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驕陽似火，烘烤著大地，讓人們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街上突然長出來許多移動著的五彩蘑菇，漂亮的遮陽傘下，便增添了幾分從容。藍天依然守候著清澈，任由飄逸的云朵安靜地沉睡。熱浪把人們驅趕到了公園小樹林里，這里聚集著兩堆人。一堆人多，一堆人少，多的是打撲克的，少的是在下象棋。打撲克的人多就特別喧鬧，嘻嘻哈哈夾雜著叫罵。下棋的人少，兩個老者對弈，他們身旁各站著一名“軍師”。讓人不解的是，花白頭發老者的“軍師”是個年輕人，而大胡子老者的“軍師”居然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先別動，走一步閑棋，看他們怎么應！”年輕人早就胸有成竹了，隨口說出的話，得到花白頭發老者點頭同意。于是，花白頭發老者瀟灑地拱了一步卒。

小孩站在大胡子旁邊，跟大胡子一樣，很久都沒有說話，兩個人進行了長時間的考慮。突然，孩子說了一句：“贏了！”便和大胡子老者對視了一眼。

“嗯！不錯，能看出三步棋了。”大胡子老者架炮打車，然后“刷”地一聲展開了折扇，搖了搖，笑著對花白頭發老者說：“看似我的棋子都被你拴住了，如果我拿車換你一個馬，你可就沒有解嘍！倒士象恐怕來不及，差一步，那樣損失一樣大，依然是輸棋！呵呵！”

“牽制與反牽制，還是你厲害！哈哈！”花白頭發的老者笑著扭頭看了一眼年輕人，然后回過頭來，把手中的兩個棋子扔到棋盤上，認輸了。

“這是誰家小孩？不上學跑這里看棋，你家大人不管你嗎？”年輕人指揮失敗，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指著那個孩子問。

“是啊，現在正是上課的時候，小劉不說我們可都沒有想起來。你怎么不上學呢？逃學可不是好孩子，快去上學去吧！”大胡子老者突然醒悟，現在是下午三點多，又不是周六周日。看這孩子也就三四年級的樣子，光顧下棋了，居然把這么明顯的問題忽視了。

孩子朝三個人看了看，馬上就低下了頭，輕輕地說：“不想上學，想看棋。”說完就蹲下來，拿手指在地上來回地劃拉著。

“小朋友要聽話，這樣吧，今天你回去上學，等到周六周日再來看下棋，如果你聽我的，我就送你一副小象棋，特別漂亮，保證你喜歡，那可是骨粉做的，換了別人，我還不舍得給呢！”

“還不趕快去上學，你說這家長，也不管管孩子，現在哪還有逃學的孩子！你叫什么啊？”年輕人先是抱怨小孩的家長不管孩子，然后問這個孩子叫什么。本來剛才就是他引起來的，現在孩子就更加不高興了。那小孩翻了他一眼，表達不滿以后，又低下頭不吭聲了。

一時間都沉默不語，空氣似乎凝結了。過了一會兒，又是“刷”地一聲，大胡子老者就像下定決心似的，低下頭看著小孩。當孩子的眼光和他對視的時候，溫和又有些神秘地問道：“想不想跟爺爺學棋？”

孩子還是沒有吭聲，但是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他用力點了點頭，然后看了看年輕人和花白頭發的老者，似乎是在尋找答案，他不明白老者為什么要答應教他學棋。

“如果你想跟著我學下棋，你的爸爸媽媽必須得同意，我們只能在周六或者節假日進行，絕不能耽誤你的學業，因為你不好好上學，棋藝也不會快速成長。這就是說我要跟你的家長見面，免費教你，也要讓你的爸爸媽媽知道。聽懂了嗎？”大胡子老者慢悠悠地說完，一臉微笑著看著孩子。

孩子還是沒有說話，如果不是剛才下棋時他說過話，大家一定會懷疑這是個啞巴孩子。當孩子明白了大胡子老者的意思以后，先是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一下頭，弄得年輕人“咦”了一聲。兩個老者明白了，這孩子不想讓老者見他的父母。

