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于2016年6月19日 父親節
修改于2017年1月11日 父親五年忌日前一日
爸爸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在此回憶幾件爸爸的往事，以紀念父親。
1
小時候爸爸會陪我玩。一次，爸爸和我在家玩類似捉迷藏的游戲。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攆。我跑到他和媽媽的屋里，關上門藏起來。然后我輕輕地推開了一點點門，從門縫里看見爸爸蹲在地上，滿臉笑容地藏著，像個孩子~
2
我大約五六七歲時，爸爸就買了影碟機，帶話筒的，還有許多影碟，上面有很多經典歌手的歌曲，像那英、孟庭葦啊。于是晚上他經常把話筒插上讓我唱卡拉OK。記得有個晚上，媽媽聚會回來問我：“又唱歌了？”我說是啊，還問她怎么知道的。她說：“我上樓的時候聽見了！”所以，我K歌的時間相當長了，現在也比較喜歡亂唱，這算是爸爸培養我的一項藝術技能吧。但是，我的媽媽說：“我想讓你學電子琴來著，你爸說，‘那是學習不好的孩子學的！’”我也聽我爸跟他同事說過：“我老婆（是的，60年代生人的我爸叫我媽老婆，當面也這么叫的）看著別的孩子學電子琴，非得讓吳瓊也學。我說學習不好的孩子才學那個呢！”他就這么扼殺了我學器樂的細胞……
3
我長大一些時，有一次吃飯，爸爸對我說：“你們這些獨生子女啊，太du（讀音二聲）！”我愣了。因為我以為是惡毒的“毒”，我就想，我怎么毒了？然后他接著說：“你要是生在我們那時候，你底下得有三四個弟弟妹妹呢，這些吃的，你連碰也別想碰啊。”我才明白，他說的是獨自的“獨”。我覺得這是我印象很深的爸爸的教育。十幾年后，我和美國干媽說起這件事，我不確定“獨”這個字怎么翻，于是就翻成“selfish”。干媽轉頭跟干爸說：“It seems that her father is a very good father. He would tell her she is selfish. (聽起來她的爸爸是個好爸爸。他會告訴他她自私。)”
4
一次吃飯，我們說起什么事，爸爸指著媽媽說：“這個老婆，哼，退貨！！！”
我說：“你敢！！！”
5
爸爸有時會指著媽媽說：“這個老婆，是滿洲國人。”因為我媽媽是在東北出生長大的。我后來想，這樣的活，我還是個混血兒！其實，媽媽老家也是山東的……
6
一次我回家，開門進家，爸爸坐在客廳說：“你是誰！”我說：“要飯的！”
7
爸爸在家叫我“小臭孩兒”。
8
一次我照鏡子，讓他看見了，他說：“照什么照，再照還是那個臭樣！”我說：“誰讓你長得這么丑！”
9
我上高中時，每周回家一次，媽媽會讓爸爸把很多核桃掐好，然后把核桃仁放在一個瓶子里，給我帶著，讓我這個星期吃。
10
我上大學后，有一次爸爸開車送我到青島。他跟我說：“上次我把你送進來，我開車走的時候，眼淚差點就掉出來了，然后我趕緊開車走了。”而那次不是他第一次送我到青島上學了。是第二次。
10
媽媽有一次跟我說，我爸爸最后生病的時候，很想我，病人都想人啊。他當時必須要拄著拐棍才能走了。他經常拄著棍往我的臥室走，我媽在后面，他就回過頭來說：“別跟著我！”然后他進我的小臥室，有時躺在我的床上，一邊喊著：“這個小孩，這個小孩啊！”后來他在小臥室住了三天。我聽到媽媽的講述，真的很難受。
11
爸爸最后生病的那年寒假，我回家，走進他的屋子，燈一打開的時候，我驚呆了。兩個月前，十一假期，我剛回來看過，他還比較好，但是兩個月后這眼前的一幕讓我震驚了。我曾經健壯的爸爸瘦得臉已經有點凹了。我震驚了，爸爸哭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病情惡化，害怕自己看不見我了，而我也哭了，震驚而心痛地哭了。媽媽趕緊說：“抱抱你爸吧。”于是有了我成年后給爸爸的第一個擁抱，也幾乎是最后一個擁抱。
12
爸爸在病中，類似給了我兩條“遺命”。第一，一心不可二用。第二，千萬別找外國人！他們不知道什么叫責任感。其實這是對外國人的誤解。他的意思，是要找個有責任感的人。中國人也有很多沒有責任感的啊！
13
爸爸最后病情加重，我們把他送到醫院，他狀況穩定一點點的時候，是傍晚了，他用有氣無力的聲音指著我對媽媽說：“你回去，回去給她熬稀飯。”我當時都沒聽清，媽媽轉述的。
14
爸爸的一位領導在他最后病情加重，我們送他到了醫院之后來看他。這位領導講述爸爸當年為了給我找個好的大學，為我請求他的另一位領導，也是一位招考院領導的弟弟，做他的司機的事，這件事看得出我爸爸對我的期望。當時我虛弱的爸爸用他的手抓住我的手，用力得搖了三下。
15
忘了是什么時候，媽媽和我說起高中時給我租房子的事情。我上的高中離家遠，爸爸也知道在學校附近租房子條件會好一些，但是媽媽也要照顧家里，所以很難決定。媽媽說，她提議租房子的時候，爸爸跟她說：“咱就這一個啊！”
16
爸爸有一次跟別人說，自己有一次開車拉著一個大官，開著開著感覺很累，他就開著定速巡航讓車自己跑，結果過了一會他發現自己睡著了，醒了的時候嚇了一跳。我聽了很心疼。其實當時他就說自己有時候頭暈，我沒太在意，爸爸也不愿意看病，我們都沒想到是癌癥的原因。
17
爸爸去世的那一瞬間，媽媽有些失控了。我抱著媽媽，媽媽喊著：“你爸爸說了，想看著你結婚，想看著你上研究生……”是啊，看著自己的孩子上研究生，看著自己的孩子結婚，這是一個最平凡的父親可以享受的最基本的權利，但是，他不能了。我對媽媽說：“沒有關系，他在天上一樣可以看到我上研究生，看到我結婚。”是啊，他回到了那最完美的不能震動的國。那是個好得無比的地方。
18
此時我在寫著關于爸爸的回憶，突然聽到了門外傳來的鄰居上樓的聲音。很多時候，當我聽到這樣的上樓腳步聲時，我總會覺得自己穿越回了住在從小生活的五樓的家里，每次聽到外面堅定的腳步聲時，我就知道，爸爸回來了。
親愛的爸爸，你走了這么多年。轉眼四年多了。我從沒當著面說過我愛你，長大后也沒有親過你。你剛咽氣時，我說的那句“我愛你”，你還是沒能聽見，我給你的那個吻，你還是沒能感覺到。你剛走的時候，每個月的12號，我都會寫個心情，標記一下。后來我想起，小時候看《笑傲江湖》的電視劇，老和尚讓任盈盈在寺里住十年，以還清血債時，任盈盈就每天在地上刻一道杠，代表一天過去了。我也在刻我的杠。我們的故事，也能提醒其他人，珍惜與父母在一起的時間，珍惜身邊的人。
你走了那么多年，
你還在我的身邊，
那一天你微笑的臉，
如今閉上眼，
我還能看得見。
我還踮著腳思念，
我還任記憶盤旋，
我還閉著眼流淚，
我還裝作無所謂，
我好想你，
好想你，
卻欺騙自己。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Dad,
And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We’ve come a long way from where we began,
Oh I’ll tell you more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When I see you ag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