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獨孤鷲來尋釁的那天夜里,落雁庵外忽然傳來了銅環敲木門的聲音。
云雁神尼與獨孤慧皆以為是獨孤鷲不肯善罷甘休,本已嚴陣以待,忽聽得敲門聲后,門外傳來了一個云雁神尼十分熟悉的聲音:“師姐,快開門啊,是我啊!你連師弟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云雁神尼聽出是師弟方醉的聲音,心中一奇,即刻命靜垣去開門。
落雁庵大門開啟,迎面走來了三條人影。
這三人中,云雁神尼認得其中兩人。一個鼻下留著兩撇小胡子,兩頰被酒氣熏得微紅,正是她詩仙道的師弟方醉。還有一個滿臉寫著說不出的惆悵,便是三百詩門的同道沈哭。
兩人旁邊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須發皆白,看起來五,六十歲的老人,雖然慈眉善目,面相和藹,此時臉上卻也有幾分狼狽,幾分疲憊。
方醉,沈哭兩人分別向云雁神尼行過禮后,云雁神尼方才問道:“你們怎么來了?”
說罷,她看了一眼旁邊那個老人,繼續說道:“這位又是?”
方醉微醺的臉上咧了個笑:“師姐,我們受人之托去救人,錯過了宿頭,不知可否到你這,落個腳啊?”
云雁神尼不禁與身后的獨孤慧對視了一眼,兩人眼神俱是一亮。
“在下,未雨綢繆洗清秋,恭候閣下多時了。”
有人問“你是誰”,自然就會有人做自我介紹。
自然,名字這種東西,不過代號而已,除了說的人,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當然,說出來是否有人相信,那也只有聽的人知道了。
蘇溫將手背到了身后,用手背有節奏地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腰:“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洗清秋卻始終是背朝著蘇溫:“為何我不是?”
蘇溫語氣雖然淡淡的,但話語中卻帶著一種銳氣:“因為我等的人,不叫洗清秋。”
洗清秋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但我等的人,卻叫蘇溫。”
蘇溫冷冷一哂:“普天之下,同名同姓者眾多,這世上又何止我一個蘇溫?”
洗清秋這才轉過身來,回答道:“但是蘇香門第的三當家,江湖人稱‘煙雨平生’的蘇三先生,江湖上卻只有閣下一人而已。”
蘇溫冷冽的眼睛盯著那張古怪而陌生的臉,并不感覺意外。
若真是熟面孔,反倒沒什么驚喜了。
洗清秋朝著蘇溫一伸手,向石桌上一擺:“不知蘇三先生可否賞臉?”
蘇溫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具,回答道:“若是先生親自動手,蘇某倒還真有幾分期待。”
蘇溫衣擺一掀,端坐在石桌前,一雙銳利如劍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洗清秋古怪的臉。
這張臉上到處坑坑洼洼的,鼻子也是塌的,眼窩深陷,也不知是眼睛縮了進去,還是周圍的肉長了出來。
這樣一張臉,卻說不上丑,只能說是古怪。
因為這張古怪的臉,實在壓抑不住,那自內而外散發出的迷人氣質。
因為不管蘇溫怎么用眼神去凌遲這張臉,這張臉始終完好無損,平淡如初。
任是誰被人這樣盯著,都會臉紅的。
洗清秋只是自顧自地溫杯醒茶,還抽空調侃道:“我知道我的臉不好看了些,蘇三先生也不用這樣一直看吧?難道這就是蘇香門第的禮數嗎?”
蘇溫的一只胳膊擱在了石桌上,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揉搓著下巴,用一種十分玩味的語氣說道:“那就要看閣下,是人是鬼了。對人,自然有對人的禮儀,對鬼,自然有對鬼的禮儀。莫非,洗先生希望我給您擺香案,再上炷香?”
“哈哈哈。”洗清秋輕笑了三聲,方才答道,“蘇三先生真是有幽默感,不愧是值得我等的人。”
蘇溫心里一咯噔:“你怎知,我今日會到這里?”