“不見你的爸爸媽媽是不行的，你一個小不點，學也不好好上，跟著我學下棋，你爸爸媽媽會說我把你帶壞的。”大胡子老者說完不再理睬那個孩子了，用折扇指了指棋盤，對著花白頭發老者說：“來吧，讓他自己想去，我們再來一盤。”

兩個老者棋子還沒有抓幾個，就聽孩子小聲說了一句：“見就見，反正我爸爸也回不來。”

“我說的你都同意了？”大胡子老者停下手，扭頭問孩子。

“只要能學棋，都行！”孩子這時候也堅定起來。

“好吧，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徒弟了，你可以叫我爺爺，也可以叫師父，什么都行。先告訴我你叫什么？不過，就算你不說，現在你也得回學校去！”大胡子老者站起身，用折扇指了指公園北墻后面的小學校，然后抬腳就走，看也不看那個孩子，嘴里說著：“現在我送你回學校！”說是送孩子去學校，大胡子老者卻背著手，一個人徑直朝前走了。

“還不跟你師父走？”花白頭發的老者輕輕推了孩子一下。

“我叫金柱，媽媽管我叫小柱子！”那孩子邊追邊說，追了幾步見大胡子老者并不搭理他，有點像泄了氣的皮球，干脆不追了，又像犯了錯誤一樣，速度慢了下來，垂頭喪氣地跟在了大胡子老者的身后，朝著學校走去。

02

時光匆匆而過，轉眼就是幾個三百六十五天。升入初中的金柱個頭長了不少，但還是老樣子，棋藝增長了，就是不喜歡讀書學習。大胡子老者早就把他放棄了，原因就是他經常逃學，無論怎么說都沒有用。只要是看到下棋的攤子就走不動了，什么時候人家散了攤子，他什么時候回家。

金柱的爸爸回來了，不是來接他們母子的，是回來跟金柱媽媽離婚的。當聽到爸爸要離婚時，金柱充滿希望的雙眼迅速暗淡了下來，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巨大的關門聲包含了太多的失落和憤怒，讓他爸爸停下了想跟他進屋的腳步。直到晚上，金柱的爸爸和媽媽才敲開了他的房門。

“兒子，你爸爸是來接你的，他現在條件好了，你去了比跟著媽媽強，說不定以后還能繼承他的產業呢！”看著金柱始終低著頭，金柱媽媽強裝歡笑，耐心地勸著他。

“不稀罕，這么多年不是過來了？我哪里也不去，倒是你……”說到這里，金柱突然聽了下來，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他的爸爸，眼睛里似火要冒出火，炙烤著爸爸內心深處的靈魂。

看到他這個樣子，媽媽趕緊說：“不用管媽媽，你爸爸給媽媽留下了一大筆錢，足夠媽媽用一輩子的，你不用擔心。嗯……媽媽還是覺得你跟著爸爸好一些。”

金柱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始終沒有說到底跟著誰，但是他的阿爸媽媽都知道，當金柱全家團圓的希望破滅了，剩下的就是對自己爸爸的怨恨。他再也不用盼望，再也不用幻想，心已經徹底死去了。

金柱的爸爸在家里住了三天，金柱再也沒有和爸爸說過一句話。每當爸爸想要跟他說話時，金柱就瞪起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已經初二的孩子，個頭比他爸爸還高。這讓他的爸爸多少產生了畏懼，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再干出一些蠢事來。好在他的媽媽為了不讓金柱有什么想法，一直裝作特別愿意和他爸爸分手離婚的樣子。

離婚手續都辦妥了，回到家里，金柱的爸爸嘆了口氣，然后把憋了三天的話，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柱子，爸要走了，你生我的氣，我都明白，我是沒有辦法啊！”金柱的爸爸知道這一走就可能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心里難受，但是有些話必須說出來。為了穩定情緒，他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又說：“十年前我離開你們母子倆，出去干包工。我是包一次賠一次，就沒有一次能掙上錢。一到年底，我就想回來看看你們，可我這個窮酸勁，怎么有臉回來啊！最困難的一次，給你們把錢寄過來后，我兜里比臉還干凈，整個春節東一處西一處地混飯吃，丟人啊！這兩年如果不是人家幫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翻身，實在沒辦法，人家就一個條件，讓我跟你媽離婚，然后和她結婚，并且同意我把你也帶過去。兒子，爸爸沒有本事，這也是沒有辦法了啊！”

