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琬惠
一
沈建中看著鼠籠里活潑潑的3948號白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活到70歲，無數次手術后，這是第一次在白鼠身上成功實現了大腦移植，自然生育的白鼠大腦移植到它自己的克隆白鼠顱內，這只被換了大腦的克隆白鼠不但恢復了身體健康，而且未發現智力受損。
超智機器人對沈建中說：“恭喜！”
沈建中激動得心跳加速，隨即腹中一陣絞痛。
他的胃癌越來越嚴重了。
大眾很少有人知道沈建中。他在中國出生，幼年隨父母去了美國，從小酷愛科學實驗，二十多歲就在國際科學界嶄露頭角，三十出頭已經開始主持國際級別的科研項目，取得驚人成績。但三十五歲沈建中突然宣布辭職，從此在公眾視線中消失。只有極少數朋友知道他回到中國，隱居在山中繼續自己的科研工作。
如今的沈建中依然癡迷于科學實驗，只有沉浸在研究中才讓他覺得自己仍舊充滿了活力。
而這山中的科學研究已經達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這無名山位于太行山脈，多年來人跡罕至。沈建中上世紀80年代落腳此處，后來通過上層關系獲得了這片山的百年長租權。深山中有谷地風景優美、氣候宜人，但交通極為不便，只有一條山路可通外界。沈建中在谷地建了實驗室，花巨資鋪設了各種通訊和網絡線路，在唯一的進山口建了功能齊全的大門，別說是人，連只兔子靠近他都能得到報告。
多年來，沈建中身邊除了一個超智能機器人，還有十幾個各有專長的智能機器人日夜不息地幫他完成種種實驗。
二
這天，他正沉浸在猴子的大腦移植手術中，門口監視器鳴響起來。身旁的超智能機器人點開面前的視頻，門口顯示有一對年輕男女正從遠處走來。鏡頭推近，沈建中看清是沈十年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
超智機器人的視頻在沈十年的影像上顯示出詳細數據：
姓名：沈十年；性別：男；最后到達時間：724天前；年齡：25歲；身高：182cm；體重……
而另一位女客的影像則顯示陌生警報，超智機器人詢問該如何處置。
實驗室處于深山中，實驗室的大門是變色隱形材料的，與兩邊山體連成一片，偶爾走近的山民從遠處看到的只是山體，看不到谷地出口。
當山民因各種原因無意靠近出口大門的位置時，超智機器人只需要按一下驅逐鍵，入口處就會發出一種高頻聲音，人的耳朵聽不到，但是身體會感到非常不舒服，本能選擇遠離。
沈建中看著女人的影像皺皺眉頭。他上個月曾經要求沈十年半年后來看他，十年也同意了，可沒說是現在，更沒說要帶另一個人來。
最終他決定放行。
沈建中把手頭上最后的縫合猴子大腦工作交給醫療手術機器人，自己走出實驗手術室，換下工作服。
超智能機器人在中心監控室檢查了各個實驗室的情況，不能對外人顯示的實驗室一律關閉，得到匯報：“一切正常”。
實驗室大門開啟，沈建中站在門口，十年走進來，如往日一樣客氣疏離。
“爸，這是我的女朋友藍茶，也是我大學中文系的同事！”沈十年對女孩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個英俊的男人。
藍茶修身黑眸，氣質嫻雅，微微鞠了一下躬：“伯父好！”
沈建中只得點頭致意。
賓主落座，超智機器人奉茶。
藍茶滿眼都是驚奇，讓沈建中感到不安。
十年解釋道，兩個人放暑假，在旅游途中臨時決定來看看爸，只留一天就上路繼續旅游。沒有打招呼就帶藍茶來是想給爸一個驚喜。
沈建中心想，確實驚到我了，喜就算了。
他把自己的實驗室視若珍寶，除了幾個老朋友之外，從不肯示人。憑什么今天這個黃毛丫頭冠著十年女友的名頭就可以進來？
