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芬芳馥郁,縈縈繞繞,擾人清夢。
對鏡梳妝,慵整衣裳,推窗倚望,邂逅春天。
東風送暖,陽氣生發。百草青青,園柳亭亭。水文新綠,魚陟負冰,蜇蟲嬉笑。
這般明媚的春光,難免春風吹得人心旌搖曳。
《青青河畔草》列《古詩十九首》第二首,思婦自述寂寞之作。
詩篇采用第三人稱,在《十九首》里是絕無僅有的。鏡頭由河畔草、園中柳的外圍春景開始,緩緩拉近到樓上窗邊的美人,再拉近到給美人特寫、局部特寫。
通篇排偶,環環緊扣,前后呼應。
開篇六句連用疊字,自然生動,描述效果上各有側重,并不重復,只覺得美好的畫面躍然浮現眼前。描述植物的生機茂盛上,草之“青青”側重顏色,柳之“郁郁”側重形態;描述女子的美麗風姿上,“盈盈”強調儀態,“皎皎”強調光彩,“娥娥”強調嬌艷,“纖纖”著重細節刻畫。每一句都在刻畫女子之美,后一句又是都是對前句描述效果的強化。
蓬勃的春天,天生麗質的姿容,善于打扮的舉動,隱隱能覺察出她的不安分。隨后身份的揭示和心意的昭示,便不覺唐突和不合情理。
“皎皎”指皮膚潔白,“素手”指潔白的手指。白皙的美人啊,想來就覺得賞心悅目。
你看,在這片土地上,千百年來,人們以膚白為妍的主流審美好似未曾變過。
《詩經》以月光比喻女子膚白“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菩薩蠻》描述江南賣酒女子“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紅樓夢》形容薛寶釵“雪白的一段酥臂”。
再看,風姿綽約的美人正“當窗牖”。
長久以來,古人對“窗”別有情懷。
也許如李商隱之“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或蘇東坡之“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或晏殊之“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亦或曹雪芹之“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窗下期盼、思念、傷心,窗前淺眠、歡騰、夜夢,倚窗,守窗,念窗。回顧歷代詩詞曲賦,以“窗”寄情者,俯首皆是,不一而足。
美人臨窗。想來便是一幅畫。
你看,“一枝艷艷文窗外,梨花涼弄影”;
你看,“舞榭欹傾基尚在,文窗窈窕紗猶綠”。
或庭園,或閣樓,一方小小的居室,一扇雕花的木窗,簾幔床幃被褥一鋪,便劃出一個女子自己的小天地,仿若便能儲藏起一個女子所有的情感,收容所有故事。
臨窗遠眺,春意盎然。
撩人的春色里,蓬勃的情感,噴薄的欲望,心底隱秘的期盼,情不自禁便抽枝發芽,肆意生長,枝繁葉茂。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
真,所以動人。
坦誠地面對人性,坦誠描述情感,坦誠地表達欲望。
良人久行不歸,“空床獨難守”,不過是坦誠地傾訴,愛情和欲望。
當然,《十九首》內涵豐厚,聯系微妙。這首詩不是只講娼家女的寂寞掙扎,同樣可以以此縮放、由此引出人生的課題——獨處與寂寞。人,生而孤獨,很多時候卻畏懼獨處。獨處是和自己相處,是認識自我、思考人生極其重要的途徑;做人、謀事,很多時候,需要甘于寂寞,遠隔熱鬧繁華,孤獨、清貧、艱苦,要一個人堅守走過漫長歲月。這些都是我們一生中不可避免的境況,也是描繪人生的必選題,怎么選擇,就成了值得我們深思的課題。
不過此時,我只想說說愛情。
詩篇文辭清新、情感炙熱,在《十九首》清冷的色調里劃過一抹明媚——娼家女從良后的故事,較之尋常閨怨,想來多了幾分旖旎,難免思緒翩翩。
風塵女子,和尋常人家的女子是不大一樣的,有些恣意不羈,有些活潑大膽,少了幾分循規蹈矩,多了幾分風情趣味,豐富的故事底色不過是曲折無常的命運。
她很早便聽說過他的才名,常吟他的詩:“開簾風動竹,疑似故人來。”
他先前也知道她,媒婆最初說起過的:“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
初見時,他驚為天人,只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光輝流轉,明艷照人。
