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滴水藏心


天氣很好,公園里有一個不大但很干凈的湖。走得累了,我便在湖邊的草坪上躺了下來。夏日溫暖的陽光被湖邊的柳樹切割成點點光斑投射在我的臉上,為了躲避日曬,我抬起胳膊放在了眼睛上-------


(一)


你還在聽我說嗎?我剛才說到哪了。哦,想起來了。是說啊,我來到這個海濱小城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一件順心的事都沒有。來的時候,吃錯東西,肚子疼了一路。住了這么多天,老友彭卿寫給我的信,居然還沒有到。最讓我生氣的還是旅館的那個小個子服務(wù)員。

那小子個頭不高,鼻子上有雀斑,線型小眼睛,短發(fā)。從我踏進旅館看他第一眼時,他就沖我傻笑,這種傻笑又透露出300%的狡黠。讓我生氣得不是他的笑,而是他的口頭禪。這小子估計沒有念完初中,英語學(xué)得半生不熟,反正來這兒這么多天了,只聽到他用英語說過兩句話:一句是“hello,man!”,另一句是“hello,boy!”。

你可能會說,就這么兩句口頭禪怎么惹我生氣了?別急,聽我跟你說哎,這個小個子見著其他的男性旅客,不管來自河南的河北的山東的山西的日韓的歐美的,他都徑直迎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齒,大大方方地喊出一句“hello,man!”。別管它合不合語言習慣,反正他就是這么說的,可是他見到我,不管是刮風天下雨天還是大晴天都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喊一句“hello,boy!”

我都二十好幾了,個頭兒一米七八,盡管臉上還殘留著些許負隅頑抗的青春痘,但是我的胡子如春苗一樣都冒出老長了。不管從年齡上還是長相上來說,咱都算是一個man了,憑什么這小子老是喊我boy呢。

一開始我沒和他計較,他喊完,我不理他就是。可有一天,我實在不想忍了。我和他剛一碰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還沒喊出“hello,boy!”之前劈頭蓋臉先沖他吼叫起來:“hello,boy!boy你個頭啊!你小子以后不許喊我boy了,I’m man.Do you understand?”小個子當時就愣住了,盯著我三十多秒沒說話。我心想,好小子,總算讓我給制住了吧。可是隨后他說了一句話,修正了我對他的英語能力的判斷。他說“But I think you are not a man.you are just a boy”。我算是徹底沒轍了,不管我怎么糾正,他腦子里就像裝了個固定程序一樣,只會對我說“hello,boy!”而不是“hello,man!”。好在小個子其他方面的服務(wù)態(tài)度還蠻好,這個旅店的價格、環(huán)境都不錯,要不我換一家旅店的心思都有了。

說了這么多,還沒告訴你,我此行的目的呢。我是想趁著暑期來到這個海濱小城住上兩個多月,寫成一部大書。就像薩特筆下的洛根丁一樣,他來到那個叫布蘭的小城要寫一部拯救靈魂的大書,我也是。我稱這本未出世的書叫大書,但這本書也許并不大。大不大不是從書的厚度和字數(shù)上說的,而是從這部書凝聚的生存經(jīng)驗上來說的。書寫的東西可能是很陳舊的東西,很無聊的東西,然而書寫的方式卻是很新穎,調(diào)動情感的方式卻是很真誠。我想,做到了這些,離我那本大書誕生的日子就不遠了。

為了培養(yǎng)存在主義式惡心的感覺,我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面,半個多月沒出門,像一個孤魂野鬼。每天我拿起筆瘋了似地批判這個可惡的世界,憎恨這個悲哀的人生,仰望這一點兒也不蔚藍的天空,思考那些曾經(jīng)殺死了無數(shù)哲人數(shù)以億計腦細胞的形而上學(xué)問題,有的時候還臨風灑淚,對雨哀思,增強增強淚腺的排泄功能。

然而實踐證明,閉門造車是造不出車的,只能造出一堆沒用的柴火。這半個多月來,我取得的唯一一項成就就是為樓下那位拾破爛的阿姨貢獻了一麻袋草稿紙。閉門寫作的路子行不通,于是,我開始實施“走出去”戰(zhàn)略。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我推開門,大喊了一聲:“我要去外面積累材料啦!”小個子不懂我要干什么,他的笑容仍然不懷好意。

我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難道是很久沒見人了,怎么有種失真的感覺。陽光照在寬闊的馬路上,像是一灣淺淺的海,路上的行人都是一群面無表情的魚類,各自機械而敏感地游動著。我走啊走啊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有什么材料好積累的。我得找一個好的去處。于是我想去工廠,可是保安不讓我進;我想去博物館,可是錢沒帶夠;我去酒吧,音樂太響鬧得我心煩;我去夜總會,可現(xiàn)在是白天。正當我彷徨無地無路可走之際,我看到馬路對面一個牌子上寫著醒目的幾個大字“XX市XX圖書館”。我呵呵一笑,“去這兒歇會兒吧”。