沈建中根本不希望十年交什么女朋友。
他對十年招招手，父子倆去了隔間。
十年不等沈建中發問，就回話道：“爸，我知道你的規則：不可以對任何人提起這個實驗室，不可以針對實驗室的任何物品拍照以及有任何方式的外傳。但藍茶不是任何人，她是我認真交往的女朋友，我們準備下個月結婚了！”
“結婚！”沈建中震驚，“你還這么年輕！”
“我已經25歲了，到了法定結婚年齡。陳阿姨也很喜歡藍茶。”
陳阿姨是沈家的保姆，從十年出生就開始帶他，親如母子。
“不行，我不同意！”沈建中怒氣沖沖。
“爸！”十年似乎早就料到了父親會這么說，沉穩回道，“我有婚姻自由，我已經長大了！”
沈建中一時無語，他看著站在面前健壯的，跟自己年輕時候一模一樣的十年，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無能為力。
三
廚藝機器人準備了豐盛的晚餐。
兩個年輕人又累又餓，大贊菜肴美味。他們飛機轉汽車到縣城，又轉小公共到遠處的村子，最后換馬車到最近的山頭，爬過三座山才進來。
沈建中沉著臉，慢慢喝著流食。
氣氛有些沉悶。沈建中在飯桌上嚴肅重申，這個實驗室不可以對任何人提起，看來十年已經告知藍茶，她連連點頭。
飯后打掃機器人收拾一切，十年帶藍茶參觀實驗室。他們不知道所有的一切行動都在監視中。
沈建中坐在中心監控室，盯著顯示屏，看到兩個年輕人有說有笑地挽手走著。
他們看了開放的那幾個動物實驗室，包括白鼠、貓狗和猴子，每個動物身上都加了精密監察器，不影響它們行動自如，卻能時刻反應它們的心跳、呼吸、血濃度、情緒變化以及正常反應還是非正常反應。
藍茶問：“你父親拿這些動物做什么實驗？”
十年道：“基因研究，我爸特喜歡研究遺傳基因學，看在不同情況下后代基因會有哪方面變化，他對這個簡直稱得上癡迷。三十多年前他的項目得過諾貝爾獎提名，可他無心功名，隱居起來了。”
“你爸有點怪怪的。”
“怪極了。幸虧我祖父是個富豪，否則他研究這么多年毫無經濟收益，早喝西北風了！”
“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哪里……他就是怪，不喜歡笑不喜歡說話。”
藍茶點點頭，“換誰天天跟機器人呆著都會表情僵硬。”
兩個人走過關閉的克隆室的門，那里燈光有點暗，藍茶絆了一下，十年扶住她，吻她。
看著監視屏的沈建中，腦袋上皺起了大疙瘩。對身邊超智機器人說，“這樣不行！”
超智機器人說：“拆散他們嗎？”
沈建中瞪了超智機器人一眼，“你是不是又給自己下了什么八卦小說？”
超智機器人眨著黑漆漆的機械眼道：“最近下了不少情感類韓劇，對人類愛情有所涉獵。”
機器人下載文件的時間等于讀完的時間，超智機器人無論讀書還是看影視劇的數量，都早已非人類所及。
沈建中動手改動超智機器人的下載內容，禁止它再下載人類情感故事，他一向認為所謂愛情都是愚人們聊以自慰的小伎倆，不想讓自己辛苦制造的超智機器人變蠢。
十年與藍茶已經走到身體檢查室。
沈建中將很多高等級檢查儀器拼裝在一起，建了兩個兩米長、可容納一個人躺進其中的鋼化玻璃柜子，讓身體檢查變得很簡單：只要躺進一個柜子里，連接上各種監控檢查儀器的探頭，各種掃描后，身體的具體數值就會詳細輸出。
之所以建兩個檢查柜子，是怕在檢查時壞掉一個，做了備份。
十年很熟悉這兩個透明柜子，從他嬰兒期就頻繁出入其中。
四
十年是在大山里長大的。他出生后，沈建中在山中最近的村子里租了房子，把陳阿姨和十年安置在那里，每隔一個月就把他們帶進實驗室，給十年做身體檢查。
等到十年4歲后，沈建中又在北京買了房子，把他和陳阿姨安頓到那里，每隔半年，就把他們運過來，給十年檢查一次。
