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從容優雅地跨越生命的終點?這應該是每一位癌癥患者都會去嚴肅認真地思考的問題。當你開始覺得未來是有限的,不確定的時候當你開始真正了解你需要面對什么、害怕什么、但又希望什么的時候,或許你會發現你有多么渴望回歸真實。
住院部二舍就是這樣一個真實并且可愛的地方。
每一個穿著藍色或粉色條紋病服在其間走動的人,身體里某一部位都在不同程度地滋養著一群貪得無厭的小壞蛋。當然,不管它們有多猖狂,他們還是樂意過著自己正常的生活,從日常瑣事中獲得安慰。不可以隨意走動的喜歡偷偷溜到陽臺上曬太陽;只許吃低脂食物的,不給吃肉就要發脾氣。玩手機、吃零食、聊聊天,他們活得好像和自己的鄰里在一起一樣。通過這樣的方式努力維持自己的日常。
航航應該是里面年紀最小的病人,今年剛滿十五歲。據病房里的人說,航航是在軍訓的時候突然暈倒,于是被送到了這里。在這個地方,病人們都被按照病情的輕重程度從1號到40號被排了序。航航剛入院時,住的是39號病床。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他生龍活虎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應該穿著病號服躺在病床上的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著特有的靈氣,濃密烏黑的頭發和棱角分明的清秀的臉。
都說病人是最不講道理的,這個好動的男孩兒同樣非常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你總可以時不時地從他的嘴里聽到一些罵人的話,毫無征兆,沒有任何理由。偶爾心情好了,還喜歡拉開隔簾,瞅一眼虛弱的40號床病人,然后又獨自哼哼唧唧起來。這或許也是這個十五歲男孩兒博取關注的一種方式吧。
病人是非常需要旁人關照的。大多數人相信眼見為實,往往更容易被自己的眼睛蒙蔽,我們看到他們的煩躁、不講道理,更多的時候其實是他們內心的焦慮和恐懼外化出來的表象。他們其實只是需要大量的關心來感受自己的存在。這樣真讓人心疼。
看起來航航是家里的獨生子,他的爸爸媽媽、爺爺和外婆都輪流在病房里照顧他,盡全力滿足他所有的要求,似乎是一個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孩子,還沒有意識到身體里那些肆意生長的病毒會讓他在未來經歷一些什么。
對于病房里的人們來說,無常則是他們所要面臨的最大的困難,人們不喜變化,因為這意味著要應對未知,應對各種洶涌而來的焦慮—對死亡的焦慮,對痛苦的焦慮,對所愛的人們的焦慮,接受自己身體突然的罷工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航航也毫不例外地成熟這樣的過程。
沒有任何預兆地,他突然開始在深夜里抽搐,值班醫生和護士們都圍在他的床邊,那晚,航航病床旁的燈亮了一夜。從那以后,他戴上了呼吸機,穿上了成人紙尿褲,整日整夜地蜷在床上。那時的他幾乎無法好好地吃一頓飯,本就清瘦的他,更像一副可以自由活動的骨架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航航的哭聲糾結著大家的內心,他哭著哀求爸爸媽媽帶他回家,哭著訴說他的痛苦和無力,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放棄。他的媽媽總是說:“你看我們那么多人在這里陪著你,你為了我們也要堅持住。”每到這個時候,航航就不再說話了。航航真的是撐著他虛弱的身體捱過了一天又一天。
醫生說航航要經歷四期化療,如果效果不好,那就再來四期。許是因為這過于接近死亡的經歷,他這個人變得非常柔軟。
“阿姨,你今天好一點了沒?”
“阿姨,可以拉開簾子讓我看看你今天吃的什么嗎?”
這是我常聽見的航航說的話,他開始關心40號病床的病人。對他來說,他的內心似乎多了一種并肩作戰的歸屬感。這個小男孩兒終于意識到死亡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未來。生命未必總是增長,有朝一日它也會開始衰敗,然后像石頭滾下山坡一樣越來越快。
一期化療期間,航航吃不下東西,眼睛也看不清,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整個病房寂靜無聲。
住院部隔一段時間會來一個剃頭師傅,幫病人們剃頭。和航航同一個病房的叔叔阿姨們約在了同一天剃頭發,航航也和他們一起,告別了他略長的頭發。都說光頭是檢驗顏值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沒有了頭發的航航除了瘦了一點,依舊英氣逼人。
一期化療結束以后,航航的身體好轉,摘掉了呼吸機,可以正常飲食,換到了33號病房。同時馬上進入二期化療。這一次,和他同住一個病房的是三個看起來有八十幾歲的老爺爺。
“小姐姐,這個病房里都是老人,都在講六十年前的東西,我是一點都聽不懂。再呆下去要得抑郁癥了。”航航笑嘻嘻地跟我說。
“我可以給你帶幾本書,你愛看書嗎?”
航航搖搖頭:“我喜歡聽鬼故事。”
“恐怖小說你要看嗎?”我其實非常排斥帶恐怖元素的任何東西,“好吧我知道只要是書你都不要看。”
我們倆相視而笑。
“你想聽嗎?想聽我可以回去惡補一下,講給你聽。”我說。
航航瞬間兩眼放光:“好。”
從此我們之間就有了一個約定。這個紅房子里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很久沒有與外面的世界產生鏈接了。我好像就這樣變成了他們看世界的眼睛。最近總想起看到過的一段話。所謂善終,就是知道前面某處是終點,仍然好好地走下去,不僅僅是對待自己的生命,還包括與生命中所有的相遇,所有遇見的人、事、物,每天、每時、每刻,都好好地、溫柔地相待,好好相待,這是對相遇最大的尊重。
因為病房的流動性比較大,每個病人都各有所需。一個老爺爺想要開窗通風,另一個老爺爺偏要關上窗戶,一來二去,航航發燒了。所幸的是,昨天我去看望他,他的燒已經快退了,還饒有興致地和我討論清水蛋糕怎么做,素辣椒是什么東西。
我毫無防備地被他的堅強和樂觀所觸動,這么小的年紀,經歷這些大人都難以承受的痛苦,看著他一步一步地成長,仿佛我也和他一起經歷了一遍,對生命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