這家圖書館應(yīng)該來說還不小,里面布置的也很精致,每隔三排書架旁邊就有一張桌椅,供讀者讀書用。書店里的書古今中外應(yīng)有盡有,不同類別的書放在一起。我繞過標識著諸如“官場讀物”“養(yǎng)殖讀物”等的書架來到“當代文學(xué)”和“外國文學(xué)”書架邊,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我坐的位置后面是一扇窗戶,窗子被一層淺淺的綠色的半透明的簾子覆蓋,透過窗簾隱隱可以看到樓下的行人往來。當然外面的陽光也可以照射進來。我坐的位置對面是一面窄墻,墻上布滿了一些玲瓏滿目的裝飾品。

我坐在那兒有心沒心地翻閱阿蘭?德波頓的一本名為《親吻與訴說》的書。《親吻與訴說》多具誘惑力的名字呀。親吻與訴說,這兩項浪漫而天才的舉動都需要嘴來完成,然而光靠嘴還不夠。沒有愛意的親吻不過是四片嘴唇的摩擦,沒有思想的訴說充其量只是唇與齒的碰撞。

我在想,我要寫的這部大書里面需要一位女主角了。我一直在努力描繪我這部大書里面女主角的相貌。可是無論我怎么描述,結(jié)果都不讓我滿意。所以,我干脆不打算描述了。你肯定聽說過一句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此外,你恐怕還聽說過另一句話叫“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所以呢我就更沒有必要描繪我這部大書里女主角的相貌了。

為我這部大書里女主角命名同樣是經(jīng)過一番思量的。我找來百家姓,閉上眼睛翻到哪一頁就是哪一頁,然后點到哪一行就是哪一行。正當我想睜開眼睛看看選到的是那一個姓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樣做并不合適。因為我要塑造的這個女主角并不是既定的、具體的、個別的,而是模糊的、抽象的、普遍的。為什么非要限定名姓呢,這一次她可能姓李,下一次她可能姓龐,就像是一葉浮萍,她可能從這條小溪中飄過,也可能在那口泉中打過轉(zhuǎn)兒。所以,我干脆稱之浮萍女算了。

其實浮萍女并不是我一廂情愿臆想出來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是有原型的。那是我去圖書館的第三天,將近傍晚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我正在翻閱川端康成的《雪國》,抬頭時,正好看見一個女子,她抱著兩本厚厚的《資治通鑒》在我東南方向,相隔三個書桌的一個地方坐了下來。我開始盯著她看,她沒有注意到我,所以我的目光才不至于那么窘迫。她呢,齊耳的短發(fā),溫潤的臉龐上不時露出干凈的笑容。哦,該死,我說了不描述她的樣子。

后來,她每天都會準時地出現(xiàn)在那里,準確地坐在我初次見她的那個位置上,從來沒有變過。她的衣服似乎很多,因為她每天都會穿一套不同的衣服出現(xiàn)。為了證明我遇見的她不是一個虛幻,我在日記里完整地記錄了她每天穿的服裝。此外,她總是一個人來到這個圖書館,看書也很有規(guī)律,上午是《莊子》,下午是《資治通鑒》,每天都是如此。看書看得累了,她會趴在桌子上,打個瞌睡兒,身體微微地起伏,我似乎能夠聽見她的呼吸。有時候她睡得久了,我擔心她會一直睡下去。

我甚至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一個世紀,就這樣被你睡過去/你夢見了莊子騎著蝴蝶,司馬光舉著石頭/缺氧的魚夢見了你羞紅的腮/ 你的鼻尖,熱愛八月的空氣/正如,這如畫的江山適合觀看。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能見著她,然而都只是見到而已。我沒有走上前去找她搭話,因此我始終不能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好以浮萍女暫代之。十多天過去了,我的那部大書,還只是剛寫了開頭,我覺得有必要深入調(diào)查下浮萍女背后的故事了,但是我又沒有勇氣直接向她詢問。不過這也難不住我,我可以通過別人來了解浮萍女的事情。我想到了小個子,小個子是本地人,認識人又多,會不會認識浮萍女呢?我好說歹說在小個子不值班的時候把他拽到了圖書館。在路上,小個子嘟囔著說:“哈哈,你該不會是想讓我給你做媒人吧。”我說“就算是吧,你別多嘴了。”

“來來來,她就在這里。”我一邊小聲對小個子說著,一邊指著浮萍女的方向給他看。“在哪里?那兒根本就沒有人啊。”小個子使勁兒揉了揉眼睛說道。“你小子眼睛是不是壞了,她就在那兒啊。”我一著急差點兒沒喊起來,但意識到會驚擾了浮萍女,又馬上掩住了嘴巴。“你眼睛才壞了呢,那里除了一幅畫,連鬼都沒有。”小個子甩了甩頭,以為我在戲弄他,然后調(diào)頭就走了。我說“你別走啊,她明明在那里呀。”她真的坐在那兒,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我是真的看見了,可是小個子為什么說那里除了一幅畫什么也沒有呢。