說到這里，金柱的媽媽眼淚都出來了，金柱的爸爸更是哭的稀里嘩啦眼淚鼻涕全下來了。“噗通！”金柱的爸爸跪下了，先是對著柱子的媽媽說：“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我就不是個好東西，就不是個好玩意！”說完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

金柱媽媽趕緊抓住金柱爸爸的手，用眼神示意金柱的爸爸先別激動，看著柱子不吭聲，她還在想讓柱子的爸爸勸勸柱子，怎么說跟著他爸爸比跟著自己強多了吧！

“兒子，千錯萬錯都是爸爸的錯，你放心吧，我給你媽留了很多錢，足夠她好好生活的。你就跟爸爸走吧，去了那邊，她也會對你好的。我給你保證！”金柱爸爸說完，一臉期待看著柱子，想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是不是愿意跟他走。

金柱突然站起來，大聲喊道：“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們！”說完抓起上衣就走，他的媽媽趕快追了出去。金柱的爸爸站起來想出去，被他媽媽從后面伸出來的一只擺動的手阻止了。金柱爸爸先是愣愣地站著，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兩只手捂住眼睛，將頭和手都埋在膝蓋上，嗚嗚地哭著。

柱子媽媽追上兒子，掏出兜里的一把零錢，全塞進他的上衣口袋，然后無奈地說：“兒子，記得回家啊！”

金柱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游蕩，心亂如麻。他恨自己不會說話，應該把這些年媽媽受的苦全部當著爸爸的面說出來，讓他永遠有愧于媽媽。他還恨自己沒有表達出來對爸爸的瞧不起，應該把那個收買爸爸的女人也大罵一頓。正在胡思亂想時，忽然看見有人在街邊樹蔭下下棋，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蹲在一旁看著雙方對弈了。很快，他就進入到棋盤的來往征戰，暫時忘記了煩惱。后來金柱發現，只有在下棋時，他的心才是安靜的，才不會去胡思亂想那些自己怎么也想不通的事。

03

金柱的爸爸臨走時，給他媽媽出了一個做生意的主意。因為是一樓，就學著別的鄰居把房間后面開了一個門，也改成了一個門面，聯系了一些批發商，辦理好營業執照。一個小型超市就開張了。

等金柱在外面把那點錢花完回家后，小超市的生意也火起來了。就這樣金柱家的生活也變得不在拮據，看著媽媽忙碌的身影，金柱也就開始幫忙。但他還是對學業沒有興趣，時間長不下棋心里就沒著沒落的。不到十六歲初中畢業了，他的媽媽給他想了許多辦法，又是上職業高中，又是補習的，他就是不說話。

“兒子，實在不行就不讀書了，有這個小超市也夠咱娘兒倆生活的了。你就好好幫媽媽賣貨吧！行不行？”

“我就想下棋！”

“可你總不能一輩子下棋吧？”

“就想下棋！”

“好！好！你下棋，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媽媽也沒有辦法了。

最后還是鄰居大哥有辦法，讓金柱在小超市門前的樹蔭下擺個棋攤，有時間就過來陪他下棋。如果超市里忙不過來，就喊他過去幫忙。這果然是個好辦法，一來二去，人們都知道金柱的棋藝高超，很多都找上門來跟他下棋。其實他媽媽根本指望不上他，有事稍微出去一會兒讓他看著點，超市里就會丟東西。開始媽媽還說他幾句，后來看著他下棋開心，也就這樣了。

金柱就更來勁了，夏天可以在樹蔭下開戰，到了刮風下雨，尤其是冬天就沒人了。金柱干脆把自己的雙人床拆了，換了個單人床，把自己的小屋騰出地方，外面不行時就進家里。這下讓喜歡下棋的人方便了，守著小超市，沒有煙了買煙，口渴了買水，餓了還有方便面火腿腸什么的，一下子棋攤也熱鬧起來。