青春期的十年很不高興，他看出父親車馬勞頓地讓他們跑一趟，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檢查他的身體，十年抱怨自己像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又質問沈建中是不是一直把他當做沒有情感的機器人，只要身體運轉正常就可以滿意了？
陳阿姨慌忙在旁邊打圓場。私下勸十年不要沖動，說他母親去世早，父親自然會對他身體更上心。勸他理解只會用儀器檢查來表達愛的科學家父親的苦心。
此刻，十年教藍茶躺到一個玻璃柜子里，連接各種儀器。藍茶抱怨像躺在水晶棺材里，十年趁機又吻了這個睡美人。之后他自己躺到另一個柜子中，連好儀器，點了開始。
兩個柜子的身體檢查儀器同時開始運轉，在他們的身下和上方讀取各種數據。兩個年輕人側著頭，隔著玻璃微笑。
只過了十分鐘，就出了厚厚兩沓子檢查報告。
十年拿起來分別翻了翻，宣告婚前檢查證明一切正常，允許結婚。兩個人笑著擁抱在一起。
他們沒想到，與此同時，身體檢查結果也出現在中心監控室的電腦上，超智機器人瞬間讀取，宣布道：“兩個人深陷愛河。”
沈建中不理他，專心看十年的報告。
十年的身體檢查結果顯示優秀，各項器官都功能良好。
沈建中長嘆了一口氣。
五
當夜，沈十年和藍茶在客房入眠后，沈建中走進身體檢查的柜子里，最終的結果顯示，他的胃癌已經進入晚期，按照目前的發展速度，他的身體存活期為一年。
20年前沈建中在這里檢查出了早期胃癌。
沈建中從小就知道，家族人短壽，尤其是男性。統計下來，不算意外死亡，在沈家出生的男性平均壽命只有50歲。當進行基因研究時，他發現自己與父系的基因里都有某種基因突變，這一點正是短壽的原因。
基因是否可以人為改變？是否可以通過改進基因組成的方式來改變人的壽命？如果可以改變基因，那么不但自己可以長壽，還可以斬斷沈家短壽的命運。
——這就是沈建中為什么放棄國際科研翹楚的地位，躲到在中國深山里的根本原因。
沈建中的確改進了自己的基因，可是命運戲人，50歲的他還是查出了胃癌。他不信命。為了這一天，他早已經研制出可以做非常精細手術的高智能機器人。
他用了半年時間研究怎么給自己的胃動手術，怎么能用最小的創傷做最徹底的清理癌細胞手術。第一次手術，他做得很成功。
8年后癌癥再次發作。沈建中再接再厲，第二次手術切除了二分之一的胃部，只阻擋了癌細胞5年，之后是極為痛苦的第三次手術。
2年前，癌癥再次侵襲的時候，直接顯示擴散到其他器官，他已經沒法再做手術。
不能根除癌癥不代表沈建中對命運的安排無能為力。
對于別人來說，打破家族命運活到70歲，以及抗癌二十年都是值得慶賀的成功，但對尖端科學家沈建中來說，這遠遠不夠。
他的頭腦和技術是無敵的，他要活得更久。
六
第二天早上，沈建中咳出了血，他覺得乏力，在床上多躺了一會兒。
有人敲門，沈建中看了眼監視器，門外是十年。他按了下遙控器，門打開。
十年端著溫熱的營養液走進來。
“機器人準備的，我幫你拿過來了。”
沈建中擺擺手，十年把營養液放到床邊，自己也坐下來。
“爸！”他的眼圈發紅，“我剛從機器人那里知道你的病……你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
“這有什么好說的？”沈建中有點奇怪地看著十年，“我這病又不是一朝一夕了。”
“不是說做手術徹底好了嗎？”
“哦，兩年前擴散了，沒法手術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沈建中習慣了機器人清晰理性沒有絲毫情感波動的交流方式，對這樣的對話不太適應。他尷尬地咳了一聲，端起營養液慢慢啜。
“我不是怪你，是我太自私，只顧自己的事，一直沒關心你。”沈十年極為歉疚，“我和藍茶商量好了，這個假期我們都會陪著你。”