說來也怪了,自打小個子來過那里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從那里見到過浮萍女。難道她真的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可是這個疑問卻被我隨后的見聞推翻了。我曾經(jīng)于一個立交橋邊見到過她,她站在橋頭,眼角有淚,突然她像斷翅的驚鴻一樣向橋下跌去。我嚇壞了,當時撲了過去,可是我并沒有看到她摔碎的像綻開的紅玫瑰一樣的血肉模糊的身體。我曾一度以為她死了,然而在一個地鐵車站,我看見她抱著一個嬰孩,脖頸上圍著一個白色的圍巾匆匆消失于黑色的人群中------貌似自此以后,我還見到過她好多次,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一想她的容貌,就頭痛的厲害,以至幾乎忘記了她的容貌。

一天晚上,我終于收到了老友彭卿寄給我的信。信上主要是說,他最近也寫了一部小說,很成功,已經(jīng)發(fā)表了。我心說,這小子不是氣我嘛,他的寫好了,我的還沒個眉目。幸好當時沒有和他打賭比賽,要不然這次輸?shù)臏适俏摇E砬淅嫌寻阉哪瞧衅≌f附在信的后面。不讀還好,讀完,我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小說的內(nèi)容大致如下:

一個不知名的小說家去海濱小城旅行,在圖書館遇到一個美貌的女子。

他每天都能見到那個女子。那個女子每天都換一套衣服,并且每天不重樣。她讀書也很有規(guī)律,上午讀《資治通鑒》,下午讀《莊子》。那個小說家還為她寫了一首詩題名《虞美人》,可是那個小說家怎么也沒有勇氣走上前去與她交談,于是他請來旅店的一個服務(wù)員幫他看看認識不認識那個女子。結(jié)果服務(wù)員說,那里根本沒有什么女子,只有墻上的一幅畫。那幅畫是歐洲的一幅名畫《小艾琳》。小說家愛上了那幅畫,自此沉浸在幻想之中,終身不娶。那個小說家于是被人們稱為現(xiàn)代版的皮革馬利翁。


(二)


聽完上面的講述,你一定會以為我在忽悠你。我敢拿我的人格發(fā)誓我并沒有完全忽悠你。笛福說過一句話:“用另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gòu)的故事來陳述真事,兩者都可取。”有的時候一個邏輯嚴謹?shù)墓适路炊鴽]有一個荒誕無稽的故事更加真實。我想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會懂得,要不然我也就沒有必要浪費這么多唾沫專門找你述說了。

你說“我們認識不久,你為什么給我講這么多故事?”我說“你錯了,其實我們早就認識了。”

你還記得在你小的時候,也是我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到你奶奶家作過客。你仔細想想,如果實在想不起來的話,我來告訴你吧。那是我八歲的時候,父親帶我進城辦事兒,辦完事兒后,順便去拜訪一位很久沒聯(lián)系的干姨姥。我記得你和我同庚,因為干姨姥向我問起年齡的時候,提到了你。更巧的是剛剛提到了你,你便來到了我的干姨姥家也就是你的奶奶家玩耍。你看到了有一個陌生的男孩在你奶奶家,不知為什么你感到很高興,就好像我們是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一點兒隔膜也沒有。你拉著我跑去了你的房間。

那里有很多玩具。我記得那兒有一頭玩具大象,它可以拆裝,把大象的四肢及頭顱藏進肚子就成了一個碩大的蛋殼,從蛋殼中摳出四肢和象頭就又變成了一只驕傲的大象。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你是如何認真地為我表演著這個大象變蛋殼、蛋殼變大象的魔術(shù)的。

你很熱情帶著我這個外面來的孩子玩耍了一個下午,要不是天黑我和父親還有坐車回家,你當時還要拉我去樓下的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為了記住你,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偷走了你的一件玩具,不是那頭大象,是另外一個。它是一個肌肉發(fā)達的大力士水手,但是卻長著長長的兔子式的耳朵。我稱之為長耳朵水手。

你可能不會在意一個玩具的丟失,你可能很快將那個下午遺忘。那個下午就像你丟失的玩具那樣,不過是為數(shù)眾多的玩具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可對于我而言,那個下午就像那個無比珍貴的長耳朵水手一樣,陪伴我度過了童年的好些時光。

盡管我無法回憶起當時你的面貌,況且十幾年過去了,你也早已經(jīng)不是童年時的摸樣,但是前些天在海鮮店我們相遇時,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你就是八歲的我曾經(jīng)見過的那個女孩。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盡管這只是憑直覺得出來的。我不僅能在十多年后一眼就認出你,我還能講述你這十多年的日子是如何過來的。你相信嗎?不妨先聽我說一說,再做判斷。

你過完了自由自在的小學(xué)時代,盡管耳旁少不了媽媽煩人的督促你學(xué)習的嘮叨。升入初一的那年,你十四歲,你的爸爸去世了。他是在一場睡夢中死去的。父親晚上睡覺愛打呼嚕,呼嚕打得極響,你住在隔壁的屋子都能聽得見。你的媽媽愛好打扮,喜歡社交,白天的時候應(yīng)酬總是很多,到了晚上累得不行,希望睡個好覺,可總是被你爸爸的呼嚕攪得心煩意亂。因此,你的媽媽和爸爸沒少吵架。

