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情節、單位名稱、所涉人物和地名皆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佛教描繪的最高目的是喜悅、平靜、無欲。是一種永遠無法達到的消極虛無主義。(尼采《道德系譜學》)
汪大國考進林草局之前,是一家國有林場的貨運司機。工人身份考上正規編制,這在當時也是鳳毛麟角了,林場很轟動。
他喜得合不攏嘴,變得更加外向更加能說了。他對同一天來單位報到的朱小民說,自己算是一步登天了。
大國覺得自己很有福氣,點子也很正,處處都與眾不同。
回想起人生第一件大喜事,應該是初中畢業考上林業技校。他當伐木工的爸爸不僅大擺宴席,還特別邀請親朋好友集體看了一場電影。親友們也跟大國一家人一樣興奮得滿面紅光。
大國十八歲那年畢業分配到爸爸所在的國有林場當了司機,商品糧有了著落,手握方向盤,走南闖北的,吃香又喝辣,那神氣勁兒,甭提了。
開車第一年,大國跑的里程最遠,拉貨量最大,掙的效益最高,場長大會小會表揚他,說就是要向年輕人學習這種勇往直前的精神,場部廣播經常播放大國的新聞報道,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先進事跡。到了年底,大國發現公示出來的先進工作者名單并沒有他,立馬急了眼。他跑去隊長室理論,隊長說是場里定的指標,沒辦法。
大國摸起隊長辦公桌上一個黑黢黢的玻璃罐子摔得稀巴爛,說不解決問題就要去告狀。這是隊長的茶杯,一個二斤容量的罐頭瓶子,他的心愛之物。摔茶罐子挑戰領導權威,沒大沒小的怎么得了,隊長怒不可遏,掄起胳膊扇了大國一巴掌,罵他沒一點規矩,想起反嗎!叫他滾。大國原地跳起來朝隊長就是一記窩心腳,隊長仰坐在地上,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捂著肚子直叫喚。大國不管不顧,奔向場部辦公樓而去。
大國去找場部勞資科理論,科長說指標分到車隊自己掌握,報上來是誰就是誰。大國氣炸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跑去找場長。
場長樂呵呵的,發黃的兩根手指頭夾著煙卷,滿屋子云蒸霞蔚。聽完大國慷慨激昂的申訴,慢悠悠地說:“服從組織決定。”然后還對他進行了識大體顧大局講原則多奉獻思想教育,說今年就這樣了,年輕人機會多,明年再說。
大國覺得場長不講理,也不向著他說句安慰話,氣憤難平,又去林草局理論。局長正在接待客人,天南地北聊個沒完。大國在門外等了一上午,盼著領導能說句公道話,沒想到局長不僅沒給他機會,摸起電話直接叫場長來領人。
場長挨了批評,沒好氣就把大國爸爸叫來,說你那么明白一個人,怎么教育出這樣的兒子,回去好好說說你兒子,多大點事動不動往上找,以后再有這樣的事你也別干了。
爺兒倆郁悶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一次大國爸爸跟場部當調度員的朋友喝酒時訴說了自己遭遇的不公,朋友說,你叫大國逢年過節給場長弄兩條煙抽,年底考核你們倆都是先進。
第二年,如愿得了先進的大國成了車隊的紅人,瞬間覺得人生充滿陽光和希望,看誰都覺得順眼。隊長不計前嫌,反而對他另眼相看。別人給他讓煙他也不拒,喝酒請他參加也欣然前往,他的煙癮和酒量越來越大,每月的獎金越來越多,他感覺車隊太溫暖了。
春節時車隊聚餐,隊長安排大國去采購煙酒,吃飯時讓大國點菜,喝酒時大國成了氣氛營造者。副隊長老宋酒量不大,喝一兩酒臉就紅得像個醬缸,敬酒時到他這里,說啥也勸不下去。隊長有點臉上掛不住了:“我車隊哪有不能喝酒的?這傳出去給我丟人。”大國立馬拎起酒瓶,臉一沉:“老宋,不能喝酒你來干啥呢?在我這里就不能說不行,來,輪到你敬大家酒,你先喝了這一大杯!”
