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清明節,人們紛紛思念或者祭奠逝去的親人,我也想起自己的外公和奶奶,兩個我生命中很重要的親人。在夜深人靜之時,或者看到跟他們相似的老人時,也會想起他們,或感到鉆心的疼痛,或感到時間沖淡后的釋然。
一、懷念外公
在我很小的記憶里,外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之一。
媽媽上小學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外公此后沒有再娶,自己撫養三個兒女長大。小時候,當我們去外公家時,奶奶總會說,你們沒有外婆,去了也沒有什么意思。她是指,我們無法享受別的小孩享有的那種外婆的疼愛。在農村,外婆一般是家里的掌權的,掌勺的,總能變著法子給外甥們做好吃的。飯店里有一道菜就叫做外婆菜,光聽著菜名,就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我們雖沒有享受過外婆的疼愛,但外公給我們的愛,同樣是那么慈祥和溫暖。他總會把家里的好吃的留著給我們吃,或者帶著我們上集市上買。和外公在一起,我們放松而自由,晚上睡覺都喜歡在他的床上睡。
外公有一定的文化基礎,曾經當過老師,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回家當了農民。外公有著文人身上的那種斯文,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從未見他和人爭吵過。外公人緣極好,在家族中也享有一定的威望。
外公一生勤快。每天清晨,都早早起來,把院子和大廳掃干凈,然后再泡一壺茶。若有人來訪或路過,便熱情地以茶相待。也許是因為長期喝茶的原因,外公的牙齒一直很好,即便七八十歲時,也是滿口好牙。
外公家和我們家雖然是兩個不同的縣,但也不算太遠,15里山路的距離。小時候,家里還種著地,外公家一直是我們家的主要幫手。每到農忙時節,他和家里的主要勞動力,牽著牛,走過彎彎曲曲的山路,來幫助我們家干活。有著他們的支持,我們家的農活才能干完。
家里的籮筐,上面有外公用毛筆寫的字。農村的用具,總喜歡寫上或者刻上家長的名字。比如,籮筐上寫著字,碗里刻著字,桌面底下也會寫著名字。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之前的人經常把用具借來借去,為了避免混淆,就寫上各自的名字吧。外公不僅會在籮筐上寫字,也經常幫人寫對聯。村里人辦紅白喜事,也喜歡讓外公幫著寫禮簿。
平日里,外公會經常來看我們。他每次來,都會帶一種當地的小糕點,他管這個叫做糕子。一小片一小片的,甜甜的。對于當年物質匱乏的我們,能吃上一包糕子就非常開心。
再后來,我們漸漸長大,我也離家越來越遠,外公卻逐漸衰老。每次回家,我都會去看望外公。在最后幾年里,每看一次,都會難過一次,因為我不知道,哪一次見面會是永別。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克服困難去看他。
有一次,由于別的家人都很忙,沒人陪我。我只得自己一個人去。我自小膽小,不敢一個人走這么遠的山路。但為了不給以后留下遺憾,我還是硬著頭皮上路了。
記得那天下著雨,我一個人打著傘,一路聽著小溪的水流潺潺作響,一路看著漫山遍野的荒野叢林膽戰心驚。細雨蒙蒙,山路蜿蜒,峰回路轉。整個世界就我一個人,在茫茫大自然中行走,這不是浪漫,而是恐懼。何況路邊還時常有墳墓。我希望有人出現,但也害怕有人出現。走過一段渺無人煙的山路之后,終于看見農家的房子,于是不再那么害怕,但又要防著隨時竄出來的狗。一路艱辛,只是為了見外公一面。
每次見他之后我要返家時,他總是送我走了一程又一程,一路相伴一路叮囑。
八十多歲的時候,外公摔了一跤便一直臥病在床了。他由兩個舅舅輪流照顧。農村的條件不是很好,不像城里的某些老人,即便腿腳不靈活,還可以坐上輪椅,出來曬曬太陽,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公住在了一間小屋子里,大部分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孤獨地度過。家人會給他送一日三餐。有的時候,家里人也會抱怨,說他剛到大舅舅家,又鬧著要去小舅舅家,老了還這么不聽話,光折騰人。我想,也許是他太寂寞,想趁著換一次家的機會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最后一次見他,是我和妹妹一起去的。 舅舅把我們領到他住的屋子。屋子里光線昏暗,外公瘦小的身子蜷縮在床上,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些餅干,一個水杯,床的旁邊是一個農村常用的尿桶,外公的大小便都是在這里解決的。
外公看到我們來了,掙扎著坐了起來,眼睛里露出欣喜的神色。我想他是認出我們來了。就在我們叫著他外公的時候,外公抬起頭,很奇怪地看著我,問:“你們是什么人?從哪里來的?”聽到這話,我心里一酸,但還是耐心地給他解釋,我告訴他,我叫XX,是他的外甥女,在北京的。
聽完我的解釋,他還是一臉的茫然,這時我想起了外公認識字,便把我的名字寫在紙上給他看,看后,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他說:“這個名字我聽就聽過!但不知道是哪個。”我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給他描述我們曾經的生活,希望能喚起他的記憶。
可是,不管我們如何解釋,他最終只記得媽媽的名字以及媽媽是他的女兒這一個事實,而對我們,卻仿佛失去了任何記憶,盡管我的名字是他起的,可對他卻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那個上午,我的心一陣一陣地刺痛。無論我心里怎么愛他,他確實一丁點都不知道了。我曾經在他的生活中占據了那么重要的位置,可如今,卻已經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了,無影無蹤。他臉上真誠的茫然,已把我們的心靈隔開。我們曾經的日子,皆已成過去。這一生,我們再也不會相識了。那個上午,我們笑著,故作輕松地跟他說話,轉過身,淚卻潸然而下。
幾個月之后,我聽到了他去世的噩耗。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我沒能回家見他最后一面。我在遙遠的他鄉,撫摸著他從前給我寫的信,真實、熟悉的筆跡,卻讓我感到那么不真實。外公,依然生活在我的心中,我的記憶里。而我,只活在他從前的世界中,這一刻,我已完全消失在他的記憶中。
曾經以為,記憶是刻骨銘心的。只要感情存在,便可以穿越一切,哪怕是陰陽兩界。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劇《守望幸福》中,看到了同樣的一幕。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老母親,竟然對著自己的女兒叫“媽!”。那個場景同樣讓我震撼、難過。
人生短暫、生命偶然。不管我們和親人如何相親相愛,不管我們人類擁有如何引以為驕傲的記憶力,最終有一天,我們會在對方的記憶中一點點地滑落,直至在他的心間徹底消失,這就是人生的殘酷。而我們所能做的,也許便是趁著對方還存有對我們的記憶時,好好地愛他、珍惜他。在我們有限的生命里,用愛溫暖彼此的人生。
如今,外公離開我們已經十幾年了。十幾年的歲月里,我們已經慢慢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但時常會想起他,會談起他,會想起我們曾經在一起的生活,那些記憶中的點點滴滴,都變得如此美好。感恩生活,讓我們一起走過了人生中的那一段時光。盡管我不知道他葬在哪一個山頭,也從未給他掃過墓,但他永遠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