤身而行,點上火找出刀來,霍霍磨刀,復仇的念頭會使他等不到天亮了。所以用善心規勸人,如同贈送橄欖;用邪念誘惑人,如同給人吃腐敗變質的肉干。聽的人固然應當省察,說的人難道不應該戒懼嗎?
86版《聊齋》改編了這個故事,基本還原原著。還創造了“聊齋版輪盤賭”。
0608.跳神
這一篇講的是跳大神的民俗。
濟南府一帶有這樣的風俗:民間有人生病了,就在內宅求神問卜,請老巫敲擊鐵環單面鼓,婆娑起舞,叫做“跳神”。這種風俗京師尤其盛行。良家少婦,時常親自跳神。在大堂之上,盤中盛肉,盆中盛酒,在供桌上擺設齊備。室內燃起巨大的蠟燭,亮如白晝。跳神的女子身系一條短幅裙,屈起一只腳,跳“商羊舞”。旁邊還有兩個人抓住女子的胳膊,一左一右地架著她。女子口中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像是唱歌,又像是祝禱,字句或多或少,參差不齊,不合音律,卻拖著長腔。室內好幾面鼓亂敲,聲響如雷,“蓬蓬”的震耳欲聾。女子嘴一張一合,夾雜著鼓聲,說的什么不甚清楚。然后,女子低下頭,眼睛斜視,站立全靠人扶,不扶就會撲倒。忽然之間她伸長脖子,使勁往高跳,離地一尺有馀。室內的其他女子神情嚴肅而驚愕地互相看著說:“祖宗來吃飯啦!”于是,便一口氣吹滅了蠟燭,室內外一片漆黑。人們嚇得不敢出氣站在黑暗中,不敢交談一句,說話也聽不見,鼓聲太亂了。約一頓飯的工夫,聽見女子厲聲呼叫公婆、丈夫、嫂嫂的小名,這才一塊兒點燃蠟燭,躬身詢問吉兇。
一看酒樽、盆、盤,都空了。再望一望跳神女子的臉色,觀察她的喜怒。大家畢恭畢敬地一一問這問那,有問必答。其中有人暗自不信,神已知道了,跳神女子便指出,某人訕笑我,是大不敬,要剝掉你的褲子。那人低頭一看,自己已經赤裸裸了,就到門外樹梢上找到了褲子。
滿族婦女對跳神尤其虔誠,稍有猶豫不決的小事,必定用跳神來決斷。跳神時,她們打扮得嚴嚴整整,騎上假虎、假馬,手執長兵器,在榻上起舞,名叫“跳虎神”。假馬、假虎的樣子兇猛,跳神的人聲音粗重。請的神有的是關羽、有的是張飛、有的是趙玄壇,名號不一。威猛嚴厲,陰氣森森,尤其令人害怕。如果有男子捅破窗紙偷看,就會被長兵器捅破窗戶刺中帽子,挑進屋去。一家之中的婆婆、媳婦、姐姐及妹妹,一個挨一個緊靠著,一字排開,心無雜念,筆直地站著看跳神。
0609.鐵布衫法
這篇講鐵布衫的武功。
有個姓沙的回族人,學得了鐵布衫大力法。他將兩個手指并攏,使勁一砍,可砍斷牛的脖頸,橫著捅出去,可戳穿牛的肚皮。他曾在仇彭三公子家中表演:在空中懸著一根大木頭,讓兩名體格強健的仆人用盡全力將木頭推開去,然后猛地讓木頭返回來,姓沙的袒露腹部承受木頭撞擊,只聽“砰”的一聲,木頭被他彈出去好遠。又拿出他的生殖器官放在石頭上,用木椎使勁擊打,毫無損傷。只是怕動刀。
0610.大力將軍
這篇講的是大力神吳六一與査伊璜相遇相知、知恩圖報的事跡。猶子,是侄子的意思。
查伊璜是浙江人。清明那天他在野外的寺廟里飲酒,見大殿前有口古鐘,比能裝二石東西的甕還大,鐘的上下有帶著土痕的手印,手印光滑像新的,感到奇怪。他俯身從鐘的下邊往里窺視,只見里面放著一只能盛八升左右東西的竹筐,不知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他讓幾個人摳著鐘耳,用力往上掀,鐘紋絲不動。他越發感到驚奇,就坐下飲酒,等待那個往鐘里藏東西的人。沒過多久,有個乞丐進到廟中,他把討到的干糧,堆放在鐘下。就用一只手提起鐘,一只手拿起干糧放入筐中,這樣往返數次,才把食物裝干凈。裝完東西,又把鐘扣在地上,才離去。過了些時間,乞丐又回來,到鐘下取食物吃。吃完又去取,掀鐘的動作輕巧得就像在開一只木匣子似的。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查伊璜問他:“你這么一個漢子為什么要做乞丐?”回答說:“我吃得多,沒人雇用我。”查伊璜看他很健壯,就勸他從軍。乞丐憂愁地表示憂慮沒有門路。查伊璜就把他帶回來給他飯吃,估計他的飯量,大約頂五六個人。為他更換了衣服鞋子,又贈給他五十兩銀子做路費讓他走了。
過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侄子在福建做縣令,有一個叫吳六一的將軍,忽然前來拜訪。懇談中,吳將軍問:“伊璜是您什么人?”回答說:“是我叔伯輩。他與將軍在何處有過交情?”回答說:“他是我的老師。分別十年,我很思念,煩請轉告先生光臨寒舍。”查伊璜的侄子隨口答應下來。自己琢磨叔父是有名的賢人,哪里來的武弟子呢?