小超市和棋攤一開就是九年，金柱都過了成家立業的年齡，他自己從來也不想這些。倒是他的媽媽看著鄰居們比他小的孩子都結婚了，難免有些著急，四處托人給他介紹對象。金柱就跟沒事人一樣，還是每天下棋下的不亦樂乎。鄰居大哥就說他：“你這每天什么都不管，也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這么大了也不替你媽媽想想，簡直就是個棋癡！”

“棋癡就棋癡，想那么多干嘛！”

“棋癡！棋傻子！”鄰居大哥恨鐵不成鋼地說他。

事情偏偏湊巧，本來自從跟金柱爸爸離了婚，金柱媽媽就再也不想嫁人了。她只想著好好把金柱養大，讓他成家立業。誰知道有個供貨商，也是才五十歲，媳婦因病離世三年了。他跟金柱媽媽業務上往來，彼此都有好感，一來二去成了貼心的朋友。本來是給金柱介紹媳婦，朋友們一起哄，還真成了好事。

“反正柱子也沒有工作，喜歡下棋也不算壞事，你嫁給二哥，就算把超市給柱子留下了。你倆抓住幸福的尾巴，該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去。至于柱子，有工作的女孩不好找，就給他找個實實在在的，沒有工作怕啥，兩個人守著超市還能餓著？”

金柱媽媽一想也是這么個理，為了自己的幸福，更為了孩子以后的幸福，也就同意了。

金柱媽媽嫁到城西了。金柱娶的媳婦是農村來的，人老實還特別能干，根本不用金柱插手，每天把小超市搭理的特別好。金柱只管下棋，兩個人什么都好，就是缺少交流溝通，原因就是金柱不愛說話。大家都夸金柱有福氣，能找一個又懂事干活又利落的姑娘。兩個人沒有什么摩擦矛盾，小日子過的挺讓人羨慕。第二年媳婦就給金柱生了個大胖小子，丈母娘來了伺候了兩年，絲毫沒有影響什么。媳婦和丈母娘都是特別能干的女人，每天又是照顧孩子，又是進貨買貨。一日三餐給金柱端上來，讓人們羨慕的直伸大拇指。

金柱也會邊下棋邊抱著兒子，他老是在人們面前夸兒子。

“看看我兒子，一看就聰明，以后他就是棋王！哈哈！”金柱抱著兒子，高興地頭都仰到后面去了，兩只幸福的眼睛一閉，“啪”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好景不長，在孩子三歲的時候，由于城市改造，金柱所在的位置變成商業街了。本來這是好事，可周圍的小商店、小超市如雨后春筍般的一下子冒出來十幾家，競爭的十分激烈。金柱和媳婦一時沒有在意，等發現收入大幅降低的時候，已經晚了。

掙錢不容易，坐吃山空就很厲害了。媳婦眼看著小超市不行了，就忙著四處奔波想辦法，金柱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和棋友們鏖戰。兩個人漸漸地開始了口角，媳婦的埋怨和指責越來越厲害，金柱本來就不愛說話，一著急就臉紅脖子粗地說不出來了，干脆就不理媳婦，抱著孩子四處找人下棋，把個媳婦氣得沒辦法，不是罵他沒良心，就是說他冷暴力。

終于有一天，一個下棋的棋友因為被羞辱般地說臭棋而惱怒了。指著金柱就說：“你棋藝高，棋藝高老婆都跟別人跑了，棋藝高有什么用？嗯？”

金柱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媳婦老是出去，是外面有人了。金柱本來是特別愛自己媳婦和兒子的，如今媳婦背叛了他，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也讓他想起來當年父親背叛母親和他那件事。

這件事被街坊鄰居傳的沸沸揚揚，快一年金柱也沒有和媳婦說什么，只是把孩子交給她，自己還是四處找人下棋。大概過了一年多，金柱很久沒有了消息。他本來就不惹人注意，再加上他也不跟媳婦吵鬧，超市關門后人們都沒有在意。

又過了一年，有一天一個郊區的棋友來這里下棋，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就是你們這里那個高手，我親眼看見，他在鐵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著，等火車來了，一下子就趴在了鐵軌上，火車從他身上扎過去了。”

許久沒有人搭腔，最后有人說：“棋癡！是下棋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