那一晚,你的媽媽回來得很晚,被公司的人灌了一通酒,黑暗中還被一個好色的男同事摸了一把奶子。你的媽媽忍住了沒有發(fā)作。回到家中,你爸爸的呼嚕聲和平常的晚上一樣,依然響亮如雷。你的媽媽用枕頭壓在頭上,借著酒意,濃濃睡去。

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你爸爸一睡過后再也沒有醒來。醫(yī)生說,你爸爸患有心肌梗塞,晚上睡覺的時候,呼嚕打得猛烈,造成呼吸困難,加劇心機缺血而死。如果當時有人聽到你爸爸出現(xiàn)呼吸異常,及時叫醒他,也會平安無事。只是----

“只是我當晚喝多了,也睡得太死。”你媽媽悲痛地說。于是在你十四歲的時候,你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失去了父親,媽媽的脾氣變得很糟,她放松了對你的管理。你本性貪玩,學(xué)習成績開始直線下滑。考個好大學(xué),對你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著邊際的玩笑。你開始嘲笑班上學(xué)習好的女生,和班上學(xué)習差的男生在一起廝混。

在你十七歲的時候,你獻出了自己的處子之身。在夾雜著快感的痛楚中,你凝視著那個男生的臉龐,當時的你想要一輩子記住這張臉,可是等你后來拼命回想的時候,你卻怎么也記不清了。

你們沒有多久就分開了,你開始變得沉默,一個人獨來獨往,跟誰也不再交際。而這個時候,你媽媽卻給你找了個后爸。

幸運的是這個后爸對你還算不錯。他是民政局的一個科長,他有一個手下叫小劉。小劉比你大九歲。高中畢業(yè),你沒有考上大學(xué)。兩年后,后爸做主,把你許配給了小劉。

你并不喜歡小劉,小劉太土,也太悶。你們在一起常常半天里沒有一句話。你打小劉罵小劉,小劉都只是嘿嘿一笑,并不跟你計較。你倒希望小劉跟你計較,最好有的時候還能還手打你罵你,要不然這日子過得可真的一點兒滋味也沒有。

結(jié)婚后,不到一年,你懷了孩子。可是你卻不想要這個孩子。因為你不想在22歲一輩子就定局了,終日只能呆在家里哺育嬰孩,照顧公婆。于是你背著小劉,偷偷把孩子打掉了。那晚,小劉生氣了,你終于見到他生氣的樣子了。他打了你,而且用的力氣極大。

你離家出走已經(jīng)半年多了吧。你在這個陌生的小城一家海鮮店打工。要不是那晚,我請小個子來這里吃海鮮,怎么會碰到你呢。

我記得那天,我一下子叫出了你的名字,這個名字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不斷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它就像是在記憶之河中漫無目的地漂泊的一個瓶子。你的面孔是安放它的主人。見到你,它一下子有了歸屬。

聽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匆匆環(huán)顧四周,茫然的表情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當你確定聲音是從我的嘴巴發(fā)出的之后,你走了過來。

當時我就說,我早就認識你,你卻說不信。別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你生氣了說我是不是有神經(jīng)病。我沒有氣餒,一而再再而三地約你。直到今天,你終于肯坐在我的對面,聽我說話了。

呵呵,講到這里,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誰了吧。你現(xiàn)在是不是也有話對我說呢。好的,現(xiàn)在你說吧,我在好好聽著呢。

---------------------

首先謝謝你向我講了這么多,你知道我的過去,然而這并不能說明什么。每個人的故事都似乎有那么一點兒似曾相識。真實與虛構(gòu)就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真實的背后是虛構(gòu),虛構(gòu)的后面藏著真實。所以呢,關(guān)于你的過去,我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你信不信呢?

其實剛才你所說的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只是故事的起源卻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八歲那年,我確實認識了一個陌生的小男孩,但不是在我奶奶家,而是在鄉(xiāng)下你的外婆家。

我的奶奶,在城里住了這么多年。上了歲數(shù),開始想念故鄉(xiāng)的生活以及故鄉(xiāng)的親朋好友。你的外婆是我奶奶的一個干姐妹。她是奶奶這輩子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說真心話的朋友。八歲那年,奶奶帶著我去了鄉(xiāng)下,去見她的干姐妹,也就是你的外婆。

奶奶平時在家里話很少,可是那天見到了你外婆,肚子里的話像泉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我還小,不太喜歡聽大人們聊天,便獨自一人跑到院子里。當時,我記得你正和一群孩子在門口你奔我趕。突然你在轉(zhuǎn)身的剎那看到了我。你停了下來,望了我好半天。

你說,“你是從城里來的吧,我媽媽說今天我家從城里來客人了。”我點了點頭。

于是你便帶著我跟你們玩耍起來。我記得院門口很空曠,這是一片高地,下面是大坡,斜坡上長滿了樹,樹下面有不少枯井。在高地靠近斜坡邊上有一落高高的麥秸垛,比院大門還要高。你說,上面很軟和,爬上去很好玩,要不要試一試。我不敢。你說沒關(guān)系,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