“不不！你們忙你們的！”沈建中忙說，“我沒那么需要照顧，還有好多事要做，你們又幫不上忙。”
“爸，這次你能聽我的嗎？我知道幾位治療癌癥的專家，你跟我一次去山外好嗎？”
“哼！”沈建中冷笑一聲，“外面醫院的專家？我的實驗室是世界上最好的醫院！”
“最好的醫院說你只有一年命了？爸，你出去看看，這個世界的醫術已經跟二十年前不一樣了……”
“住口！”沈建中發火了，他最恨不了解的人亂下判斷。他怎么會不了解外面的醫學水平？他從沒漏看醫學界的最新成果論文，超智機器人告訴他每一個值得關注的新發展，不只是醫學。他的醫療機器人早已智能化，可以根據新成果自行研究手術操作方式以及藥物構成。他的確擁有不為人知的，世界上最好的醫院。
父子倆不歡而散。
十年和藍茶沒有離開。
沈建中從中心監控室聽到他們在茶室爭吵，藍茶說：“老爺子與世隔絕了那么久，外面的人和環境都已經不適應了，讓他出去他會有種恐懼感，不能強迫他。”
十年說：“我懷疑我爸已經有點老年大腦萎縮了，固執己見、易發脾氣，這些都是癥狀。他不吃藥，身體又那么差，一旦出事機器人能反應過來嗎？我不放心！”
沈建中又生氣了，臭小子什么都不懂，超智機器人是哄孩子玩的嗎？它比人類的反應快十倍好不好？
他不再理會兩個年輕人，自顧自關上門做實驗。
看起來昨天的猴子大腦移植實驗很成功，換了大腦的克隆猴子已經蘇醒，初步測試大腦和行動能力都沒有損傷。它似乎對自己身體變得不同感到緊張，不停地低頭看著，雙手亂摸。
沈建中問超智機器人：“你認為我的大腦移植手術方案成熟還需多久？”
“三個月。”
沈建中點點頭，“讓那小子三個月后再來不是問題。問題是，那個女人很麻煩。”
“是。如果他們下個月結婚，三個月后你就會有個妻子。”
沈建中哀嚎了一聲。
七
沈建中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基因研究，不過在他初次發現患了胃癌后，同時開始了新方向的研究，那就是在本體動物和克隆動物間做大腦移植手術。
沈建中在博士期間就研究過此課題，因難度太大放棄。這次開始他已經有了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實驗環境：多年來，他培育了很多動物克隆體，在自體與克隆體之間做移植，可以將排異降到最低；他有最精密的醫療手術機器人，能兼顧各方面數據，能做到人手根本不及的精微度，且不知疲倦，可將誤差降到最低……
開始的幾個月，焚化爐焚燒的動物尸體每天上百。慢慢的，有些動物手術后不會死，只是變成智障或者喪失某方面身體機能。直到上個月終于出現了第一例成功的手術，那只序號為3948的白鼠。
之后又在貓狗身上獲得成功。今天的猴子實驗目前看情況也很穩定。
大腦移植手術的巨大成功首先意味著沈建中可以讓自己永生，若他能成功地將自己的大腦移植到克隆體身上。
沈十年不是沈建中的兒子，而是他的克隆人，這是一個瞞了所有人的秘密。
在沈建中進行克隆基因研究十年后，沈十年出生，他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克隆人，也是沈建中克隆人實驗中唯一的奇跡。
八
沈建中走進了克隆實驗室。
克隆實驗室是沈建中的珍寶集存地，在他眼中那些動物都是世上無價之寶，代表了未來的無限可能性。
在這里沈建中體會到了上帝的感覺。
他通過改良基因，可以隨意改變物種的特性。
目前的實驗只是初現雛形，繼續發展下去，創造新物種或者超級物種都是可以做到的。
唯一的麻煩是，克隆動物在體質方面相對弱，壽命也不夠長。它們的下一代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沈建中努力想找到克隆生命短壽的原因，這方面的研究細微而瑣碎，雖然有兩臺專職的克隆研究機器人日夜不息地進行分析，但這么多年來并沒有出現曙光。