正好查伊璜來到福建,侄子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查伊璜,查伊璜茫然毫無記憶。因為吳將軍問候得殷切,就命仆人備馬前往,到了門前遞上名帖。吳將軍趕緊出來,到大門外迎接。查伊璜看看他,根本不認識。他暗自懷疑吳將軍搞錯了,而吳將軍曲身彎背越發恭敬。他畢恭畢敬地請客人進門,經過三四道門,查伊璜忽然見到有女子往來,知道這是內宅,就停下腳步站住了。吳將軍又拱手相讓,一會兒來到了大堂之上,只見卷簾子的,擺放座位的,都是年輕的侍姬。落座以后,查伊璜正想詢問,吳將軍下巴頦微微一動,一個侍姬捧上朝服,吳將軍立刻起身更衣。查伊璜不知他要干什么。眾侍姬有的抻袖子,有的整理衣襟,侍候他穿戴好了,吳將軍先命令幾個人把查伊璜按在座位上,不讓他動彈,然后向他下拜,就如同拜見君父一樣。查伊璜大為驚訝,摸不著頭腦。拜完了,吳將軍換上便服在一旁陪坐,笑著說:“先生不記得那個舉鐘的乞丐了嗎?”查伊璜這才恍然大悟。一會兒,吳將軍擺下豐盛的筵席,家中樂隊在堂下演奏助興。酒快喝完時,眾侍姬站成一排侍候客人。吳將軍到臥室,親自為客人安排好住宿后才離去。查伊璜因為醉酒,第二天起身很遲,而吳將軍已在門外問候多次了。查伊璜心里很不安,就向吳將軍告辭想回去。將軍下了查伊璜車軸的鍵,鎖上門,把他關在宅中。查伊璜見吳將軍每日里別無他事,只是在清點侍姬、婢女、差丁,以及騾馬服用器具,督促登記造冊,告誡不要遺漏。查伊璜覺得這是吳將軍的家務事,所以沒有深問。一天,吳將軍手拿冊籍對查伊璜說:“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賴您天高地厚的恩賜。一個婢女,一樣器物,我都不敢獨自據有,請把其中一半奉送先生。”查伊璜怔住了,不肯接受。吳將軍不聽他的,拿出所藏白銀數萬兩,也分成兩份。按照冊籍查點對照,古玩、床、幾,堂內外幾乎擺放滿了。查伊璜堅決制止他,吳將軍置之不理。核對完婢女仆人的姓名,立即命令男仆為查伊璜整治行裝,女仆為他收拾器物,并囑咐他們要好好侍奉查先生,眾人誠惶誠恐地答應了。吳將軍又親自看著侍姬婢女登上車,馬夫牽上騾馬,車子啟動了,這才返身和查伊璜話別。后來查伊璜因修《明史》一案,受到牽連入獄,最終得以赦免,全靠吳將軍的鼎力營救。
異史氏說:給人豐厚的施舍而不問人家的姓名,的確有古道俠腸的大丈夫襟懷!而吳將軍的報恩,慷慨豪爽,尤其是千古之下所少見的。有這樣的胸懷,自然不應老死于溝壑而默默無聞。由此可知,這兩位賢人的相遇,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