上面真的好高,站在上面看大坡下的枯井像是掉了牙的惡鬼的大嘴。上面真的很軟和,站在上面像是踩在了一塊低空飛行的云朵上。

當我們從麥秸垛上滾下來的時候,渾身沾滿了麥秸穗。你媽媽把你罵了一頓,說不該帶我這個從城里來的小女孩去爬麥秸垛,這樣太危險了。你滿不在乎地沖我眨了眨眼睛。我撲哧一聲笑了。

自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你外婆家。因為后來奶奶的身體一直不好。那個愉快的下午,對于我而言,就像是空曠的田野突然放飛的一只藍氣球,它是那樣的快活兒自由。對于你來說,它或許是一個很尋常很普通的下午。你應(yīng)該很快就把它忘記了吧。

在你十歲的時候,你的外婆去世了。她活了八十一歲。她是最疼你的親人也是你最愛的親人。你是她一手帶大的。你永遠也不會忘記外婆對你的照顧。剛會走路時,外婆顫顫巍巍地跟在你身后,生怕你跌倒了。在炕上呆膩了,外婆就用她靈巧的雙手為你剪小紙人兒玩。

你說你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做過的第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是在外婆的葬禮上,當時喊喪的李大叔見你還是個娃娃,怕你不知道如何行禮,示意父親替你行禮。你搖了搖頭,在滿院都是人注目的情況下,你像一個大人一樣不慌不忙地在外婆靈堂前扣了三個響頭,然后點上了一炷香。你在心里告訴自己,姥姥,你的外孫已經(jīng)懂事了。

十六歲的時候,和每個青春期的孩子一樣,你也開始了自己的初戀。和現(xiàn)在早熟的孩子們不同,你的初戀很樸素,僅僅停留在心思松動的想象階段。你甚至連當面看她三十秒都不敢,但是你卻憑借著自己的記憶為她畫了一幅肖像。她和你不在一個村莊,但是她每天放學(xué)都會從你家后門經(jīng)過。于是,每天放學(xué)后守在后院望著她騎車離去成了你的一件必修課。

她是個愛笑的姑娘,她的眼睛蘊含豐富的表情,你以為她對你有意。幻想成災(zāi),幾個禮拜后,你居然如神魔附體般為她寫了一封情書。那封情書笨拙極了,找不到一句柔情似水的話。有的只是你自己一個人才懂的“胡言亂語”。你說,你自己是一個兩面人,一面很善良,另一面很邪惡。為了壓制自己邪惡的一面,你為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雷電霽”。每當一念這個名字的時候,你的靈魂就能得到凈化。如果不是在文章的結(jié)尾找到了“我喜歡你”這四個字,那么這封信怎么也無法歸類到“情書”這一光榮的文體中。

你是一個在老師眼中、父母眼中、同學(xué)眼中無比聽話的好孩子,你無法承受情書一事敗露的風險。然而事情卻并沒有像你所擔心的那樣發(fā)展。第二天,她很輕松地在你面前來往,就像沒有收到那封情書一樣。你開始把握每一個機會和她聊天,你記住了她純美的笑。

美好的日子很快被一個暑假中斷了,開學(xué)后,你們沒有分在同一個班級。這對于你而言,就失去了和她繼續(xù)交往的機會。不久,一個人的幻想被冷峻的現(xiàn)實替代。你看到她被與她同村的男子拉扯著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緊張而忙碌的高中,對于你而言,是乏善可陳的,除了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xué)外,其他的憧憬都被無限地省略了。

高考的結(jié)果,差強人意。你讀的是工商管理,但卻喜愛文學(xué)。你一向是一個有明確生活目標的人,但有一天突然感到懷疑。你覺得照以往的生活態(tài)度活下去,會很累,你要試著改變。于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你放棄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獨自一人跑到一個邊遠的小城進行創(chuàng)作。你來到了這里,碰巧遇到了我。所以才有了今天這次談話。

你并沒有綿延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目擊了我成長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和你一樣,我也沒有進入你的生活,進行長期追蹤式的觀察,但是我們都能根據(jù)我們八歲時那一個亦真亦假的交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無比真實地敘述出彼此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

表面上看你說出了我的經(jīng)歷,我講出了你的過去,其實我們只是玩了一個移花接木的游戲而已,你用你的過去侵略了我的故事,我用我的故事改造了你的過去。


(三)


好吧,我承認你果然聰穎。我發(fā)現(xiàn)你和我一樣,都非常具有小說家的潛質(zhì)。小說要面對的只有兩種東西,一是語言,二是內(nèi)心體驗。情節(jié)的真?zhèn)我苍S并不重要,隱藏在情節(jié)背后的內(nèi)心體驗才是驅(qū)動小說語言進行編碼的重要勢能。我很想和你討論討論,我開頭給你講的有關(guān)浮萍女的故事是如何編碼的。其實,那個夏天,我根本沒有去什么海濱小城,你是知道的,我是一個學(xué)生,哪里來的閑錢去外面住上個兩個多月。既然我沒有去海濱度假,那么我也就根本沒有遇到什么所謂的浮萍女,甚至連小個子也沒有見過。