這樣的結果預示著沈十年也將無法成為一個可以達到正常壽命的人，活到45歲已經是他的極限，雖然他目前極其健康。
沈建中不擔心這個。
若移植大腦成功，20年對于他這顆聰慧的大腦來說意味著太多。他可以寄居在沈十年年輕的身體中，以更充沛的精力實驗出新的長壽克隆人，只要有時間，就意味著所有的可能性。
現在唯一的麻煩是藍茶。她會盯緊沈十年，這樣可不行。
沈建中決定和十年好好談一次。
九
在與名義上的兒子談話前，沈建中翻箱倒柜找出了從前的家族相冊——搬到山里30年就沒動過這些東西。
沈十年沉默地看著相冊，泫然欲淚。他曾怨恨父親的冷漠疏離，讓自己對沈家祖先，對自己的母親都幾乎一無所知。可是年邁體弱的父親拿出這個，顯然是要為后事做交代了，他又感到于心不忍。
“我讓你看這些，是覺得該告訴你一些事實了。”沈建中說，“你發現相冊上沒有老年男人了嗎？發現你和我倆年輕的時候很像了嗎？”
十年還是不解。
“沈家這一支血脈因為遺傳性基因缺陷造成男人短壽。這是我隱居這里研究基因的原因，也是我放棄結婚生子的世俗想法的原因。”
“那么我是怎么出生的？”
“我來這山谷里研究基因和克隆人，只有很少幾個老朋友知道。當時是35年前，在國外進行克隆人研究有種種限制，中國還沒有。當時中國信息還不算發達，經濟也沒騰飛，我雇人通過種種渠道，篩選了一些頭腦聰慧身體健康的女人，花高價陸續提取了上百枚卵子，將自己改良基因的細胞分別移植其中，成功生成幾十個胚胎。又花高價私下雇人代孕，最終你出生了。你是克隆人里的奇跡……”
“你在開玩笑吧？爸！”
沈建中自顧自說下去。
最初，沈建中也想把十年當做兒子養，讓他接受好的教育，給他好的生活保障，請的保姆陳阿姨經過各種體能以及心理測試，證實情商智商都不錯，為的是更好執行母職。
但同時，他又不自覺地保持了距離感。對一個長得像極了自己的孩子，他的感受有些復雜，畢竟這孩子只是個實驗，誰也不知道他的身體里是不是隱藏著什么危機。倘若有感情投入，一旦危機爆發，這孩子或夭折或殘疾，都讓人難以承受。
若把他看做一個人類外形的智能機器人，一個被研發出來還不知道潛伏了什么BUG的機器人，倒更容易讓沈建中從心理上接受。所以，許多年來他努力隔離與十年的感情……
十年的嗓子嘶啞了，“為什么現在告訴我這些？”
“你現在看起來很健康，一切都很好……”
十年吼道，“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不能結婚！你是克隆人！克隆人沒有能長壽的，你最多還能活幾年！你會害了愛你的人！”
十年站起來就走。拉開門出去又返身回來。
“爸！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結婚，但你不能因為這個就編造這樣可笑的故事！目前的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克隆人？何況25年前？如果你有這樣的技術，也不會窩在這個小山溝一輩子吧！爸，我求你跟我一起去山外檢查一下身體，如果腦衰不服藥，發展下去會出現更多的妄想！”
“十年，我跟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必須得和那姑娘斷絕關系，否則你會害了她！”
“證據呢？我是克隆人的證據呢？除了你的話還有什么可以證明我是克隆人？如果我媽媽是你雇的代孕女，那她也該活著吧？給我聯系方式，我去問她？”
“生下來就走了，都20多年了，哪有聯系方式……”
“爸，拜托你清醒一下，我媽媽去世了！因為你很愛她，所以她去世后你徹底跟外面斷絕了關系，這是你在我小時候親口說的……”
