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走進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房間,他平躺書桌前椅子上,眼神空洞,沉浸在思索之中。我笑著向他舉起手,問了一聲好。他斜眼看見我,迅速拉直身體,站了起來,伸出長著粗毛的右手,和我握手,他的手勁很大,健康且充滿活力,只是臉色顯得有些疲倦。
“你一定又在構(gòu)思新的作品。”
“是的,我一直在想著下一個作品。”
“得了諾獎讓你也不能停止一下?”
“我像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一樣發(fā)下毒誓:要么寫作,要么死去。”
“里爾克也說過同樣的話:‘如果您覺得不寫也能活,那就別寫。’”
“他和我一樣,別的不當(dāng),只當(dāng)作家。”
環(huán)顧他的房間,打字機在桌子上,文稿凌亂地放在各個地方。
“聽說你總是用食指打字,這會影響你的思路嗎?”
“不會,我總是寫夠了才分段,不假思索,暢所欲言。我在報社的時候,主編分配任務(wù)的時候不說要寫多少頁、多少個單詞,而說要寫多少厘米。他通常說:‘寫一篇一米半長的報道。’然后,我的兩個食指會快速完成這個任務(wù)。”
“我喜歡你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還有《百年孤獨》,至于其他,包括《活著為了講述》,我覺得沒有深入的讀進去。”
“《霍亂時期的愛情》是 我1985年的作品,我只是想說,愛情不是什么祝福或者喜悅之事,而是霍亂一樣的疾病。”
“是的,阿里薩終生為其所折磨,在622個情人的身體中尋找年輕時代失去的愛情;費爾米娜也深受其苦,嫁給了安穩(wěn),丟失了激情;醫(yī)生在終生尋找愛情,最后他的愛情包括財產(chǎn)、兒女、美麗的妻子、溫順的情人。”
“你對女人的印象好像并不好,在你的作品之中幾乎沒有太多高大完美的女性。”
“我的內(nèi)心不是這樣想的。雖然我常說,當(dāng)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時,就沒有她躍不過去的圍墻,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她拋不下的道德顧慮。”
“在這方面我實在無話可說,因為對此我的經(jīng)驗值為零。”
“那我可以送你一句話:世上的人分兩種,會勾搭的和不會勾搭的。”
“哈哈,我要認真想想。不過,你的那句話很多人都記得:無論走到哪里,都應(yīng)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fù)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是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現(xiàn)實。”
“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的作品,在我看來,你可能對哥倫比亞的理解并不深刻。”
“是因為滲透在文章中的孤獨和荒謬,我生長的地方也有傳奇,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世界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很多相似的人。”
“我初看《百年孤獨》,感覺馬孔多仿佛就是我的家鄉(xiāng),那里有著來自各個地方的人,各種各樣的傳奇。”
“我只是想講一個家族故事,這個家族一百年里竭盡所能地防止生出一個長著豬尾巴的兒子,正是由于他們努力避免生出這個兒子,他們最終就生下了一個。”
“你是想描寫有趣,還是想寫出命運?”
“我從未對自己說過,‘我要寫一本由于這個緣故而顯得有趣的書’,但既然寫了,而且有人這么說了,那我想可能就是那么回事吧。這至少是一個有趣的概念,不是那種關(guān)于人的命運之類的胡說八道。”
“你的開頭成為文法老師的必講內(nèi)容。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zhǔn)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很抱歉讓你們受苦了,寫作的隨意性容易給讀者帶來困惑。”
“你寫作時想要自覺地傳達一種寓意嗎?”