小個子其實是我們男生宿舍同樓層的一個哥們兒。每次我路過洗手間的時候,都看到他剛系好褲袋,搖頭晃腦地從里面走出來,沖我詭異地一笑,“hello,boy!”。他沖我打招呼,我得回敬他呀,但是我不能完全照搬,回敬他“hello,boy!”,于是從我的嘴里機智地蹦出一句:“hello,man!”。可剛一說完,我就意識到自己吃虧了,應(yīng)該是我先喊“hello,boy!”,他回“hello,man!”才是,可是等到下一次碰面的時候,我先喊了“hello,boy!”,他卻并不回我“hello,man!”,還是“hello,boy!”。我開始糾正他的錯誤,但他不認為然,所以呢我從骨子里認為他是不愿認同我是個man,于是才有了上面的編造。

至于浮萍女呢,其實生活中根本沒有這個人,她源自我的一個夢。在夢中,她是以古裝的樣子出現(xiàn)的,頗有晏小山“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那種意境。當時我被一群人追殺至河邊。她從天而降,手里擎著一朵碩大的荷葉。突然間,箭矢如雨朝我和她射來,只見她迎身躍起,單手旋轉(zhuǎn)手中的荷葉,荷葉疾轉(zhuǎn)如飛,箭矢被阻擋在外,紛紛四散開去----這段傳奇般的夢境顯然不適合安放在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中轉(zhuǎn)述,于是乎改裝加變形,一段俠女救書生的傳奇變成了小說家暗戀女讀書者的故事。這可真是天壤之別呀。

好了,奧秘已經(jīng)揭穿。剛才給你講了一個虛構(gòu)的事情,下面我想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我們村的一位老人——老楊大爺。老楊被人叫做老楊的時候并不老。老楊17歲就當了兵,和他一塊當兵的還有老馬。老楊對老馬說,你看著吧,老楊我當兵要起碼要當個半輩子,將來好做到元帥,做不成元帥,也做個上將啥的。可惜,他沒有實現(xiàn)這個遠大的理想,他只當了五年兵。1947年,也就是老楊23歲那年,一顆冷彈在老楊不到十米的地方突然炸響,還好老楊躲得及時,要不然他立馬就得見閻王爺去了。雖然命保住了,但是他的兩只眼睛打那以后卻瞎了。炸彈的碎屑在炸響的瞬間迸進他的眼睛里,左眼的瞳孔直接給擊碎了,右眼的角膜也被磨破了。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是:“那昏天暗地地一聲巨響,突然間,就像是有一個無形的惡魔,把爪子伸進了你的眼眶中,腦瓜仁疼得要裂開似的,再然后就是沒有感覺,昏死過去了”

看到老楊昏死過去,老馬冒著生命危險把老楊背回了陣地。連長見老楊傷的厲害,要老馬護送老楊到解放區(qū)的醫(yī)院進行治療。老馬馬不停蹄地就把老楊送去了醫(yī)院,老楊躺在病床上,對老馬說,老馬,我當不了元帥了,這個元帥就讓給你當吧,我可等著看你的元帥勛章啊。

然而老楊并沒有看到老馬的元帥勛章,老楊看到的只是老馬的烈士證明。1949年,全國都解放了,按說普通當兵的也該回家了,可是老馬并沒有回來。老楊說老馬肯定是當大官了,不愿意回來了。可是沒有想到1951年的時候,老馬沒有回來,老馬的犧牲證明倒回來了。送老馬犧牲證明回來的是一個叫小李的同志。小李說,找了那么久,可算把烈士的家鄉(xiāng)找到了。小李說,老馬并不是死在解放中國的戰(zhàn)場,而是死在西南剿匪的戰(zhàn)場。老馬是在解救一對被綁架的夫婦時被土匪的暗槍打中后腦勺送命的。

得知老馬犧牲的消息那天,老楊正叼著根煙坐在院門口。屋門被一個大棉布簾子嚴嚴實實地捂著,里面有幾個女人忙來忙去為老楊的媳婦兒接生。

小李對老楊說,老馬死了。剛說完,老楊嘴里的煙掉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出來了。屋子里嬰兒哇啦哇啦的啼哭聲沖破厚實的棉布簾子直抵老楊的耳廓。老楊二話沒說,當即跑了進去。那幾個接生的婆姨對他說,恭喜啊,是個男娃。老楊用手顫抖地撫摸著孩子的臉龐,突然間就哭了。老楊哭著說,老馬呀,你個兔崽子,好好的元帥你不給老子當,非要投胎給老子當兒子!

這是老楊的第一個孩子,老楊卻不要他姓楊,偏要他姓馬,取個乳名叫馬娃。老楊說,我這命是老馬給的,老馬到死都沒娶媳婦,我給他一個兒子算什么。

老楊是四九年結(jié)的婚,假如說他眼睛沒瞎的話,估計在四七年就能結(jié)婚了。老楊四七年被老馬送到解放區(qū)的醫(yī)院后,醫(yī)生說他這雙眼睛算廢了,以后不能再當兵了,于是部隊就送他回了老家。

他這一回家,老楊的爹媽發(fā)愁了,兒子殘廢了,哪個女娃肯嫁給他呢。原先在兒子當兵那會兒,眼睛還沒瞎的時候,倒是有好幾個媒婆經(jīng)常進門。現(xiàn)如今一聽說老楊瞎了,那些媒婆就再也不肯踏進老楊家門檻半步了。