“那不是真的，因為你問我，我只能給你一個聽上去合理的答案。你真是我的克隆人……”
沈建中閉嘴，他看到打開的門口站著藍茶。
“伯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談話，是走過的時候以為你們吵架才停下來的。”藍茶上前挽住沈十年的手臂，“不管十年是不是克隆人，都不影響我對他的愛。我們下個月舉行婚禮，希望伯父能出山來參加，我父母也很想見見伯父。”
沈建中感到被人當做神經失常者而無法辯駁的困境，疲倦地搖搖手，說：“我累了。你們的婚禮我就不參加了，你們早點回去吧。”
沈十年默默地拉著藍茶出去了。
十
第二天，兩個年輕人離開了山谷。
超智機器人看著監控中他們離開的背影，告訴沈建中，他們給超智機器人留下了手機號碼，千叮嚀萬囑咐，請它隨時關注沈建中，一有不好的兆頭就和他們聯系。
之后，沈十年每天與超智機器人網絡聯系，詢問沈建中情況。還寄來各種癌癥藥品和昂貴的補品。這些藥盛名在外，效果比沈建中自己研發的差得多，沈建中對此苦笑不得。
婚禮前三天，沈十年連接了網絡視頻，希望可以和父親對話。
沈建中開始拒絕了，十年再三請求后，他終于同意了。
沈十年說了很多，說了他童年生活中缺少父親的痛苦；說了自己沒有繼續讀博，辜負了父親期望的歉疚；說成年后了解父親孤身一人的不易；說對父親一直供自己讀書，給自己良好生活環境的感激……
沈建中從未聽兒子說這么多，看著對面哽咽的兒子，他很想關機逃離。
沈十年擦擦眼淚，抬頭問道：“爸，你那天說的是真的嗎？我真的是你的克隆人嗎？”
沈建中僵住。
十年說：“我到好幾家醫院去檢查，身體一切正常，但是我相信你是很厲害的科學家，你制作的機器人就算世界頂尖科研室都沒有，所以……你的確有可能做了克隆人……我真的是克隆人嗎？爸，你告訴我實話，如果是真的，我不會和藍茶結婚！我要取消婚禮。”
沈建中看著視頻中兒子痛苦的眼睛，慢慢說：“不，你不是克隆人，那些話都是因為我不希望你結婚說的。你，有結婚的權利。”
結束了視頻后，沈建中很想揍自己一頓，多好的一個機會，說十年是克隆人，毀掉他的婚禮，毀掉他的自信，毀掉他的人際關系網，那時候再做換腦手術，會省掉多少麻煩！
超智機器人發出了悅耳的鳴叫，沈建中知道，這意味著它發現了新的成果。
超智機器人顯示，在查看過從克隆研究機器人那里下載的各類分析數據后，證實短命的克隆動物經過有性繁殖，曾產下少量的長壽動物，這些長壽動物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的父母都經歷了愛情。
沈建中心想，完蛋，超能機器人果然被人類的情感劇搞傻了！
他自己查看各種數據，以及監控錄像。這次發現讓他驚呆了。
超能機器人說得對，凡是試管培育胚胎養育的克隆動物下一代，百分百短壽。那些長壽后代的父母都是自由交配者，在交配前后，它們的確以它們自己的方式表達了愛和情感，它們的身體里都產生了一種不同于性激情的激素，類似于人類的愛情。
沈建中反復看視頻。不明白那種所謂的“愛激素”憑什么產生，又憑什么改變了注定的命運？
超智機器人道：“與短壽后代相比，長壽后代的基因都有一點相同的變異，提請將它命名為‘愛變異’。”
沈建中哭笑不得，他按下相關搜索鍵，被標明“沈十年”的一條吸引。
沈十年和藍茶在做身體檢查時，兩個人有明顯的愛激素。
他一直藐視男女情愛，卻很尊重科學結果。
如果十年與藍茶結婚生子，那生下的后代就會帶有“愛變異”的基因，可能從此改變了沈家從來不長壽的命運。
也可能讓沈建中的大腦有了新的、更長久的身體。
十一
