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瓷娃娃
2006年4月13日,天氣晴,陳怡修變成了陳怡修。
從醫院回來后,我再沒和任何人講過話,也不愿意去上學,我只待在房間里。我大多數時間都很聽話,他們讓我吃飯我便乖乖吃飯,他們讓我哥帶我去玩我就坐在門口等他回來,他們讓我開心點我便沖每個人都笑,我只是不和他們說話,就像小時候的瓷娃娃。
我哥的課業越來越重,他要準備中考,葉澤也不再經常來看我,奶奶和爺爺在我家住了下來,他們擔心我,要照顧我,我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家里經常有個老爺爺來看我,是爺爺的朋友,他愛和我說話,可我從來不開口,只對著他笑,我知道,他也是個醫生,是我那個自殺了的姑姑的心理醫生。
我在房間里聽見奶奶的哭聲,爺爺不停的安慰她,后來爸爸媽媽也回來了,媽媽也開始哭,卻始終沒有爸爸的聲音。
“老陳啊,阮玉的事我是真的對不住你,當年是我太自信了,我后悔啊,后悔當初沒讓她住院,醫院了護士24小時看著,怎么也不會出那檔子事。這孫女我得替你保住啊,我欠你們老陳家一個交代,你讓她跟我走吧,你們在家哪能時時看得住呢。”那個老爺爺好像很懊惱,他想帶我走,去哪呢?醫院么?
“小六子,我不怪你,這是我的命啊。”爺爺叫那個老爺爺小六子。“可這事我不能做主,得衡東他們夫妻倆做決定,阮玉的事早就過去了,不怪你,是我跟阿英舍不得她去醫院遭罪,你在醫院這么多年,那些骯臟事你不是不知道,精神病院里那些護士有幾個真的把病人當人看啊。我知道你不一樣,可你又能時時看著么,我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她是阿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我終于知道他們在商量什么了,他們想把我送精神病院去,他們終于也受不了我了,他們不想要我了。我始終沒聽見爸爸說話,媽媽低低地哭著,也沒說什么,但我感覺到了,他們想把我送走,每天的提心吊膽讓他們覺得累了。
晚上我哥回來吃飯,他更遷就我了,所有好吃的都先給我吃,他再也不和我搶吃的,不和我搶玩具了。在我面前他們都變得小心翼翼,又無比討好,我知道我真的留不下來了,我得走了,我走了他們才能和以前一樣開心,他們才是一家人啊,我一直都很另類,像個怪物一樣的存在。
我已經忘了自己多久沒在床上睡個好覺了,我只敢抱著自己縮在角落里,沒人懂安慰我,我只能自己安慰我自己。
陳叔叔來的時候帶著大白,大白最愛抱著我睡覺了,一見到我直奔而來,陳叔叔被拽得一個踉蹌不得不放開手里的鏈鎖。大白拿它的前爪搭在我肩上,不斷地用舌頭舔我的臉,我被它糊了一臉的唾沫。
“怡修,大白有大半年沒見你了,想你想得不得了啊,你帶它去院子里玩會吧。”我朝陳叔叔點點頭,帶大白坐到院子里的臺階上。
陳叔叔和爺爺奶奶聊了一下午,快傍晚的時候才坐到大白身邊來,他剛想伸手摸摸躺在大白肚子上的我,大白就極其霸道地拿爪子挪開他的手,這動作惹得我哧得一聲笑出聲來。
“誒,你這小畜生,你還是我養大的,還想和我搶閨女。”陳叔叔笑著拍了拍大白的頭,大白又沒好氣地哼哼了兩聲。
陳叔叔懶得跟一只狗計較,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半晌,“怡修,你愿意跟叔叔走么,跟叔叔和大白一起住,再過幾個月,叔叔要去巴黎了,你想一起去么?”
我看著太陽慢慢地終于落了下去,卻染紅了半邊天。
“想,陳叔叔,你帶我走吧!”
那件事發生過后我第一次開口說話,卻是求著陳叔叔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個家,在他們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之前。
我聽見身后奶奶嚶嚀了一聲,卻不愿意去看他們,我依舊躺在大白肚子上,陪著陳叔叔一起等爸爸媽媽回來,我知道陳叔叔會說服他們帶我走,原來我相信陳叔叔勝過我的家人。
晚上的場面有些尷尬,“衡東,阿婧,我沒求過你們什么,我就求你們這一次,怡修這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早就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孩子了。”媽媽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爸爸抿著嘴不說話,眼睛里的情緒復雜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這請求很過分,你們就當看在阮玉的份上把這孩子給我吧。”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提到姑姑的名字,但是我知道陳叔叔一定會帶我走。
又是一陣沉默,爸爸終于開口了,“衛明,阮玉,是阮玉沒福氣,因你對阮玉的這份心我們家一直很感激你,如果怡修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們也愿意過繼給你,可怡修她不是啊,你帶著她只會拖累你的。”
“別說拖累不拖累的話,衡東,說句實話,你們是不是已經打算送怡修去住院了?”
爸爸被陳叔叔問得一愣,臉色偏白了些。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如果不是知道這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來和你們提這個要求,我們都是為怡修好,那為什么不尊重怡修的意愿呢,怡修愿意跟我走。”陳叔叔一直很溫柔,現在卻好像因為我而有了些薄怒。
“怡修,怡修說她愿意?”爸爸不相信地朝我看來,我依舊低著頭和大白躺在沙發邊不說話。
媽媽蹲坐到我面前,把我的劉海往耳后別了別,“怡修,你愿意跟陳叔叔走是嗎?你,你不想要媽媽了么?”
我偏過頭不理她,大白似乎很不待見媽媽碰我的臉,它用爪子把我往自己身上又挪了挪。沒有得到我的回答,媽媽又哭了起來。“怡修,你跟媽媽說句話吧,你就算不要媽媽了,也和媽媽說句話好不好。”
所有人都盯著我,他們都在等我的回答,好像我的回答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們不是都要把我送進精神病院里去么,那送給陳叔叔有有什么區別,比起精神病院來,我更愿意和陳叔叔走。
下了很大的決心,終于從我喉嚨中擠出一個音來,“嗯。”而后我又和大白往陳叔叔那邊挪了挪,遠離媽媽的方向。
媽媽好像受了極大的委屈,撲到爸爸的懷里哭了起來,奶奶抹著眼淚不說話,爺爺只是低低地嘆氣。
后來他們幾個大人又說了些什么,我只聽見陳叔叔說他要帶我回家。
我直直地站在陳叔叔家門口,陳叔叔開了門側過頭等我,大白用頭不斷地蹭著我的褲腳示意我快進門,我低頭看看大白,再抬頭看著陳叔叔朝我伸來的手,我知道,我依舊叫陳怡修,我卻不再是陳怡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