老宋的眼神有點無助有點囧,掃描過一桌人,大家沒人幫腔,表情似乎都很期待。“我真不行啊,天生喝酒過敏,不能超過一兩,誰難受誰知道啊!”
大國左手扶著椅子背,右手拿著酒瓶,乜斜著眼瞅著老宋:“你不跟我喝就算了,也不跟隊長喝?”
老宋更加窘迫,說話開始結巴:“那,那行,喝過這,這一大杯后,我,我換水可以嗎?”
大國迫不及待:“你先喝了這一杯再說話。”
老宋端起杯子凝望了一會兒,再抬頭看看別人,大家齊刷刷都在看著他。他躊躇再三,醞釀感情,十口是辣,一口也是辣,咬咬牙,狠狠心仰脖一飲而盡,大家集體爆發出一陣爽快的大笑,都說還是大國有辦法,把一個多年的釘子戶徹底拔掉了。
老宋不大一會兒就語無倫次,閉上眼睛只覺得天旋地轉,再也坐不住,就從椅子上滑倒在地,吐得一塌糊涂,滿屋腐敗的酒糟味兒。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攙到聯椅上躺下,喊服務員拖干凈了地,然后回來繼續喝。
從此,車隊已經沒有了大國的對手,他儼然也成了工作中的帶頭大哥。隊長講完話安排完工作,他像是隊長的傳話筒,學著隊長的樣子發號施令,猶如“二把手”。隊長不在時他吆三喝五支使別人干這干那,成了“一把手”,大家背地里都管他叫“國隊”。
大國一度帥得幾乎沒有朋友,這幫車隊司機的眾星捧月雖然舒服,卻毫無趣味可言。大國想混高雅點的領導圈。
林場年年都會分來大學生,他們每天下班后在俱樂部唱歌跳舞開趴,玩的很嗨,大國很羨慕,于是去湊熱鬧。可是學生們聊的他搭不上話,人家聚餐甚至帶中專生都不帶他,慢慢的,他發現那個圈子很難融進去,跟分來的大學生比,自己是工人身份。即使再外向,再豪爽也無濟于事。
林學院在林業技校設立的函授教學點貼出招生簡章,大國成人高考考上了函授本科班,他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比別人強。函授老師講的課聽不懂,尤其是高等數學和英語,考了兩次都不及格,林學院函授部決定讓他降為專科畢業。畢業前夕有人舉報大國數學、工程力學和中級財務會計三門課考試作弊,可查無實據,最后不了了之。他跌跌撞撞還是拿到了大專畢業證。
有了大專文憑的大國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跑到總工程師辦公室:“老總啊,我想請教一下,每天伐木三萬立方,產生鋸末一噸,能不能發明一種超薄的鋸條,不要產生這么多鋸末,節約的不就全是原木了嗎?為國家多創收多少效益!”
總工程師扶了扶快要從鼻梁上掉落的眼鏡,吃驚地看著大國,嚯,這小子不簡單,一個小工人竟然思考起了工程師的問題,前途無量啊!問明情況后,他說:“你別在車隊干了,跟著我行不行?”
總工思賢若渴,愛才惜才,將在場部醫院婦產科工作的侄女介紹給大國。大國身高一米八多,白白凈凈,架著一副眼鏡,一見面就迷住了這位婦產科大夫,兩人一見鐘情,六個月后大夫小肚子有點鼓,他們就商量著要結婚了。
有了高管的親自栽培,大國的業務突飛猛進,一些畢業分來好幾年的科班出身的學生對可以整天跟著總工程師的大國,不禁刮目相看了。真是“昨天的你對我愛理不理,明天的我讓你高攀不起”。
大國對大學生們很客氣,見面必稱“某工”,別人必定回之“汪工”,他聳聳肩,面帶微笑,跟別人瀟灑地揮手致意。唯一讓大國煩惱的,是每月的專業問題會審,與會的工程師們發言都在要害處,唯獨大國不知所措。每當此時,他祭出必殺技,“挾總工以令諸侯”,然后匯總別人的意見交給領導,出色完成任務。
出彩之處,大國一般說成是自己思考的方案,還有領導指點到位。領導有不滿意的,那都是別人考慮不周,領導費心了,但他們沒有完全領會領導的意圖。久而久之,那些工程師們了解了大國的套路,偷著給他取了個綽號“國工”。表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實際業務技術不再跟他交底。
大國感到了別人的冷漠,慢慢變得不再“接地氣”。更讓他覺得沒有存在感的,他的工資待遇還是工人崗,做完一個項目發獎金時別人拿大頭,他辛辛苦苦幾個月下來僅僅拿個小零頭。太不公平了!