話說天無絕人之路,老楊的爹是個木匠。有一次在城里替人攬活兒的時候,聽一位姓王的木匠說,南門沈家藥材鋪子有一位小姐,二十有幾了,還未曾出嫁。原來這位小姐,雖然家境殷實,但卻是一個啞巴。沈家老爹一直擔心女兒因殘疾嫁到婆家受欺負,遲遲不愿考慮女兒的婚事,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也不能養(yǎng)活而女兒一輩子呀。于是沈家老爹開始為女兒挑女婿。門當戶對的嫌棄沈家小姐是個啞巴,不肯提親。有幾個家境貧寒的倒愿意提親,可沈家老爹看出來了,他們并不是真心喜歡女兒,而是貪慕沈家的家業(yè)。挑來挑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婿,直到那天老楊的出現(xiàn)。

老楊是被他爹硬拽過去的。或許是老楊的性子實在,不耍滑頭,或許是沈家老爹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了,老楊就這樣成了沈家的女婿。

別人都說老楊揀著了,本來是打光棍的命,這會兒抱回了一個活生生的大閨女,而且還是個城里的娃。老楊雖然表面上也歡喜,但是他內(nèi)心卻有些個不悅意。他想,我是個瞎子,以后全憑耳朵和她打交道了,可她又是個啞巴,我的耳朵又派不上用場了。

結(jié)婚那天,別人都說新娘長得很俊。老楊心想,長得俊有啥用,我又看不見了,哪怕她長得丑一些也不打緊,只要她會說話,能跟我雜七雜八地說些事情,就是整天數(shù)落我也沒關(guān)系。

洞房花燭夜。老楊靜坐在新娘子旁邊,只聽見她均勻但有些緊促的呼吸。老楊掀開新娘子的蓋頭,捂住她的手,一邊摩挲著一邊說道,嘿嘿,你這輩子就只能跟我老楊過了,過完今天,你就是我老楊的女人了。我不是愛說話的人,本來打算這輩子,找個會說的女子,她說我聽,既然你不會說話,那么以后的日子,就我說你聽吧。

婚后的日子,老楊發(fā)現(xiàn)自己原先的想法錯了。娶個啞巴媳婦,日子并沒有沉悶,反而更有奔頭了。啞巴媳婦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她特別愿意傾聽。有的時候,有個人愿意聽你述說比你聽別人述說還更顯寶貴。

老楊本來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可自打結(jié)婚后,他的嘴一天也不偷閑。他的嘴能說,只對媳婦一人能說。面對外人的時候,他老楊還是原先那個沉默寡言的老楊。老楊跟媳婦什么都說,從戰(zhàn)場上的大小戰(zhàn)役到家里面的大事小情。老楊什么都說,老楊媳婦就什么都愛聽。只要聽她家老楊說話,她就渾身帶勁。老楊說話的時候,別的人再和她說話,她就聽不見了,只能聽見老楊一個人說啥。老楊說到起勁兒的時候,她就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出來,配合著老楊。老楊說到傷心事的時候,她便湊上前去,用手捧住老楊的臉。老楊這時就把媳婦抱著懷里,說,你就是我老楊的命呀,你就是我老楊上輩子修來的福呀。

老楊的兒子馬娃長到五歲的時候,老楊的媳婦又給他懷上了一個。老楊本來想生個七八個娃,將來排成隊給他這個當?shù)囊灰痪炊Y,可是老楊的媳婦生完這一個,就難產(chǎn)死了。

媳婦走后好一段時間里,老楊都感覺頭頂這天好像被人掀去了,就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稀薄了似的。老楊眼睛雖瞎,無法看清媳婦的長相,但自打結(jié)婚后,老楊一直沒有放棄在腦海中想象媳婦容貌的努力。他就像是一個技藝高超的畫師一樣,一筆一劃地在腦海中雕刻著媳婦的模樣,但是每當快雕畫出媳婦完整的模樣時,突然間一切都變得模糊,然后不管怎么努力也無法讓其變得清晰起來。

然而僅有的一次,就是媳婦難去世前的片刻間,他突然間“看”清了媳婦的長相。她是那樣的美,這突然起來的美瞬間沖淡了失去媳婦的悲傷。老楊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別人都在奇怪老楊為什么發(fā)笑,老楊不予回答。然而這瞬間的“復(fù)明”馬上就消失了,無邊無盡的黑暗再度降臨,失去媳婦的悲傷卷土重來。

老楊在后半輩子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命換一命啊,上一代人缺失的東西,下一代人就得到了補償。老楊這話是對老楊的女兒說的。老楊的女兒就是老楊的第二個孩子,老楊的媳婦正是生她的時候去世的。老楊的媳婦是個啞巴,可老楊的女兒卻天生一副好嗓子。不到一歲,老楊的女兒就能喊爹了,老楊不叫她先喊爹,叫她先學(xué)會喊娘,再喊爹。老楊這時就想起了媳婦,要是她還活著,該多好啊。

