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這個稱呼,是方言叫法,她是指外爺的母親,而我的祖祖,已經去世快八年了。
有時候我覺得時間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無論你用什么方式記錄,照片,音頻,或者文字,那些再也不會有的經歷都會被時間無情地淡化,模糊,甚至是有一天你忘記了,你忘記了你到底忘記了什么。而你有一天突然想起來殘存的片段,就會深深的明白那種失去了就是永遠失去了的無力感。
祖祖是從奶奶輩變成了祖祖輩,她已經學會了很多慈愛,到了我這一輩,她的慈愛更多,更縱容。
我依稀記得她的面容,臉上是深深的溝壑,皮膚已經不是軟軟的了,眼睛渾濁,臉上有很多老年斑,頭上永遠戴了一頂帽子,用來遮稀稀落落的白發,牙齒掉的只剩一顆了,不過那一顆很頑強,陪著她很多年,身上的皮膚已經耷拉下來了,可是她抱得動我,很穩,很安心。
那時候的我,爸媽工作忙,一放假就把我送到老屋。下車,還未走到門口,我就會大喊:“祖祖~外婆~外爺~我回來啦!”外婆外爺通常很忙,在忙農活不在家。因此,這時候,通常是祖祖顫顫巍巍的從老屋中走出來,站在門口,迎接我:“回來啦!”然后掏出一個薄薄的藍色的,摸上去有些粗糙的手絹包,疊的方方正正的,輕輕的展開,露出里面包著的一兩顆糖果,巧克力,或者是小點心。
有時候里面的糖果快要化掉了,黏糊糊的。有時候吃完了才發現小點心已經過了保質期。她攢了多久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沒有學會心酸和感動,只有發自內心的吃到好吃的東西時的高興,但我似乎明白,我高興了,她也就高興了。
我跟她睡,那時古靈精怪的我,大言不慚的跟她說我會全身按摩法,自創了很多按摩手法,錘來錘去,拍來拍去,揉來揉去,甚至踩來踩去,也許只是為了消耗過剩的精力,手下皺皺的手感沒有消減掉我的任何熱情,只成為我對她的一種銘記方式,一邊按,一邊得意洋洋地問:“舒不舒服呀?”“舒服舒服,特別舒服”按摩完后,躺在她的手臂彎中,她給我講故事,講八卦,講到深夜,講到外婆無可奈何的走進我們這屋讓我們關燈睡覺,再放低聲音,繼續講,直到我不自覺的睡去。
后來,她的腳步開始不穩了,需要杵著拐杖走路。
走下大門口的斜坡去把雞吆喝回來的任務她交給了我,她認真地教我怎么使用那個竹竿,怎么學雞叫,在我把雞趕得四處亂飛的時候,她也只是笑著看我。
拾雞蛋的任務她交給了我,然后用溫熱的雞蛋給我做雞蛋羹,我樂滋滋的吃完后,繼續瘋跑大笑。
生火的任務她交給了我,當我吹生火筒吹得一嘴黑炭的時候,她用手絹沾了水給我細細擦拭。
她的耳朵有些聽不見了,她很容易累了,開始長久地坐在門檻上,看著我和年紀很小的表弟表妹嬉笑打鬧,他們太小,很不懂事,面對腿腳不麻利的祖祖,他們經常故意去輕輕打她一下,然后在祖祖想抓住他們時跑掉,我會替她抓,抓住后想以牙還牙胖揍他們一頓,祖祖搖頭阻止,說:“他們都不過只是小孩子,沒有你懂事。”
我以為是我長大了,誰知道她也會變老呢。
再后來,她生病了,老年癡呆癥,她已經不能走路了,終日坐在座椅上。
我的學業開始忙碌起來,我的城市生活開始豐富起來,我不再一放假就心心念念想要回老屋,只是偶爾會想她,想她是不是還是經常沉默地坐著,想著我。是的,沒有人告訴我祖祖生了多么嚴重的病,只輕描淡寫的幾句讓我好好學習,不要管別的事情。
我知道她的病很嚴重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她已經生活不能自理,已經,不認得人了。她不再睡在我們一起睡過的床上,因為病,只倚靠在一把靠椅上。她瘦了,曾經我按摩過的每一塊肉都不在了,薄薄的皮貼在她的骨頭上,衣服自然也松垮了。她變了,只說一些我聽不懂的碎語,她只是,不認得我了。并沒有那么多的奇跡,譬如她只記得我。事實是她認不得我,聽到我的名字也沒有任何反應。
我給她喂過飯,攪拌成流食的溫熱的雞蛋羹,就像她給小時候的我喂飯一樣,不過她比我乖,她慢慢的吃,吃的不多,她不哭不鬧,就像一個世界上最聽話的不會說話的小孩子,不吃了她會搖頭,我放下碗,用紙巾沾了水給她細細擦拭,然后她偶爾會靜靜的發呆,偶爾說些我聽不懂的話,而我,走出房門,看著天空發呆。
生命原來是倒計時么。
最后一次見她,跟之前見她沒有什么區別,喂喂飯,看看她,跟她說:“祖祖下次我們又來看你哦”。
后來的那天晚上,老屋的堂屋掛了一副灰色的照片,曾經睡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和我嬉笑的她靜靜的躺在翻身都很困難的“小屋子”里,我坐在那個床邊嚎啕大哭,瞻仰遺容前,媽媽跟我說在放棺材那個堂屋不能掉眼淚。
我聽聞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從人際關系網里消逝,你悄然離去;而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我不知道她的前大半生經歷過什么風風雨雨,對她的很多事我也一無所知,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一生里,我將用我的寥寥無幾的,漸漸模糊的關于她的記憶不忘記她。
小時候的我一直以為生命是正計時,一歲兩歲三歲....后來才明白,生命其實是你無法計算的倒計時,才使用了正計時,十年五年一個月一天....
引用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