媳婦說,除非你考公務員,那個不論你干部還是工人身份,都會錄取,將來考上了管著他們,看誰敢跟你吊詭。
大國笑了:“都說是林肯夫人成就了林肯總統,我看你也差不多,就聽你的。”
行政管理和林草專業知識考得一塌糊涂,只有行政職業能力測驗一門還湊乎,大國有點懵,看來考公務員這條路不適合自己,難道自己命中沒有,一輩子被人瞧不起嗎?不甘心。
成績公布后,筆試成績他是最后一名,他怕極了。如果面試有半點差池,那就前功盡棄。他盼著跟他一起參加考試的來自地方林場的朱小民發揮失常,自己的勝算就會大一些。
當通知他參加體檢的電話打到家里時,他和媳婦徹夜難眠,終于考上了呀!他躊躇滿志,熱血上涌,往日那幫大學生神氣的樣子,都得給我收斂著點!哈哈,當上干部了,看我以后怎么跟你們一一過招吧。
來林場對大國進行錄取前政審考察的,是林草局的副局長。
大國的履歷很簡單,檔案中沒有記載他參與過什么不合適活動的記錄,只有貼著大頭照的先進工作者獎勵審批表。場長、書記和勞資人事科科長很識時務,成人之美,盡挑好的說。
副局長參加考錄面試時,就對白凈高大帥氣的大國頗有好感,現在考察時又很滿意,心下就有將來把大國留在自己身邊從事文字工作的打算。因問:“汪大國同志文字水平怎么樣?”
“還可以吧,局里要求高,肯定跟我們基層不能比,孩子聰明又年輕,重點栽培,將來前途無量。”場長心下琢磨,將來大國在上級機關工作,肯定還用得著,再說以后跟副局長是同事,多說無益,畢竟疏不間親啊。所以大國以前的風格他一個字也沒提。
等待錄取通知的兩個月里,大國一直在家待著,越到后來越覺得度日如年。他假設了幾百種不被錄取的可能,最放心不下的是當年那個作弊獲得的函授專科學歷,總是夢見有個小孩拉他的手去副局長那里說理去,有時夜里猛然醒來,驚出一身的冷汗。
有時夢見林場那些正規大學畢業的學生嘲笑他業務不行,經常跟他爭論技術問題,每到此時自己急得要尿床。
媳婦發現無論做什么好吃的,大國都沒有胃口,后來每頓飯只喝幾口大米粥,十幾天的功夫大國的兩頰明顯瘦削下來,腰帶勒緊到最內側的一扣,還是擋不住褲子往下掉,他去糧米店買米時上秤一約,體重重回上初中時的水平。
大國病了一場,躺在床上不想動,低熱不退,全身骨頭節疼。醫生看了個遍,沒大效果。他媽媽趕過來,捧著大國的臉,一會兒摸摸頭,一會兒貼貼面,愁得唉聲嘆氣。
星期五的傍晚,林場調度室打來電話,叫大國過去一趟,說局里有傳真過來,讓親手交給大國。一聽說局里來的消息,大國一把推開媽媽和媳婦,連跑帶跳沖到調度室,傳真上說,請通知你單位汪大國同志來我局參加專項整治工作,借調時限三個月。
借調也是調!