沈十年傳過來婚禮的視頻，沈建中看了好幾遍，心情復雜。十年和藍茶互相宣誓要愛一生，藍茶哭了，十年擁抱她——那一幕令沈建中有點感動。年輕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渴望吧：和一個深愛的美麗女人共度愛河，攜手一生。但他太忙了，天天埋身實驗，沒有給情愛留出一點時間。
之后，沈建中與十年的聯系漸漸多了起來，最初沈建中保持冷淡和克制，慢慢的事情有了變化。
他們的視頻會面從一周一次的例行公事，到一周兩次的家長里短，再到隔天一次的神侃……他們好似老朋友，諸多問題上有心有靈犀的感覺。
藍茶有時候也參與他們的懇談會，有她在的時候氣氛更為輕松活潑。
這樣的日子過了4個月。
超智機器人開始催沈建中約十年到工作室，大腦移植的技術已經成熟，到時候了。
沈建中找借口拖時間。他自己都不清楚在等什么。
“上天會幫我做決定的。”他自言自語。
終于，癌細胞再一次兇險襲擊，沈建中帶著充滿腹水的大肚子臥床不起。
沈十年當天啟程趕往千里外的實驗室。電話里他告訴沈建中這次藍茶不能同來，因為她懷孕了。十年故作輕松地笑道：“爸，再過八個月你就做爺爺了！”
沈建中氣若游絲地笑了。沈家第一個長壽基因的后代就將誕生了，他真的感到很開心。
十二
意外發生的很突然。
因為錯過當天飛機，沈十年自己開車上路。也許因為連夜開車的困倦，他出了車禍，被路人送去醫院，緊接著進入了重癥監護室。
藍茶打電話給沈建中，說十年有事暫時不能去山谷，沈建中聽出她語氣不佳，追問下去，藍茶忍不住痛哭出聲。
沈建中馬上聯系了那家醫院，得到消息說沈十年腦部組織受了重創，救回命也將是個植物人。
十三
兩個月后，在沈建中的強硬要求下，腹部凸起的藍茶雇了腳夫，抬著植物人沈十年進了山谷。
待腳夫走遠，實驗室的機器人幫忙抬進了沈十年。
兩個月已經讓沈十年瘦得皮包骨。柜子的檢查結果顯示，沈十年健康情況堪憂。大腦重創，腦干損傷，腦出血，有積液……醫院的確已經盡力，這樣的情況很難治療了。
這樣拖下去，十年的身體也會慢慢枯竭。
夜里，待疲倦心碎的藍茶歇息了，超智機器人建議手術。
“主人，你有好的大腦，他有好的身體，你們只要做一個結合，就會誕生一個聰明健康的新人。”
沈建中說不忙，他調劑了所有手術以及實驗機器人，給十年做詳細的身體檢查。
將近天明的時候，發現了一線生機。
也許可以克隆腦神經元，替換損壞的部分。
這一個設想，沈建中和眾多機器人花費了三個月才完成。
當沈十年睜開眼睛，大肚子的藍茶哭倒在床前，那是喜悅的眼淚。
由于過分緊張激動，第二天，藍茶就早產生下了一個男孩。
沈建中已經無力安排，幸虧有超智機器人幫忙布置了溫馨的母嬰房。
嬰兒的啼哭給這個空寂多年的實驗室帶來了新的生機。
沈建中想起當初十年出生的時候，自己的喜悅除了因為實驗成功，難道沒有一份做父親的激動嗎？
他的大腦很清楚，可身體越來越不爭氣了，巨大的痛楚折磨著他，為之奮斗一生的工作再也不能安慰他，現在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十年、藍茶和嬰兒。
他透過超能機器人的數據了解十年的身體恢復情況和母嬰狀態，看到他們都越來越好，讓他感到很開心。
好多年他不曾這樣為別人開心過了。
超智機器人再次提醒：“主人，現在做大腦移植還來得及。”
沈建中用遙控器最后一次改變了超智機器人的程序，永遠把大腦移植從它的記事本里拿掉了。
當十年和藍茶抱著嬰兒走到他的房間，沈建中感到一切又都充滿了希望。十年的恢復速度很快，看樣子完全可以恢復到車禍前的狀態。這個早產的健康嬰兒將是一個擁有父母之愛、攜帶“愛變異”長壽基因的寶寶。
沈建中的身體有了力氣，甚至可以坐起來談笑風生。
他握著兒子和孫子的手，深感一生圓滿。
第二天，這個時代最傳奇又不為人所知的科學家沈建中離開了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