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那把火是我的自由。

那天夜晚,天黑得格外得早,空氣中可以嗅得到的六月份的燥熱,如往常一樣的,討厭的蛙鳴,毒蚊子,暖黃色的燈光充滿的一間磚屋,女人嬰孩的薄衫短袖,還有那個一身戾氣男人,一場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暴怒與眼淚所燃燒的大火泛濫成災。那燒焦的黑色木頭以及灰燼,是我以為的自由還是枷鎖,直到今天我仍無法準確作出判斷。

這條路已經沒有那么彎曲狹窄了,也不會一下雨就和成泥巴路。早幾年,木子陪我走這條路的時候還會抱怨弄臟了他的褲腿,對于一個有潔癖的人來說,泥巴點子糊在腳脖子上簡直難以忍受。從泥濘的泥巴路到寬闊的大馬路,這期間我的腳印幾乎可以烙在這片土地上了。木子從不問我,為什么來,又為什么離開。我不說話的時候他會識趣地躲到一邊,扯兩根狗尾巴草玩,串成一個小巧的戒指,或是采點小野花給我做一個好看的花環。例如現在,他正捧著四月路邊野生的高粱炮奔到我身邊,像個孩子一樣,笑得像太陽……木子對這片土地同樣熟悉。

木子不會說話,天生的。可是在我看來,木子比一般健全的人強多了。劉媽媽說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好壞,木子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沉默,不想和某些人說話的時候也可以沉默。對啊,這樣看來,沉默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最初,我不會手語的時候,我與木子偶爾的對視或笑也不會尷尬,可能是因為我是一個天生喜靜惡鬧的人吧。

返程的路上木子專心地開車,嘴角帶著笑意,他認真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摸摸他的頭,木子在我身邊之后,那種惶恐不安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坐在副駕,摘掉墨鏡跟帽子,臉頰被汗液粘著一縷頭發,不太舒服,我對著車子的后視鏡整理我的頭發,我看見那鏡片中映出的我自己,額頭微汗,臉頰被悶出的紅潤,我白了長開了如鮮花開得正盛,可怎么樣也掩不住和那個男人相似的眉眼和輪廓,果然,我逃得過那間磚紅色的牢籠,也換不掉我這滿身的骨血。我的這張臉時刻提醒著我自己,我不得不在這種陰影下過完我的一輩子。

劉媽媽早已經準備好飯菜,就坐在門口等我和木子回家。我喜歡劉媽媽,這個跟我的母親一樣善良的女人,第一次見我,她就認定我是可以陪伴木子走完一生的女人。我不得不說,女人真的是一種神奇的生物,她們毫無依據卻又及其準確尖利,她可以一眼看出我靈魂上的孤立無援和對于溫暖安定的渴望。

我們邊吃飯邊看電視,劉媽媽跟木子都很入神,這個家庭氣氛安詳又快樂,你看,日子可以這樣過,可日子為什么又那樣過了?

“今天八號了吧。”劉媽媽摸了摸我的頭。

木子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收拾東西,準備帶我去李醫生那兒治療。每個月八號,是我去看心理醫生的時間。我喜歡李醫生,她溫柔,懂我,很有安全感,她的聲音可以讓我安然入睡,一夜無夢,我害怕夢境,夢境跟現實相差無幾,我害怕那漫天火光,害怕母親“珠珠,快走,珠珠,快走啊……”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我害怕房梁倒塌的聲音,我更害怕那個渾身戾氣的男人的呵斥打罵。

“其實你害怕的是你自己,不是嗎?”李醫生這樣跟我說。對,我害怕的是自己,我怕無邊的愧疚與悔恨吞噬了我,我害怕對那個男人的怨恨將伴隨我一生,我無法原諒他,也無法放過自己。

“金子,最近過得怎么樣?”李醫生還是那么溫柔優雅地跟我打招呼。

“嗯…還不錯,李醫生。”

“最近還會做噩夢失眠嗎”