大國到了林草局才知道,是副局長的主意,除了大國,還有朱小民等幾個已經確定錄取的人。
晚上局里為新人接風,大家熱情高漲,每個人都為了給別人留下美好的印象,不惜血本挖掘自己的酒量。
大國第一次遇到酒場上的對手,就是朱小民。自己性格雖然豪放,但還是努力壓抑。他的目標是今晚必須親自喝倒一個,亮亮自己的強項。于是到處尋找獵物,終于盯上了年齡比自己大五歲來自地方林場的大學生朱小民。沒想到的是,小民酒量并不小,還挺難對付。
大國擅長大杯快進,端起大杯一口悶,一般人看他氣勢就被嚇到了,心里緊張,能喝八兩的六兩也就醉了。可是這招對小民無效,因為小民年齡大幾歲,又是從偏遠的農村出來的,從小耳濡目染,喝酒的規矩多,他就喜歡用小酒杯,慢慢來,任憑你怎么說道理,他就是油鹽不進。小民還喜歡死纏爛打,別人敬他酒之后,他給你再找回去,否則就失禮了,這招慢進溫吞打法讓很多人覺得煩惱,纏不過的就被喝倒。
大國和小民酒桌互掐的過程讓很多人印象深刻。局長看在眼里,給他倆各打滿分,互補性人才啊!以后應付什么樣的酒場都不在話下了。
當領導的掛在嘴上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要團結,團結出干部。其實他最怕底下人擰成一股繩,那就鐵板一塊很難對付了。如果屬下互告互踢互撕互咬,那就很容易看到真相和每個人的弱點,局面也比較好掌控了。
副局長也通過喝酒基本了解了新人的真性情。醉酒以觀其行的目的也達到了,往下就是試試業務和品質了。
轄區黃陌林場一直被人舉報監守自盜,接報后局里決定立案調查,苦于沒有人手難以推進就一直壓著沒辦。現在人員多了決定成立調查組,副局長任調查組長,他將大國分到自己兼職的綜合組,小民分到技術組。
黃陌林場涉事的場長是位中年漢子,膀大腰圓,自恃社會關系硬,談話時喘氣不勻,一直答非所問,愛理不理。副局長跟他是老相識,不好意思發作。大國剛來,跟誰都不熟,也不需要照顧誰面子,瞅準場長手機來電振鈴的當兒,臉一沉,把做記錄的筆往桌子上一摜,說:“調查是個很嚴肅的工作,請把你的手機關了,專心回答問題。”場長一愣,大概是太出乎自己的預料,趕緊乖乖關閉手機。
大國的話不軟不硬,煞了場長的威,副局長覺得很有面子,但是又不便顯露出來,于是回來的路上笑著對大國說:“小汪啊,人家不管怎么說也是個場長,五十多歲的人了要面子,以后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副局長從包里掏出一盒煙,自己抽出一根,遞給大國一支,大國趕緊掏出打火機給副局長點上。
大國心想:作為被調查人還要啥面子,涉嫌違紀違法,肯定是要受處分的,兇他兩句怕啥?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門道來,突然覺得腦殼疼。
副局長回來給局長匯報調查進度時,提到大國的殺伐決斷,說他有眼力價,是個好材料,歷練歷練將來可以單獨帶隊伍。局長沒吱聲。
小民到現場勘查,點滴取證忙得不亦樂乎,收集材料寫報告不在話下。副局長看了他的報告,夸他工作細膩,明察秋毫,證據鏈完整沒有漏洞,當干部的就得心思縝密。
可是案子卻沒有馬上結,說要等待上級開會研究才能批復。
局里對借調來的這批新錄用人員很滿意,打報告說急需用人,請求正式開調令。
原工作單位林場通知大國回去拿調令時,大國正在對黃陌林場盜采林木案作補充調查。上級局認為調查報告不能憑主觀臆斷,因為對責任人的處分和處罰,必須經過本人親自指認,本案被舉報人場長偏偏不肯承認。林場其他分管領導都推說毫不知情,這樣從高管這里就很難找到突破口。大國窩了一肚子火,群眾都舉報場長監守自盜了,他竟然不承認自己參與了,只承認管理不善造成了國家損失,愿意承擔失職的過錯。