“我從不考慮傳達寓意。我的精神特質(zhì)是無意識形態(tài)的特質(zhì),我無法擺脫這一點——也不試圖或是想要擺脫這一點。我只對角色的行為感興趣,對那種行為是否典型或是否應(yīng)受譴責(zé)不感興趣。”
“你所說的孤獨,讓所有人感同身受。”
“我想表達的也是給予。因為即使以為自己的感情已經(jīng)干涸得無法給予,也總會有一個時刻一樣?xùn)|西能撥動心靈深處的弦;我們畢竟不是生來就享受孤獨的。”
“我在《活著為了講述》中感受到了這一點。坦率講,為你混亂的生活嘆為觀止。”
“抱歉給你這個印象,但是我想說出真實的自我。在道德上,我不是那種為了成為偶像而試圖完美的人。”
“你在文章中提到過你父母的生活,你的母親總是咽下了丈夫不忠、婚外生子的苦水,總是公開支持你的父親,和他并肩作戰(zhàn),直到推翻了莫須有的性侵犯指控。可家里總要不斷收容你父親的私生子。”
“你看得很仔細,這就是哥倫比亞人的生活。”
“你的父母給予了你特殊的世界觀。”
“是的,這我非常同意。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簾子。等到你的父母過世了,你才會直面這些東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親戚、朋友、鄰居,他們?nèi)ナ缹δ愕膲毫Σ皇悄敲粗苯樱改甘歉粼谀愫退劳鲋g的一道簾子,把你擋了一下,你最親密的人會影響你的生死觀。”
“你從他們身上也學(xué)到了孤寂。”
“一個幸福晚年的秘決不是別的,而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面的協(xié)定。”
“我最喜歡的還是你那種天才的學(xué)養(yǎng)。”
“學(xué)養(yǎng)來自勤奮。嗜書占據(jù)了我的業(yè)余時間和幾乎所有課堂時間,我能背出哥倫比亞所有膾炙人口的詩作,以及西班牙黃金世紀(jì)和浪漫主義時期的佳篇,其中許多詩也出現(xiàn)在現(xiàn)在正在學(xué)的中學(xué)課本里。以我的年紀(jì),那些脫口而出的知識讓師長們惱火,他們在課堂上刁難我,而我總會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說得他們難辨真假。”
“這真讓人羨慕,這一定沒讓你少吃苦頭。雖然你這樣聰明。”
“還好,我從不刻意記,讀三四遍,詩歌佳作自然銘記于心。我的第一支自來水筆就是教務(wù)長獎給我的,因為我非常流利地背出了加斯帕爾·努涅斯·德阿爾塞的五十七節(jié)八音節(jié)十行詩《眩暈》。”
“在學(xué)校里你過得開心嗎?”
“我長期曠課,專業(yè)課學(xué)得心不在焉,在學(xué)校里面我什么也沒有學(xué)到,只換來了一幫畢生的朋友。”
“你認為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哪一個地位高?”
“我覺得,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不僅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裁,還有截然不同的結(jié)構(gòu),混為一談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今天我依然這么認為,而且比任何時候更加堅信:短篇小說的地位高于長篇小說。”
“我曾以為你會更加熱愛詩歌。”
“你很難想象當(dāng)年的人們是如何生活在詩歌的影子里面,那是一種狂熱的激情,另一種生活方式,一只四處亂滾的火球。翻開報紙,看經(jīng)濟版或者法制版也好,坐在咖啡館,注視杯里的殘渣也好,詩歌都在等著我們放飛夢想。對于我們這些外省土著而言波哥大是首都,是政府的所在地,更是詩人的住所。我們相信詩歌,甘愿為詩歌而死,堅信——詩歌是人類唯一的實證。”
“可是你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向了短篇和長篇小說。”
“生活在詩歌的國度,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當(dāng)年在國立男子中學(xué),我陸續(xù)寫了一些詩歌,要么不署名,要么署筆名,從沒有想過要在詩歌這棵樹上吊死,足見我的志向就只是講故事。”
“對于你的經(jīng)歷,如加入文學(xué)小組,進入報社編輯組,你認為哪些經(jīng)歷對你的文學(xué)寫作影響最大?”
“我對父母的誓言。一個大夫?qū)ξ液湍赣H說過:‘個人志向與生俱來,背道而行,有礙健康。順勢而行,妙藥靈丹。’我個人認為,這句話非常恰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