她矜持淺笑:“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
李十郎真是很會說話呢:“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你瞧他,笑言也說得一本正經、頭頭是道,像是情話一樣動人。
巫山云雨,歡愉夜半,她卻流淚了——我是娼妓,自知和你不配,現在以容顏得你愛戀,托身于你,一旦年老色衰,你的恩情便會轉移衰減,我就會像無樹可依的女蘿、被丟棄的秋扇,孤苦無依。
極歡之際,卻感悲至。不過是因為不管不顧一頭扎進了愛情的她,就像溺水者忽得浮木,害怕失去,便引燃了骨子里的悲戚和憂慮。
他大為所動,信誓旦旦:“平生志愿,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
她令侍女取來筆硯、越姬烏絲細絹,都是王府舊物。是表明自己出生并非低賤之為,亦是小心翼翼自此以身相托之舉。
他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
海誓山盟,向來惹人熱淚盈眶。
她見過太多虛情假意、逢場作戲、背信棄義了,世道人心早看得通透。可是她卻是那么篤定地、執著地選擇了他、托付于他。
那是十郎啊,是她認定的十郎啊。
可是后來呢?是命運弄人,還是所愛非人?
衣香鬢影過了恩愛的兩年后,他被授官。她是“資質秾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的女子啊,玲瓏的心思哪里想不到相守艱難,她做了讓步:“等到你三十而立還有八年。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您去挑名門望族結秦晉之好,也不晚。我就遁入空門,自此再無關系。”我只要這八年。至誠,至哀。
他說,安心等我,相見非遠。
于是,她等他。
等啊,等到他毀信前誓,避而不見。
等啊,等到他攜帶豐厚聘禮來長安,迎娶盧氏。
等啊,等到自己因愛生癡,由癡入病,累及全身。
散盡錢財,處處打聽。等不到你,也要找到你,一定要當面問問你。她就是這么死心眼的女子。
那是有著俠義溫度的大唐,自有游俠出手,讓故事有了一抹微弱的亮色。
黃衫豪客把他帶到她面前,朝思暮想的至愛、至念、至恨化為滿心凄楚:“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含恨而終。像是為愛而生太過熱烈的花,為愛已拼盡一生力氣,尚在明媚花期,卻早早凋零。
她是霍小玉。主動,熱烈,執著,敢愛敢恨。
他是李益。負心非本意,軟弱終薄情。
從來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卻奈何“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她的身影被哀憐的文人蔣子徵妥帖收容于唐傳奇小說《太平廣記》里,后明湯顯祖取之寫成《紫釵記》。每每思及,不禁傷悲,若兩人的交集止于聞名未曾相逢,是不是小玉蹉跎一生的故事就會改寫?
歷史滾滾洪流里,那么多的等待,多少能等得到想要的未來呢?魚玄機,蘇小小,李師師,杜十娘,陳圓圓,小鳳仙……舊時的絕代風華遠去于,那些風月場上身不由己的女子,倉皇一生,可尋得依靠,可覓得歸宿,可等得良人,可有人憐惜,可有人妥帖呵護?
恍然想起與君初見時,也是這樣明媚的光景。
身若浮萍,伶仃坎坷,風塵飄零久,幸得上蒼憐惜,才使儂見君。你迎面走來,長身玉立,眉眼溫柔。萬物黯淡模糊。天地間,你是熱,你是明,你是希望,你是絕無的救贖,你是僅有的神話……你,是唯一的光源。我的世界好似自此有了溫度和色彩。
一抹春色點燃心田,姹紫嫣紅瞬間燎原。
君非逢場作戲,我自是以身相許。
人來人往,并不在意,自此我的眼里只有你。
甚至,你不需要說什么,你只需要出現。
你站在我眼前,就是烈酒一樣的情話。
隔窗見春,心似燎原。
翹首,盼君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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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白酒話:
1.圖1來自畫家周雪,致謝,比心?;
2.愿所有深情,都得厚待。