從早晨詢問到晚上,熬得五十多歲低血糖的場長再也坐不住了,食堂送來盒飯,涼的。想喝點開水,爐子壞了,只有礦泉水,場長不敢吃也不敢喝,有老胃病,喝了準會腸絞痛,說不定會誘發胰腺炎,那可是要命的病。
大國狠狠地拍著桌子,房間隔斷是輕質板墻,平時說話都不敢大聲,現在大國嗓門高得整個辦公樓都聽得見,吼聲越過墻壁和門窗,驚飛了樹梢上發呆的一群星羅棋布的麻雀。
場長不為所動,面無表情的說:“汪科,你讓我見見副局長,我暈,有點撐不住了。”說完就從椅子上倒下了。
場長住院了,經過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住院的十幾天里,大國跟著副局長去探望了好幾次。
上級局催得緊,局里決定開會研究黃陌盜采舉報案結案情況。除了大國這邊依舊是無法突破,小民的技術途徑也說證據不足。查獲的來不及售賣的林木有些不是林場的樹種,有些是林場的樹種但截面跟現場不能合茬,盜賣鏈條涉案人員互不認識,認定場長監守自盜不能成立。
大國很不服,發了慷慨激昂的言,說他們是慣犯,要嚴懲不貸。副局長說:“就目前的調查和獲得的證據來看,認定舉報內容顯得不符合事實,證據不足嘛!但是舉報人言之鑿鑿,抓著不放,種種跡象表明草草結案會留下后遺癥。”
“45天結案期我給你們延長到90天,再跟上級局打報告延長到120天,你們仍調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報告里統計的涉案金額不過幾萬塊錢,就是全落實了能判刑嗎?難道要移交給公安來偵查?顯得我們系統好看嗎?上邊催得緊,讓林場高管承擔盜采的損失算了,趕緊結案吧。”局長說一不二,一錘定音,案子不能久拖不決。
局里決定從辦案經費里拿出專項資金,給予調查組成員每人兩千塊錢獎勵,新入職的幾個年輕人都很振奮。涉案場長出了院,容光煥發,自掏腰包賠償了失職造成的盜伐林木損失,對局里千恩萬謝,出資到良友大飯店請客。大國第一次喝到了茅臺酒,體驗了澳洲龍蝦三吃。也是第一次酒后嘔吐狼藉,第二天醒來覺得牙縫里都是膽汁,可惜了那份佛跳墻。他記不起來后來發生了什么,斷片兒了。然而西裝口袋里多了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
黃陌案之后,大國被分配到綜合科,負責接待和后勤。小民分到業務科從事林草專業管理。
轉眼兩年過去了。局長工作出色升職到上級局任副局長,臨走時黃陌林場請他吃飯。大國已經對接待工作輕車熟路,他安排好了飯局,鞍前馬后小心伺候著。期盼中的祝賀酒場平靜得令人失望,場長提議去K歌。
全市最豪華的夜總會里燈光朦朧,曖昧的音樂搔得人心里發癢。佳麗們著裝很簡單,不停往來穿梭。房間聲響很大,似乎很適合談話。場長跟局長也都喝得眼神迷離,不停地咬著耳朵,不時舉起小金標冰啤干杯。
大國指揮公主上酒點煙,若斷若續若有若無地聽不真切,好像局長說:“你以后要收手,我一走,那事不能再干了……”場長黑紅的臉膛謙恭無比,“最好別讓副局長轉正。”
局長一絲不茍地說:“咱們干涉不了,我在的時候他都不安分,以后縣官不如現管了,你好自為之吧。”
大國沒聽明白怎么回事,只覺得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大半。不知是不是喝冰啤解酒。
副局長主持了林草局半年多的工作一直沒有轉正,每當有上級領導來檢查,他都會提及趕快配齊領導班子的話題,說名不正言不順的工作不好開展。年底述職時,副局長把工作量統計數字加了一倍。上級組織部門考核時搞的民主測評投票結果和個別談話都顯示他是個威信很高的領導。然而并沒有正式啟動提拔程序。
他有點放不下,就單獨跑了一趟上級局機關,巧的是在老局長辦公室迎面遇到正好往外走的小民。兩個人同時一怔,小民胡亂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而去。