老楊的女兒嘴巧,唱歌好聽,于是老楊給女兒起了個名字叫百靈。1970年的時候,楊百靈14歲,她還被城里的老師選去扮演《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呢。人們都說這是百靈娘在天堂里護著她呢。

自打老楊媳婦沒了以后,老楊一直沒有再娶。這回倒不是沒有合適的對象,村里有一個姓唐的寡婦,是個健全人。她喜歡老楊這份實在勁兒和癡情勁兒,琢磨著和老楊過到一起。老楊也知道這姓唐的寡婦是真心喜歡自己,又是個會過日子的能手。可老楊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有了那個沈家小姐就夠了,即使她死了,他也不愿意再找別的伴兒了。雖然姓唐的寡婦沒有成為他的第二個媳婦,但是老楊這后半輩子沒少得到姓唐的寡婦的照顧。

要知道一個盲眼的男人帶著兩個孩子,這日子可不容易過。馬娃五歲多了,會干活兒了,還好說,可百靈那時候還在襁褓之中,光是吃奶這個事情就讓老楊犯了愁。老楊沒有辦法只好抱著百靈上各個村子里剛產(chǎn)完孩子的農(nóng)婦家借奶喝。可是這借奶,十家得有七家不愿意的,那三家愿意的,讓娃喝多喝少還是個事兒。百靈餓得面黃肌肉,老楊干著急。

這時多虧了姓唐的寡婦,那個時候她也剛生下一個小孩,奶水正足。唐寡婦就對老楊說,你別整天外面去借奶了,干脆把孩子給我,我?guī)湍阄顾懔恕@蠗畋M管過意不去,但是為了孩子著想,還是答應(yīng)了。為了還唐寡婦的人情,唐寡婦家有什么力氣活兒,老楊不等她說就攬了來。唐寡婦呢也是倍加關(guān)照老楊及孩子的生活起居。

這不是一家但勝似一家的兩家人,就這樣相互攙扶度過了五十余載春秋。年輕的時候,老楊沒有答應(yīng)唐寡婦結(jié)婚的請求,到了他們七十多歲的時候,老楊突然想通了,他要和唐寡婦結(jié)婚。老楊心想,按理說一個人正常壽命也就七十幾歲,我這前七十多歲的生命是沈家小姐的,現(xiàn)在我還沒死,余下的日子該回報給唐寡婦了。只是怕唐寡婦嫌等得太晚不愿答應(yīng)。沒想到唐寡婦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浮生若夢。唐寡婦嫁給老楊后,過了不到十年,也撒手人寰了。老楊心想,我這命怎么這么硬啊,要是我先她而去多好,那樣我就不用承受失去伴侶的孤單了。晚年的日子,老楊謝絕了兒孫接他去城市享福的請求,自己一個人留在村子的老屋里陪著兩個妻子。老楊說,我要是離開這兒了,我就感受不到她們了。

我從打小的時候,就聽村里人給我講過老楊的故事。有事沒事兒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跑去找老楊求證是不是真的。漸漸地我和老楊成了一對忘年之交。

這一年,我23歲,我去老楊家,老楊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但身子骨還算硬朗。老楊對我說起了自己的一個心愿,那就是在他去世前,他還想再“看看”沈家小姐的容顏。老楊從他枕邊的一個匣子中摸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他一邊顫抖著將照片遞給我,一邊告訴我說,這張照片是沈家小姐出嫁前照的,他想叫我?guī)退枋鱿滤南嗝病?br>

當時我接過照片時,我吃了一驚,你知道上面的那個人長得像誰不?她長得像你,和你一模一樣,要不是事先知道這是沈家小姐的照片,否則我肯定會認為這是你的。

我用盡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形容詞來形容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模樣,老楊的嘴角漸漸地露出了笑容。當我說完的時候,我問了句,楊大爺,這是不是你心目中沈家小姐的樣子呢?老楊沒有說話,我以為他出神了,沒有聽到我的問題,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楊的姿勢半天里一動沒有動過。我把手伸向他的鼻端。就在我跟他說話這會兒,老楊去了。所以,我至今無法知曉老楊臨死前是否真正“看”清了沈家小姐的模樣。

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坐在我對面的你的身份。你到底是所謂的浮萍女呢,還是我八歲時遇到的那個小女孩,還是沈家小姐轉(zhuǎn)世呢?


尾聲:


這時,我看到你像一個雕塑似的開裂了,隨即又像一道煙似的開化了。我身處的地層瞬間開始震顫。一陣旋風襲來,我無從躲閃,像羽毛一樣,開始了無根的漂泊。一滴水珠緊隨其后,如影隨形。它終于追趕上了我,并打濕了我胸口的肌膚。心兒貼著它跳動,一直跳動到我無法感覺到它在跳動為止,就好像它被胸口的水滴吞匿了一樣。也不知飄到什么地界,我努力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卻始終也睜不開。耳旁一片浪潮聲起伏,似乎還有人在喊叫著什么。漸漸地我終于聽清了,那是一個小女孩清脆的童音:“媽媽,媽媽,快來看呀,這個人在湖邊睡著啦!”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禁止轉(zhuǎn)載,如需轉(zhuǎn)載請通過簡信或評論聯(lián)系作者。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