“不會了,最近睡得很香”

“木子對你可真體貼”

“對,他對我很好”

我們雜七雜八地聊著天,我有些疲憊了,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么,我想在沙發上躺一會了,我有點困,睜不開眼了,朦朦朧朧的我看見一條路,路邊滿滿的都是小野花,我在花海的包圍中走在這條青石板路上,路的盡頭有什么呢?我很好奇。

路的盡頭有一扇門,黑色漆的,門環是銅質的,很厚重的感覺。

“吱……”一聲兒,我用了一些力氣打開了門,進門低頭,我撿到一枚一元硬幣。對,我曾經丟過一枚硬幣。五歲,我剛上學前班的時候。上交資料費找零的一塊錢,我裝在外套的小口袋里,我還記得我穿的是橘紅色的小外套,口袋淺淺的,玩耍了一下午放學回家爸爸問起一塊錢的時候,我掏掏兜里,空空的,錢掉了。“你是不是拿去買零食了”“爸爸,我沒有,我也不知道丟哪兒了”“你說要你還有什么用,一塊錢你都裝不住”,我帶著哭腔的話也止不住爸爸拿木棍打我,五歲的孩子的心里最大的恐懼是挨打吧,我怕疼,我害怕,我感覺到一陣溫熱的液體順著褲襠流下,我害怕棍子,我害怕疼痛,害怕再丟錢,我嚇得尿褲子。我看見門里,橘紅色小褂的小姑娘跪在香桌前。我看見那個粗魯的男人扔掉小姑娘手里的冰棍,即使是別的大人買給她的,不衛生也不能吃。我還看見那個男人拿著成績單呵斥小女孩的樣子,即使知道小女孩已經很努力可就是笨笨的傻傻的考不出好成績。一幕幕,我像在看戲,小女孩真沒出息,那個男人大概也只會使用暴力。

我又走遠了些,第二扇門出現了。打開門,撲面的茶香,我看見了好多的茶葉,盛在竹筐里。

我的家鄉是產茶葉的,清明以前的茶葉最值錢了。我爸爸也是靠賣茶葉為生。我們會先收購當天采摘的新鮮茶葉,炒好,殺青,烘干……一系列操作之后才有了毛尖。我看見一個大肚子女人坐在路邊上收茶葉,懷孕九個月的樣子,快生了吧。生活的艱辛不會給懷孕的女人半點特權,忙碌,勞動,無論什么時候。我看見男人過來了,與懷孕女人起了爭執,這個女人平時是溫順的,這個時候卻固執了起來,跟男人爭吵了幾句,爭著吵著動起了手來,懷著孕的女人,身體太笨重了,跑也跑不了的,男人在后邊追著,女人的大女兒也在后面追著“爸,你別打我媽……媽!媽!”我看見男人撿起一塊不小的的石頭扔向那個女人,正正好打中了,女人摔倒了,眉頭皺到一起,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的叫著。女人早產了,生了個女兒,男人并不歡喜,也不伺候月子里的女人。可是小女孩很喜歡自己的這個妹妹啊,夜里起來給妹妹沖奶粉,換尿布,洗尿布都盡力去做,小女孩可以代替父親擔起這個責任的。還會給媽媽熬雞湯,打荷包蛋,下面條。有時候面對生活的無奈,我們無法改變,我們愿意去接受。母親說,父親是脾氣的奴隸,他的不負責任和粗暴,作為女兒只得忍耐著。

大老遠的我就看見第三扇門了。

第三扇門里有漫天火光,我有些窒息的感覺。

我看的見火光中的幾個人。女孩子長大了些,十五六歲的模樣。男人還是那副模樣,他的粗鄙已經刻在了骨子里,可女人似乎更滄桑了些。

女孩周末回家了。女孩忘記自己是怎么在這個家庭長大的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求生存,自然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女兒跟媽媽一樣學者忍耐和服從,現在也生存得好好的。可是,女兒在接受教育,她慢慢成長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了,她知道了很多媽媽不知道的東西,尊嚴,堅強以及反抗。

跟往常沒什么不同,父母在吵架,一方趾高氣揚,一方卑躬屈膝,弱勢的一方不要妄想在老虎頭上拔毛吧,以卵擊石有什么好處呢?