小民的反應讓人摸不著頭腦。越著這么多級,來給老局長匯報工作?他是匯報以前的工作呢還是現在的工作?副局長有點懵,覺得如鯁在喉,又不能問及此事,他和老局長相視一笑,尷尬了一下。老局長雖然提拔到上級機關,還這么滴水不漏地關注著原單位,不是好事。他瞬間明白了什么,自己這個局長怕是接不上了。轉身乘電梯下了樓,追上小民問他還有什么事沒辦完,辦完的話一塊回單位,有重要的任務交給他。
副局長的車減震舒適,跑在高速上面就像坐船,讓人犯困。現在拉著小民一起回去,兩個人卻比平時還有精神。副局長說,局里缺一職執法監督科副科長,一直沒有配,是因為你們年限都不夠,再過半年你們都夠了,有什么想法?
小民趕緊說:“我們沒有想法,即使條件成熟,也是領導考慮的事,領導看誰比較合適,我們支持。”
“你這話不對。提拔要重實績,群眾公認,我也只有一票的權利,科級層面的我們局的確有推薦權限,我也正考慮誰更合適,但是你們業務上首先自己要多爭取機會,否則我不好說話。”副局長抽了口煙,繼續說:“北峾林場前段時間著了火,群眾舉報說他們把沒有燒毀的大樹私底下賣掉分了,涉嫌私分財產,咱們局立案了,我正考慮誰去調查比較合適。”
“別的不懂,干活兒我們內行,要是行的話請領導給個學習的機會,多歷練歷練。”小民說。
“我就喜歡你們這些主動擔當踏實肯干的,不怕做錯事,就怕不做事。回去后開會討論人選時,你要主動點。”副局長很認真地說。
競爭調查組職務的并不多,副局長敲定自任調查組長,大國任管理組長,小民任技術組長。
調查進行得很順利,情況基本與舉報信上反映的內容相符。小民認真地核對過每一個重要證據,求證物證以及音視頻資料都刻錄在光盤里,編上號碼。邀請的第三方有資質中介機構出具的現場勘察報告也請見證人一一簽了字。副局長主持起草調查報告時,基本統一了意見,決定上報上級局審批。
北峾林場的場長得知如果報告一經批復,自己將被移交司法機關的消息,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這在以前都是正常的,著火后報了損失就完事了,怎么追究起私分財產的責任了呢?
他趕緊跑去找老局長。老局長說:“你們也太能作了,林木都快燒焦了還賣錢私分。我如今離開了,縣官不如現管,解鈴還須系鈴人,找別人吧。”
場長一邊擦著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一邊哈下腰說:“我們糊涂,這些年承蒙局長您照應,都還過得去,如今趕上這岔口,您不說話我們過不去這道坎啊!您協調一下,其余的事該怎么辦,我們一定辦好不添麻煩。”臨走扔下一個鼓鼓的檔案袋。
調查報告送上去后,上級業務處室很快發過來意見:“主要證據不足,請盡快補充調查。”
副局長召集調查組開會,大家又審慎摸排了一遍證據,證據鏈完整,邏輯清晰,當事人一一質證并無不妥,而上級不同意,一時陷入兩難。
小民晚上下班回家,愁得茶飯不思。老婆看不透這里頭的玄機,問他怎么了。小民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副局長早就想把局長趕走取而代之,吃獨食,所以就經常假扮舉報人寫舉報信。局長經營本地多年,關系盤根錯節,本領域內浸淫很深,現在我們局缺主要領導,副局長為了前途,身上干凈沒有把柄,但又被老局長壓著得不到提拔。我愁的啥呢?老當大頭兵也不是個辦法,得靠一個人。靠老局長吧,縣官不如現管,如果副局長不推薦我,我就沒戲。靠副局長吧,這個副科長的位置也有競爭,看樣子副局長肯定許了汪大國,咱業務出身,比不上業務差的,因為他們的精力都用在了蠅營狗茍。”
老婆說:“咱憑業務吃飯,誰也不求,別讓人家把你當炮灰。”