洗清秋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頭望了望天,說了一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今日這天氣可真好。天氣好,人的心情也難免好一些。”
湛藍的天空,被夕陽染紅了一片。
沒有雨,沒有雪,更沒有雷,連哪怕一片烏云也沒有。
這天氣,確實不錯。
蘇溫的語氣忽然又變得冰冷了起來:“可這世上有人心情好的時候,往往就有人心情不好。”
洗清秋用雪白的毛巾小心地拎起了爐子上的水壺,將沸水高高地沖入天青色的茶壺之中:“因為得不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心情不好,那可實在是沒有道理啊。”
聽著洗清秋的話,蘇溫的眼神逐漸變得深邃起來:“這世上許多東西,本不是自己的。只要搶來了,就是自己的。”
洗清秋卻依舊面不改色,平靜地將茶緩緩倒入了蘇溫面前的杯中:“這世上有些東西,明明自己不想要,卻怎么甩都甩不掉。嗯,蘇三先生,茶好了,您嘗嘗?”
青黃色的茶水盛在天青色的小盞中,熱氣騰騰。
看著這茶,蘇溫忽然想起了什么:“洗先生可曾聽說過紅袖招?”
洗清秋卻沒有回答。
蘇溫用兩根手指捻起茶杯,小嘬了一口,滿口茶香,沁人心脾。
蘇溫品了許久,咂了幾下嘴,臉上卻仍是一副疑云滿布的模樣:“這是什么茶?”
洗清秋笑道:“不是什么名茶,不過是山上采的,鄉下人炒的樹葉子。蘇三先生覺得怎樣?”
蘇溫眉頭一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極好。”
洗清秋微微點了點頭:“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茶不在名,解渴就行。”
洗清秋的話里似有深意,蘇溫遲疑了一下,捻著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默默不語。
洗清秋也坐了下來,深呼吸了一口氣,似是準備要說很長很長的一段話。
蘇溫道:“洗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洗清秋輕松一笑:“在下想給蘇三先生一句忠告。”
蘇溫點了點頭:“請先生賜教。”
“這世上的事情,實在有趣得很。有些東西,有的人擁有了,卻想甩也甩不掉。有些人沒有,卻擠破了頭去搶。在下真心奉勸蘇三先生,不必執念。”
洗清秋話說得誠懇,蘇溫卻聽著刺耳,冷笑道:“洗先生今日特意在長亭見我一面,難道就放下了嗎?”
洗清秋站起身來,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今日雖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卻也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蘇溫不禁一愣:“什么意思?”
“明日我便要東行,順著黃河出海。以后,蘇三先生怕是很難在中原見到我了。”
蘇溫驚道:“你要走?”
洗清秋又笑了,那古怪的臉上,笑容卻很是輕松:“我為什么不能走?”
蘇溫頓了頓,答道:“洗清秋也可以做內閣輔臣,也可以做一國智囊。”
說到這里,洗清秋那古怪的臉上卻又多了幾分惆悵:“那不是洗清秋的責任,也不是洗清秋的志向。”
蘇溫閉上了眼睛,想了很久。
洗清秋也就這樣平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忽然,一道靈光閃過腦海,蘇溫大笑道:“哈哈哈,果然,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
洗清秋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喜悅,似乎又有些失望:“你明白了,卻也沒有明白。”
說罷,他轉身便要離開。
蘇溫叫住了他:“果然,你還沒死。”
洗清秋回過了半張臉:“也許,我從來不曾活著。”
迎著夕陽,洗清秋身上的藏青色長袍也被鍍上了一層金輝。
忽然,他從腰間拔出了一柄軟劍,在松軟的土地上似寫似劃。
夕陽之下,洗清秋手中的劍鋒顯得格外熾烈。
寫完,洗清秋用一塊方巾擦干凈了軟劍上的塵土,插回了腰間。
然后,頭也不回,悠悠走遠了。
蘇溫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他走得是那么瀟灑,那么灑脫。
他就像是一只飛出籠子的鳥。
而蘇溫呢?
蘇溫看了看自己周圍,好像自己就正被關在籠子里一樣。
蘇溫站起身來,走到洗清秋剛剛停下的地方,想看看他最后給這紛亂的中原,留下了什么痕跡。
當他看到那幾個字的時候,蘇溫不禁閉上了眼睛。
每一個字透露出的氣息,都讓他震撼得根本睜不開眼睛。
那地上寫著:
天下三分李玄通,一統江山柳楓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