“不要像條瘋狗一樣亂叫”男人強勢地罵著女人。

“你罵我我憑什么不能罵你……”生活早已把每個人都大變樣了,改造過的人我們會慢慢覺得如此陌生。

女孩以為吵著吵著就好了,都習慣了,只要不打起來就好。可是凌晨兩點的動靜讓人不得不擔心起來了。男人賭氣地說著離婚的話,推推搡搡,動手動腳。動靜越來越大了。女孩下樓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女人幾乎是匍匐在男人腳下,苦苦哀求的模樣,真的讓人心疼了…..

“爸,你怎么這樣,你干什么呀,你就只知道打人罵人是吧”

“嘿,你長大了就敢跟我叫板了,你再犟嘴,我連你一起打”

“你憑什么打人”

“就憑我是你老子,我供你讀書,我沒讓你餓死”

“那是我欠你的,我會還你的,要不要打個欠條,你除了給我錢花,你還給我什么了,你摸摸良心你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了嗎,你配讓我給你叫一聲兒爸嗎”

…….

“珠珠,你快別說了,他是你爸呀”女人又轉過來哀求女兒少說兩句,眼看著男人已經發怒了。

“你看,女人就是如此卑微,低下自己的頭,膜拜所有強勢的人,大不了同歸于盡”珠珠是這樣想的,拿出了一早準備好的水果刀。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這樣就能解脫了..

年輕的血性一旦打破了平衡世界的生存法則,后果和代價是要自己承擔著的,受得住的話,這場戰爭你就打贏了。

男人沒有想到女兒膽敢挑戰自己的權威,覺得自己顏面大失,沖過來對著女兒拳打腳踢,水果刀被沖撞掉了,女人嚇壞了,也跑了過去,三人的拉鋸戰中女兒逃出去了,逃出門外,將車庫里的汽油拿出來朝著家里一陣亂撒,瘋了,她是真的瘋了,她覺得現在死才是唯一的出路!她要自由!她恨死了,她不想一輩子這樣活著,沒有尊嚴!她不想像媽媽一樣,懦弱,一輩子被一個暴君欺負著,像只被馴服的鳥,永遠被關在專制的籠子里!

門外的火已經燒起來了,一丁點火星帶起來是一串鏈條一樣的大火,綿綿不絕。女孩跑進屋里,等待著死亡吧!大家一起……濃煙,火光,掙扎,呼喊,男人的暴怒,女人的眼淚,可憐了無辜的我的妹妹,你還這么小,可是與其痛苦的活著不如快樂的死去,和我們一起。這一刻,男人想沖出去了,他怨恨著女兒的喪心病狂,但也害怕死亡。女人護著自己的小女兒,房梁眼看就要塌了,這火光中,嗆人的濃煙,逃不出去了,逃不出去了…..下一刻,這位母親眼中閃過的是希望“珠珠,珠珠,你快逃…….”

“一定要活下去…….”最后一分鐘用盡全身力氣把女兒推出了屋外。

房梁倒塌,壓住的是三個人。這場大火中,都死了,偏偏男人還活著,大梁絆住了他的左腳,截肢留住了他的生命。

“啊……….”我從夢中驚醒了。

“夢境即現實,是嗎?李醫生”

“對你來說,是的。”

可惜,這場一個人的戰爭我輸了。我自以為的解脫和自由把我送向了更牢靠的枷鎖。我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

那天以后,我在沒去過李醫生那兒,也再也沒去過那個我必須偽裝自己才能出現的土地,我現在的生活很好,我叫金子,有一個叫木子的愛人,奇怪的是,我是一個從來不做夢的人。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