“被人利用說明還有利用的價值,能干不是罪,機會來了誰不想爭一把?我年齡比大國還大,不爭取提拔的話恐怕會失去更多機會,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啊,等他提拔了,我那時候還是小兵,聽他的還是不聽他的?沒有話語權了,哭都沒地方。”小民不愧是高材生,思路很清新。“問題是,副局長上來了還不是跟老局長一樣,換湯不換藥。我現在掌握這樣一個原則:林場胡作非為,隨便怎么查都一大堆問題,說輕就輕,說重就重。主要是看局領導態度。他們送,我就收著,辦不成我就退給他們。”
北峾林場案再次陷入僵局,場長去副局長家很多次都吃了閉門羹,上級局業務處始終也不松口不批復調查報告。三個月后上級局督察處突然通知進駐調查令人十分意外。原來是上級局到地方巡查時得到群眾來信舉報線索,轉給督察處的。除了林場,林草局也在配合調查之列。全局上下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副局長積極配合調查,拉著大國整天陪著督察處。局里人都說大國帥氣,又能喝酒,敢說敢做,搞接待還非得他這樣的。為了協調工作方便,局務會上副局長宣布大國暫時代理執法監督科副科長一職。大國登時容光煥發,酒場上推杯換盞變得更加自信,與外單位打起交道來更加有力度。
隨著督察處調查組的深入開展工作,涉及技術問題時推進困難,大國受了調查組的批評,說他涉嫌包庇,只有小民明白是大國不懂業務。過了幾天小民也晉升了副主任科員,享受副科級待遇。他面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眉宇之間明顯閃著光,可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時間久了,大國跟督察處調查組混熟了,膽子慢慢大了起來,他跟其中一位調查員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說話也越來越自信。那位調查員說還得是你們基層局厲害,局領導有權威,單位待遇也好,一般單位比不上。大國就說那是,辦上次黃陌林場案時單位還發了辦案獎金,領導拿的更多,要不怎么能買得起那么大的別墅。
督察處調查員把大國的話當成辦案線索,同期啟動黃陌林場盜采案的再調查。當老局長接到配合調查的通知時,他知道紙里包不住火,該來的,終于來了。
老局長被調查了,系統內一片嘩然。有小道消息說是大國酒后吐真言,也有說林場場長提供了局領導違法線索,也有說副局長故意設的局,議論紛紛。
大國情知自己闖了禍,況且自己也是局中人,惶惶不可終日。有一次晚上下班沒有回家,自己鉆到一家小酒館借酒澆愁,回家的路上突發腦梗,經過搶救后生命脫離了危險,說話再也不利索了,走什么樣的路都高低不平,然后身體開始發福,胖得走不動道,高高大大利索白凈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大國從副科長的位置下來了,從此不再喝酒了。
小民趕緊主動退還收受的錢物,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交代怎樣受人指使,辦案時怎樣避重就輕包庇其他人。本指望主動承認就會免于追究,可紀律和法律終究不會容情。他憂懼成疾身形消瘦,幾個月后查出罹患骨癌。人們去探望他時,國字臉上只剩下高聳的顴骨和大大的眼睛。
老局長在其他涉案人員陸續歸案交代問題后,也不得不認清形勢,袒露自任職以來為謀求仕途進步撈錢的事實,接受紀律和法律的追究。
副局長按程序轉了正,他坐在以前老局長鄰窗的座位上,感慨良多,遂為自己題寫了一幅字:為者常成,行者常至。社會賢達人等齊來為他的走馬上任祝賀,有人發現這幅字,不禁感嘆:沒想到貴局長是一位藝術家,深藏不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