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枝頭的花苞便醒了。薄青色的天光里,我總要在胡同口的老櫻樹下停駐片刻。樹干深褐的褶皺間,昨夜凝結的露珠正沿著樹皮緩緩游走,像某種無聲的暗語。忽然有風掠過,幾枚花瓣打著旋兒落進竹篾匠老張的豆腐挑子里,他佯裝惱道:"這花精怪,偏要往白嫩嫩的熱豆腐里鉆。"
胡同里的早市最先染上春色。油條攤的竹簸箕積著粉白花瓣,炸面團的油星子濺在花瓣上,亮晶晶的像是綴了糖霜。穿藏藍布衫的婆婆們提著竹籃,圍在櫻樹下挑揀新上市的薺菜,絮絮說著:"這茬花怕是要謝得快,昨兒夜里有雨氣。"她們灰白的發髻上不知何時沾了花瓣,倒像是特意簪了春日的瓔珞。
巷尾小學的孩子們奔過時,總會驚起一陣花雨。穿紅裙子的女孩蹲在墻根,把完整的花朵夾進課本里。她仰頭望著紛揚的花瓣對我說:"昨天語文課學了個新詞,叫'花吹雪'。"書包上拴著的銅鈴鐺叮叮響著,驚飛了在枝椏間打盹的麻雀。
正午的陽光穿過花枝,在青石板上織出流動的光斑。修自行車的老吳照例在樹下支起馬扎,搪瓷缸里的茶梗載沉載浮。他瞇眼望著被花瓣覆蓋的自行車座墊,忽然哼起年輕時學的日本小調:"櫻花啊櫻花啊,暮春時節天將曉..."跑調的音符混著花瓣,落進隔壁裁縫鋪的縫紉機針腳里。
最妙是黃昏將盡的時刻。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漸漸洇染開來。晚歸的主婦們提著菜籃駐足,看最后一縷夕陽把花樹鍍成金粉色。穿駝色風衣的男人站在巷口,西裝口袋里揣著剛折的櫻枝——許是準備帶給病中的妻子。花瓣飄過二樓敞著的木格窗,落在誰家未寫完的信箋上,洇開一小片濕潤的春痕。
入夜后,整條胡同都浸在花香釀成的酒里。月光把花影描摹在灰瓦白墻上,風起時,滿墻的花影便簌簌搖動,恍如皮影戲里的精魅。值夜班的護士小周蹬著自行車經過,車鈴鐺驚醒了趴在枝頭的花貓。她白大褂的衣角兜著幾片花瓣,要帶到醫院去給那位總望著窗外的病人。
雨是半夜來的。細密的雨腳踩著瓦片,把沉睡的花瓣敲打成潮濕的嘆息。早起的人們發現,青石板上的落花鋪成了一條蜿蜒的河,汩汩流向胡同口的排水溝。賣糖畫的李老頭在攤車前掃出塊干凈地界,卻見幾個孩童蹲在那里,用竹簽把沾了雨水的花瓣拼成歪扭的愛心。
花事最盛時,整條胡同都浮在粉白的云絮里。郵遞員的綠色自行車鈴鐺染了花香,中藥鋪的銅秤盤里躺著幾片花瓣,連公共廁所的灰磚墻縫間,都有細小的花朵在風中顫抖。住在三進的王老師翻出宣紙,說要畫幅"花氣襲人圖",卻總被飄進硯臺的花瓣攪了墨色。
及至某日清晨,枝頭忽然顯出幾分空落。早起練太極的老人們最先察覺,他們收勢時嘆道:"該泡櫻花茶了。"穿漢服的姑娘們提著竹籃來收最后的落花,說要釀今年頭一壇花醬。斜刺里沖出個舉著網兜的孩童,非要捕捉空氣中最后幾片伶仃的花瓣。
暮春的雨下得綿長,將殘花碾作香泥。胡同口的櫻樹抽出新綠,老張的豆腐挑子不再有花瓣造訪。穿紅裙的小女孩翻開課本,壓扁的花朵已成淡褐色的記憶。唯有磚縫里幾片倔強的花瓣,仍在雨后濕潤的風中,輕輕翻動著,像誰未說完的絮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